東方碧仁尷尬站立,一張俊臉通紅可愛。薛淺蕪從他肩頭“噌”的跳下,仍舊傻傻仰視着他,愛慕之情昭然若揭,只差沒流出來口水。
由於薛淺蕪平地驚雷的劫色口號,怡園的拱形門畔,裡三層外三層圍滿了街坊鄰里,都爭着來看這百年難遇的好戲。
東方碧仁從拘謹中擺脫,很自然的,伸出修長乾淨的手,摸了摸薛淺蕪的頭,柔聲問道:“沒傷着吧?”
一股細微酥麻的電流,推動着薛淺蕪的熱血,從腳翻涌到了頭頂,她緩緩地閉上了眼,任幸福的甘霖滴進乾涸的靈臺,綠意盎然的柳枝悄然發芽,心中一片春光明媚。
她竟如此容易滿足!發自本真的快樂,純粹如天然璞玉,毫無矯作修飾!東方碧仁的手,停在她額前的碎碎髮間,久久沒有收回,眼裡含着一絲憐惜與歎服,彷彿心絃某處,被她輕易撥動。
所有人的眼光聚在那隻手上,發出一片倒吸氣聲,摻雜盡了困惑、驚訝、扼腕與痛心。
薛淺蕪從朦朧中醒來,看看自己沾滿灰土的髒衣,對比身邊這位一塵不染的神仙哥哥,有些訕訕羞赧起來,後退一步,刺蝟般戒備道:“色是刮骨鋼刀,色是穿腸毒藥,離我遠些,省得我丟了心!”
“大膽潑女,還不跪下!”一聲怒喝響起,從人羣裡走出一位深紫官服的府衙,鬢角斜飛白髮,狹長的眼眸精光遊離。
薛淺蕪大喇喇的站着,歪頭笑道:“真正有高度的人,從不需用別人的下跪來提升自己的威儀。”
府衙一時語塞,氣得臉如金紙。
“竟敢頂撞府衙大人,該當何罪?來人啊,把她拖到街頭斬了!”
狐假虎威之輩,還真不少。薛淺蕪打眼一看,府衙大人的屁股後面,不知何時跟出來了一位白淨無須、書生打扮的青年。
猛然瞧去倒有三分唬頭,還算是個帥哥俊才,但不耐看。薛淺蕪真是後悔,爲何多細看了幾眼。結果不僅發現他的眉毛少了幾根,顯得稀疏沒型不說,而且鼻頭之上布着很多黑蟎,最後覺得他的形象竟有些猥瑣了。
不知是他的話激起薛淺蕪的反感,從而影響了直觀判斷,還是別的什麼微妙因素,薛淺蕪越看他越不順。
大凡憤懣鬱結之時,多有感懷。薛淺蕪忍着噁心走近了他,輕蔑挑釁:“看你像個天才……天生蠢才最擅長的,莫過於詩詞歌賦。遙想幼年我也學過文章,如今我要死了,生平卻沒碰見過多麼雅趣的事兒,實在遺憾。不知閣下可否賞臉,與我比試一下高低?”
書生覺得自尊極受創傷,把衣袖一擼道:“是你自取其辱!可別怪我‘酣然酒一杯,翩然詩三百’,把你休到地縫裡去!”
“口說無憑!”薛淺蕪把掌往他胸口一拍,他單薄的身軀,如風中秋葉,搖搖欲墜。
等他站穩,薛淺蕪笑道:“嬌氣得像個病羔子!聽好題了!以‘遠看……近看……果真……’爲骨架,作詩一首!”
敢跟煙嵐城公認的才子爺比鬥,真是奇事一樁。觀衆俱都屏氣凝息,現場靜得連針掉在地上都能聽清。
書生絞盡腦汁,汗如豆粒。薛淺蕪巧笑嫣然地問:“做成了嗎?我可是要說了!”
書生唯恐她佔了先機,落得自己才思遲鈍,貽笑於大方之家,那時所有的名望都如雲煙散了。急火攻心,也不做斟酌了,慌張取出一把摺扇,一邊搖着一邊吟道:“遠看大石頭,近看石頭大……走近看一看,果真大石頭!”
衆人剛要喝彩,喉嚨裡卻擠不出半點聲音。這詩……實在沒詞可形容了。
“嘖嘖,您的大作真有哲理!五歲娃兒自編自唱的牧歌,估計都比這詩的音律富於變化!”薛淺蕪笑成一團,抱着肚子直喊痛。
書生老羞成怒,強自分辯:“你出的題太偏太怪!你倒是做做看!”
“倒也不難,十首八首我也做得。”薛淺蕪繞他走了幾圈,把他繞得心裡發毛,然後在他身後停下,瞅着他的頸背,緩緩戲謔道來:“遠看一棵鬆,近看駝如弓;茅坑腳一滑,果真倒栽蔥。”
那位書生聽得一個趔趄,幾乎蹲坐地上。
“哈哈,好啊!應情應景,真夠意思!……”叫好成片,喧聲震天。
紫袍府衙瞪了書生一眼,似有責意。書生把扇刷的合攏,不服氣道:“那是你出的題,肯定早有準備。下面該我出了,你聽好了!”
薛淺蕪悠然笑笑。書生七竅生煙,恨恨說道:“以‘赤橙黃綠青藍紫’七色中的隨意四種,出口成章!要求駢散結合,字字珠璣,微言大義,況味深遠。”
好個該閹割的,與我比起賦體來了!今人哪有你們古人那樣,喜歡長篇大論的鋪陳?
薛淺蕪還沒一點思路,那邊已經自標風流,騷/情/大發的唸白起來:“昔年三春暮盡,奼紫嫣紅落遍,閨中女兒,懷得情愁些許,泛舟萬頃碧波之上,拋珠灑玉淚闌干。莫愁湖邊,綠柳垂首依依;陽春樓上,黃鶯鳴聲嚦嚦……”
酸腐的陳年書袋味兒,讓薛淺蕪眉頭緊皺,耳朵起繭。偏他沒完沒了,東扯一句西湊一句,唾沫星子亂濺,自我感覺相當良好。
衆人只聽文辭縐縐,繁複綺麗,於是紛紛交頭接耳稱頌,府衙亦在含笑讚許。
老虎不發威,你當我是貓了。薛淺蕪待他誦完,簡潔說了這麼一段:“敢問世間男女,最怕何色?男人怕綠,女人怕黃。莫教男人有紅顏,紅着紅着你就黃了;莫教女人有藍顏,藍着藍着你就綠了。男人恐戴綠帽子,女人怕成黃臉婆。人生赤條條來去,賣弄何必太囉嗦!”
隨着薛淺蕪的戛然而止,聽衆僵如塑像。
時空凝固了半晌,突然爆發:“真理!精闢!徹悟!大俗即是大雅!……”掌聲如潮,一浪高過一浪。
書生的臉漲成了豬肝,結舌氣道:“你這庸俗……”
“就算你是陽春白雪,我是下里巴人,可你的‘大石頭’如何解釋,恐連庸俗都配不上吧?要不找個典官,把它記錄下來,留給千秋傳唱?”
薛淺蕪清笑數聲,鄭重說道:“不要總用一副正統的姿態,自認爲很有優越感的教訓別人!雅是由俗生出來的,怎能抱着孫子忘了祖宗?雅俗本在一念轉化之間,無論高雅也好,庸俗也罷,說成經典深入人心纔是王道!”
“說的對極!……再比一場!……”有人振臂高呼。
薛淺蕪齜牙一笑,眼朝天空說道:“又輪到我出題了。難得諸位的歡笑聲如此熱烈,就以‘別人笑……我笑……卻笑……’爲框,如何?”
“丫頭的靈感皆是來自生活,出題卻又讓人倍感新穎棘手……”府衙來回走着,看看臉紅脖子粗的書生,失望嘆道:“咱就認輸了吧。”
題目已出,如果就此棄權,灰溜溜的如喪家犬,可謂顏面丟到了極致。可惜一口氣憋了好久,也想不出對子,書生冷然哼道:“不給瘋癲的人較量,辱我堂堂衙門。”
“此次詩賽,並非是要爭個高低雌雄。”薛淺蕪的眼光越過府衙,直射白臉書生,每走一步,吟成一句:“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別人看不穿。花間獨酌一壺酒,卻笑螻蟻善營鑽。”
“你……”薛淺蕪詩裡的意味,爽直明顯。何況書生善感,他忽覺得心底陰暗的隱私被掘開了,曝在青天白日之下,被人戳點。
身上冷熱不定,他急躁道:“刁女妖言惑衆,混淆視聽,冒犯朝廷欽差,罪加一等!就地處決,亂棍將她打死!”
東方碧仁靜立很久,聞言笑道:“一個弱小女子,難得這樣赤心剔透。罪不及死,放她去吧。”
書生一頭趴在地上,奏道:“東方大人……”
“語博兄,難道你有什麼異議?”東方碧仁收了笑容,轉向紫袍老官:“高府衙認爲呢?”
淡然無波的表情,卻是讓人感到一種不悅的分量,如同失陷進了深潭春水。不刺骨,但是足以覆沒一切。
高府衙乃是常年混跡官道之輩,肅容跪道:“聖上有諭,東方大人所到之處,州官縣令形同虛設,一切都依您言。”
薛淺蕪鬆了口氣,吐吐舌頭,扮乖討好,偷偷瞄了東方碧仁一眼。哪知他有感應一般,也笑看了過來。
薛淺蕪的呼吸一窒,臉紅到了脖子根。低頭盯着腳尖,心裡狗屁不通地想着,他的笑顏溫情而又攝魂,他是存心勾引我的。既然已經化險爲夷,我得趕緊離去。
這樣優秀的男人易讓女人心碎,好比洪水猛獸,迷戀不得……薛淺蕪閃身就跑。
“這個女人活着,對我非常不利。”書生暗自思忖,使出吃奶的勁發令:“她的舉止鬼祟,極可能是有案在身,畏罪而逃!快捉住她!”
官兵們看看東方碧仁,猶猶豫豫拿戟攔下了薛淺蕪。東方碧仁不動聲色地道:“她只是生性頑劣,語博兄爲何與她過意不去?”
書生往東南角掃了一眼,似是暗示什麼。衆人疑竇重重,猛聽一聲破鑼嗓子哭天搶地喊道:“青天老爺東方大人在上,請爲小的做主啊!”
薛淺蕪揉眼一看,識了出來。不是那賣狗肉的,又是何人?不就搶了一隻狗嘛,難道他告御狀來了?
他的身後,黑壓壓跪了一片人,逐個看去,竟都有些似曾相識!薛淺蕪搖了搖頭,這段時間她竟光顧過這麼多人?他們商量好了,要合力扳了我嗎?
他們一件件陳述完薛淺蕪的罪狀,悲痛欲絕地高呼:“打倒匪女神丐!爲民除害啊!”
東方碧仁眉鎖緊了。煙嵐城內近年盜賊四起,匪丐遍地,魚龍混雜,其中一支還駐紮了營地,喚作“水滸仙寨”,卻沒想到,頭目竟是眼前的年輕姑娘!
書生看着東方碧仁遲疑,流涕上前:“此事影響甚大!東方老爺縱然宅心仁厚、寬宥大量,卻也不能徇情枉法啊!”
東方碧仁沉重看着薛淺蕪,輕輕說道:“你真的是匪女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