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的七月,汶川的五月
·在自救互救中突顯人性的光彩·
唐山:
1976年7月28日凌晨,唐山已經沒有了黎明,它被漫天迷霧籠罩。石灰、黃土、煤屑、煙塵以及一座城市毀滅時所產生的死亡物質,混合成灰色的霧。濃極了的霧氣瀰漫着,飄浮着,一片片,一縷縷,一絮絮地升起,像緩緩地懸浮於空中的帷幔,無聲地籠罩着這片廢墟。
僅僅數小時前,唐山還是那樣美麗,現在,它肢殘體碎,奄奄一息。濛濛大霧中,唐山火車站東部的鐵軌呈蛇形彎曲,其輪廓像一隻扁平的鐵葫蘆。開灤醫院七層大樓,成了一座墳丘似的三角形斜塔,頂部僅剩兩間病房大小的建築,顫巍巍地斜搭在一堵隨時可能塌落的殘壁上,陽臺全部震塌,三層樓的陽臺垂直地砸在二層樓的陽臺上,欲落未落。唐山第十中學那條水泥馬路被攔腰震斷,一截向左,一截向右,錯位達一米之多。
更爲驚心的是,在大地震裂縫穿過的地方,唐山地委黨校、東新街小學、地區農研所以及整個路南居民區,都像被一隻巨手抹去似的不見了。一場大自然的惡作劇使唐山面目全非,橋樑折斷,煙囪倒塌,列車出軌,七零八落的混凝土樑柱東倒西歪,落而未落的樓板懸掛在空中,到處是斷牆殘壁……
頭顱被擠碎的,雙腳被砸爛的,身體被壓扁的,胸腔被戳穿的……最令人心顫的,是那一具具掛在危樓上的屍體。有的僅僅一隻手被樓板壓住,砸裂的頭耷拉着;有的跳樓時被砸住雙腳,整個人倒懸在空中。這是遇難者中最敏感的一羣,已經從酣夢中驚醒逃生,然而,他們的逃路卻被死神截斷。有一位年輕的母親,在三層樓的窗口已經探出半個身子,沉重的樓板便落下來把她壓在窗臺上。她死在半空,懷裡抱着孩子,在死的一瞬間,還本能地保護着小生命。隨着危樓在餘震中顫抖,母親垂落的頭髮在霧氣中拂動。形形**的人影在灰霧中晃動。他們驚魂未定,步履踉蹌,活像一羣夢遊者,恍恍惚惚。他們一切都麻木了,淚腺、聲帶、傳導疼痛的神經系統都麻木了。
但是,清醒的倖存者已經開始了拯救生命的自救和互救!地震災害與其他災害不同,這個惡魔不僅震塌房屋,還要毀壞交通、通信等設施。自救和互救非常必要。唐山人民進行了一場頑強的自救。只有在特殊的情境下才可以見證這種特殊的頑強。如果沒有第一個人的搶救就沒有十幾個人的獲救,沒有十幾個人的獲救就沒有後面上百個人的獲救。
這次災難中,據有關資料顯示,唐山地震後,唐山市區有60餘萬人被埋壓在倒塌物中。通過災區人民自救互救脫險的約有48萬人,佔被埋壓人員的80%以上。這說明災區人民自救互救活動在搶救生命的鬥爭中佔據着極其重要的地位。
爲此唐山還形成了一套自救互救的經驗。這次汶川大地震中,唐山市**組織編選的《地震常識與唐山抗震救災經驗》中就寫進了這方面的經驗:大地震中被倒塌建築物壓埋的人,只要神志清醒,身體沒有重大創傷,都應該堅定獲救的信心,妥善保護好自己,積極實施自救。自救原則包括:要儘量用溼毛巾、衣物或其他布料捂住口、鼻和頭部,防止灰塵嗆悶發生窒息,也可以避免建築物進一步倒塌造成的傷害。儘量活動手、腳,清除臉上的灰土和壓在身上的物件。用周圍可以挪動的物品支撐身體上方的重物,避免進一步塌落;擴大活動空間,保持足夠的空氣。幾個人同時被壓埋時,要互相鼓勵,共同計劃,團結配合,必要時採取脫險行動。尋找和開闢通道,設法逃離險境,朝着有光亮更安全寬敞的地方移動。無法脫險時,要儘量節省氣力。如能找到代用品和水,要計劃着節約使用,儘量延長生存時間,等待獲救。保存體力,不要盲目大聲呼救。在周圍十分安靜,或聽到上面(外面)有人活動時,用磚、鐵管等物敲打牆壁,向外界傳遞消息,當確定不遠處有人時再呼救。互救是指已經脫險的人和專門的搶險營救人員對壓埋在廢墟中的人進行營救。爲了最大限度地營救遇險者,應遵循以下原則:先救壓埋人員多的地方,也就是“先多後少”;先救近處被壓埋人員,也就是“先近後遠”;先救容易救出的人員,也就是“先易後難”;先救輕傷和強壯人員,擴大營救隊伍,也就是“先輕後重”;如果有醫務人員被壓埋,應優先營救,增加搶救力量。
報告文學《唐山大地震》的作者錢鋼說:“一個倖存者救活十數人,十數倖存者救活數百人。生者與死者的鮮血融合在一起,在黑色天地間寫下一個大大的‘人’字。”誰也不能否認,這個大寫的“人”字,是漢語言中最秀美的文字,是人類文明歷程中最壯麗的紀念碑。它不僅記錄了每個災民在廢墟中向上崛起的姿勢與精神內涵,同樣是人類救災救困時同舟共濟的支撐與攙扶的剪影。
汶川:
因爲汶川地震比唐山地震震級大,範圍廣,我們在這裡無力描述震後的慘狀了。還是讓我們儘快回到他們自救互救的動人故事中來吧,英勇情懷觸動着我們的內心,讓我深刻感受到人性中最閃亮的光輝。他們,比石頭更堅硬,比花兒還溫柔。
災難使災區人民更加堅強,更加團結。他們忍受着巨大的傷痛和不幸,展開了感人肺腑的自助和互救行動。
汶川地震發生時,崇州市懷遠鎮中學吳忠洪老師正在給四樓的初一(5)班學生上英語課。看見大地劇烈地抖動,吳老師當即向班上29個學生大喊:“同學們,快跑!快下樓,地震了!”他自己則牢牢地將搖晃得很厲害的門框扳住。剛到三樓,被吳老師救出的林霞等學生看到吳老師又向四樓跑上去。後來才知道,還有兩名學生因爲恐懼仍滯留在教室裡。但一切發生得太快了,吳老師和另外兩名學生被永遠地留在了廢墟中,臨死前吳老師還抱着兩名學生。愛生如子的吳忠洪老師用忠誠將28年執教之路昇華成一個永恆的美麗。
臨時聘用教師杜正香捨生守護3名幼兒。5月14日,當救援隊員掀開完全坍塌的綿陽市平武縣南壩小學的一根鋼筋水泥橫樑時,他們發現了已犧牲多時的48歲學前班臨時聘用教師杜正香。她趴在瓦礫堆裡,頭朝着門的方向,雙手緊緊地各拉着一個年幼的孩子,胸前還守護着3個幼小的生命。“看得出她是想把這些孩子帶出即將倒塌的教學樓。”參與搜救的解放軍戰士這樣說。杜老師的同事楊樹蘭說:“如果不是爲了救學生,杜老師肯定能跑出去,可我知道,她肯定不會扔下學生們不管。”
苟曉超老師爲救學生英勇獻身。5月12日,是通江縣洪口鎮永安壩村小學24歲的苟曉超老師新婚後上班的第一天。地震發生時,他大聲吼叫二年級學生趕快下樓逃生,並用盡全身力氣大聲通知正在二樓和一樓巡查的老師,驚醒的孩子在老師們的帶領下陸續從教室撤離到操場。苟曉超老師不顧教學樓頂樓磚頭玻璃的掉落,飛跑上三樓搶救58個正在午休的孩子。當他第三次衝到樓上抱起兩名孩子撤離到一樓地面的最後一級樓梯時,頂樓轟然坍塌,一塊重約1噸的混凝磚塊砸向他的小腿,他本能地將兩個孩子“藏”在自己的懷中,用堅強的身軀擋住從天而降的墜落物。藏在苟曉超老師懷中的兩個孩子和被困的最後幾名學生終於獲救了,但苟曉超老師卻因傷勢過重獻出了年輕而寶貴的生命。
汶川地震通過自救互救搶救了無數寶貴的生命。我們真切地看到了一個從唐山、汶川災難中站起來的英雄羣體。儘管生命脆弱,死亡就在一瞬間,但是他們不拋棄、不放棄,恐懼、焦慮、絕望過後,頑強自救;痛定之後,積極施救。用軀體抵擋鋼筋水泥樑柱的擠壓,以話語慰藉創痛深重的心靈。這樣的民衆,是我們這個古老民族積極力量的代表,也是我們在血色微茫中看到的閃亮希望。
·子弟兵,鑄就鋼鐵脊樑·
每一場災難到來的時候,衝在前面的總是軍人。我們可愛的軍人征服山,征服水,征服敵人,還要征服大地震,從死神那裡奪回無數鮮活的生命。對於軍人,唐山人提起就落淚,即使把世界上所有讚美的詞彙堆起來,也無法表達他們對子弟兵的敬意。
唐山:
當十萬大軍還在公路上奔行的時候,唐山在痙攣,在疼痛,在甦醒。震後的黑色的雨,瓢潑般地傾向廢墟;和歷史上許多大震之後的情形一樣,無休無止的暴雨。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唐山的廢墟中開始一片一片地滲出淡紅色的液體。它越滲越多、越積越濃,像一道道細細的淡紅色的泉水,從預製板的裂縫中淌出來,沿着扭曲的鋼筋滴下來,繞過毀斷的窗櫺門框,又從灰白的牆壁碎土中滲出來。人們終於看清,這是從蒙難者尚未清理的屍體中流出的血水。淡紅色的血水緩緩地流着,聚合成一條條紅色的小河,在黑色的廢墟上留下了一道道離逝了的生命的軌跡。所有經歷過1976年大地震的唐山人,都很難忘記暴雨中這一驚心動魄的慘景。
“解放軍會來救我們的!”唐山人民這樣說着。是的,人民最信賴的子弟兵,從四面八方向唐山迅速集結。他們穿越了暴漲的河流和被地震斬斷的道路,甚至穿越了生死,急馳而來,趕赴這場穿越生死的緊急救援。災難發生的時刻,唐山機場駐軍某部十連戰士也一起陷入大地的瘋狂震盪之中,面對巨大的轟鳴、閃亮的白光、抖動的大地,一些指戰員開始以爲遭受了***襲擊而準備戰鬥,當他們清醒地判斷爲地震時,迅速投入救災行動。幸運的是,該連的幾排平房沒有倒塌,戰士們衝出來後,一部分人員堅守崗位,修復雷達室,十幾名官兵由指導員帶領疾馳到一公里外的碑子院,救援那裡的鄉親。從地震發生到奔赴救援地,僅僅過了7分鐘的時間,那時餘震未息,他們的步伐像喝醉了酒的人一樣搖晃。大災難發生的那一刻,他們首先想到的是人民,而不是自己的安危。
更多的部隊在地震中爬起,迅速地集結,星夜向災區疾馳。北京軍區某裝甲兵團距震中120多公里,他們的營房和生活設施也遭到嚴重破壞,但1000多名官兵震後3個多小時就一路狂奔到了唐山市區,用雙手從廢墟中搶救出的倖存者達2000多人。除了這些最先救災的震區駐軍,北京軍區4個軍的12個師、2個軍直炮兵團、瀋陽軍區的3個軍的4個師以及空軍、海軍、鐵道兵、工程兵、基建工程兵、大軍區所屬醫院10萬大軍也奉命緊急出動。橋樑、道路被震斷,一道道暴漲的河流擋住了去路,這些救援的官兵恨不得插翅向唐山飛去。當瀋陽軍區某部來到綏中縣的六股河時,山洪暴發,沒有橋樑,架橋等不及,他們就用幾十輛大馬力拖拉機牽引軍車,在湍急的河流中強行通過。瀋陽軍區和北京軍區兩個野戰軍分別被擋在薊運河和灤河邊,地震震垮了橋樑,兩支大軍一路從機耕小路迂迴,一路從搖晃着的鐵路橋上把他們的軍車一輛輛開過去。
“解放軍來啦,解放軍萬歲!”當他們滿臉汗水、滿身灰塵地來到唐山街頭時,所到之處,那些倖存市民們一陣陣歡呼。由於災難的緊急,由於沒有足夠的準備,開進的部隊沒有攜帶大型的施工機械,甚至連鐵鍬、鎬、鐵錘、釺等簡單的工具也帶得很少,而大量的市民就埋在鋼筋混凝土坍塌的廢墟里。但他們都攜帶了一雙手,一雙雙溫熱的手和他們臨時找到的棍棒等簡易工具一起變成了鐵鍬、鎬、鐵錘、釺,甚至裝卸機!就用這雙手扒開石頭,掀起一塊塊沉重的樓板,扯斷一道道鋼筋。士兵們用小鋸條鋸開鋼筋,把鋼筋水泥板一小塊一小塊地分解掉,發現地下還有掙扎的人,如果暫時救不出來,就想方設法給他們送去食物和水,並用早已嘶啞的聲音一遍一遍喊話,讓倖存者堅持,哪怕是地下有一絲聲響,官兵們也會拼命地挖。當每一個倖存者被他們從廢墟里搶救出來,周圍便又是一片歡呼,這些歡呼聲和子弟兵們的身影一起成爲大劫之後的唐山一支最有力的強心劑。
許多老唐山人回憶起當年救出他們的部隊還忍不住熱淚涌動。爲了從死神手裡搶奪更多的災民,解放軍冒着危險在坍塌的樓板和搖搖欲墜的牆體間救人,開始的幾天內晝夜連續奮戰,大部分官兵的手上沒了指甲,沒了皮,血肉模糊,軍鞋和褲腿也被鋼筋碎石扎爛……也許唐山人最能理解“子弟兵”中“子弟”的含義,這些兵,在危難之中就是自己最可依賴的子弟!有過太多這樣感人的例子,今天我們再一次走近這些最可愛的人,再一次熱淚盈眶。7月28日上午,正在演習的某部二營接到命令,沒吃午飯就火速出發,一路急行軍,徒步趕到唐山已是次日清晨,戰士們一個個渾身溼透,疲憊飢渴交加,無力地坐到路邊。當炊事班架鍋熬出了第一鍋米飯,他們剛想站起又坐下了,因爲大鍋旁站滿了飢餓的孩子。第二鍋又煮熟了,他們又分給了旁邊的羣衆,第三鍋還沒有煮熟,他們就接到了救人的命令上了廢墟……
北京軍區老軍人穆桂深是當時部隊派來了解情況的7名戰士之一,乘飛機到唐山後,大家都驚呆了。4名戰士回京彙報,他和兩名戰士留下來參加緊急救援。穆桂深回憶說,當時羣衆沒有什麼食品,部隊帶去的東西都給了老百姓,飛機空投的食物更不能動,首先要滿足受災羣衆。儘管戰士們在廢墟上晝夜救人,有時一天也吃不上一口飯。讓穆桂深最痛心的是,第四天的時候,糧食供應上來了,可和他一起來的班長卻在汽車上一手扶着方向盤,一手緊握擋把,永遠地離去了。由於連日的勞累和飢渴,這位年輕的班長倒在了唐山抗震救災的戰場上……
軍醫朱賢權,抗震救災時是瀋陽軍區某部二連衛生員,大地震使他成爲唐山人心中永遠的白衣天使。當搶救一名叫張維忠的老工人時,這位老工人因骨盆和泌尿系統被嚴重砸傷,三天沒排尿,腹脹如鼓,用導尿管排不出尿來,眼看生命垂危,朱賢權就把導尿管一頭插進傷者的尿道,一頭用嘴吸尿,一連爲傷者吸出了四大碗尿水。30年後,當記者輾轉找到這位已從遼寧義縣駐軍某部退休的老軍醫時,朱賢權說:“我們當時就是救人去的,軍人就應該這麼做!”
陡河水庫告急!就像今天汶川地震的唐家山堰塞湖。
這是一個人們意想不到的險情:大震後,位於唐山東北15公里的陡河水庫,大壩下陷1米,主壩縱向斷裂1700米,橫向斷裂每隔50米就有一處,約有50多道裂紋。裂紋有的寬達1米,長達11米。時逢天降暴雨,水位猛漲,大壩岌岌可危。該水庫庫底高出唐山市10米,有3600萬立方米的儲水量,一旦決堤,架在唐山人頭上的一湖水將咆哮而下,已經震碎了的唐山頃刻間就會變成一片汪洋。可怕的次生災害!1923年東京毀於地震之後的大火,不就是震撼人心的史例嗎?“快逃啊——”“陡河要決堤啦!”“大水要下來啦!”
在這個緊急關頭,一隊軍人正跑步奔向水庫大壩。這是駐在陡河水庫附近的北京軍區炮兵某團的指戰員,剛剛從廢墟中脫身,他們就接到了保護水庫大壩的命令。
團部先是派兵上壩警衛。可是他們很快意識到了情況的危急:大雨中,急漲着的陡河水像沸騰般地咆哮着,水汽濛濛,濁浪洶涌,拍打着有裂紋的壩堤,大有“黑雲壓城城欲摧”之勢。當時,陡河上游的洪水,也像野馬奔騰而來,水庫水位在令人發怵地上漲,殺機四伏的旋渦,瘋狂的濁浪,千瘡百孔的大壩……潰堤之險,危在旦夕!必須立即溢洪減壓,這是一切一切的關鍵。炮兵團副參謀長董俊生率領八連戰士上堤搶救,他高聲喊着:“打開溢洪閘!”然而早已停電,閘門啓閉機無法啓動。他又帶領士兵們衝進絞車房,要靠這架手搖絞車,去啓動那兩扇40噸重的閘門。
這是一個驚心動魄的場面:士兵們每四人一組,用手臂的力量去搖動絞車,去開啓那八萬斤重的閘門。風雨飄搖,大地仍在餘震中戰慄,惡浪仍在閃電中發光,濤聲如雷,泡沫飛濺。從中午到夜晚,小屋內一陣又一陣地傳出“嘎吱嘎吱”的手搖絞車響和戰士們於緊張、疲憊中喊出的號子。四個壯小夥子拼命地搖動一百圈,閘門提高還不到1釐米!七八個小時過去了,戰士們輪班操作,就像是與死神賽跑。鋼鐵大閘一毫米一毫米地上升了。他們站在陡河水庫大壩,極目遠眺白茫茫的水面。三營副營長魏世德當時是參加大壩搶險的一名班長,他指給我看那座不尋常的絞車房。這座小屋是架空在溢洪水道上方的,下面便是巨大的閘門。很難想象,這座“空中樓閣”在那天爲什麼竟沒有倒塌。倘若倒塌,屋內的人不僅會被砸死,而且會栽入數十米的“深淵”。對那種巨大的危險性,魏世德和他的戰友們是知道的,開始提閘還容易,幾聲號子一喊就起來了,誰想到要連續搖七八個小時!絞車房已經震裂,餘震一來,房子隨時都有可能落架。搖,拼着命搖,汗珠子吧嗒吧嗒地掉,心怦怦地跳。十分鐘一班,以最快的速度換班。夜裡,兩扇大閘門終於提了起來。黑暗中戰士們聽見溢洪水道中嘩嘩的淌水聲,在場的軍人抱頭痛哭。水庫大壩保住了!
在採訪中,我還聽說了一個搶險的四川軍人,外號叫“小四川”,外面的軍人把他的身體拴上繩子,他冒死鑽入廢墟里,去救廢墟下的孕婦,不幸餘震發生了,他最後用自己的血肉之軀,保護了那個孕婦的平安救出。“小四川”被拖出後,一雙手血肉模糊,後背也被鋼筋劃破了深深的口子,在送往帳篷診所的途中犧牲了。他的樣子,似乎在無言地訴說着人民解放軍的忠誠。唐山老百姓都流傳着這樣的話語:解放軍是我們最親的人!
汶川:
在汶川的搶險中,同樣有這樣勇敢的13萬大軍,在第一線搶救人民的生命財產。他們中間有無數的英雄。
四川省綿竹市遊仙區武裝部長、上校軍官鄭強就是值得我們記住的一位。連續11天沒能睡個囫圇覺,鄭強本以爲可以借抽調成都軍區、準備即將開始的抗震救災全國英模事蹟巡講的機會,踏實地躺在牀上睡一晚,但噩夢不期而至,他說:“我醒來後房間的燈怎麼開也開不了,一片漆黑中,說真的,我感覺自己彷彿也跌入到地獄中。”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位在北川失去29位親人的軍人明白自己的這種負疚感將是他一輩子揮之不去的夢魘,“他們都在夢中責怪我,怎麼不去救他們?我知道,我虧欠了他們……”這位44歲的羌族漢子第一次落下淚水。
大地震襲來時,鄭強的第一感覺就是,北川完了。鄭強的判斷沒有錯,當時在綿陽軍分區,他馬上下樓跑到軍分區大門。軍分區的首長們已經在那裡了,簡單瞭解情況後,他們開始集結幹部和民兵。5月12日下午2時40分,鄭強下達第一道命令:“集合民兵應急分隊!”人在綿陽,心在北川。即便直覺告訴他故鄉和親人將在這場地震中遭遇毀滅性的災難,但鄭強並沒有提出要求帶人先返北川,相反,他帶領民兵開赴的第一個地點是去唐家山查看堰塞湖的情況,“如果唐家山堰塞湖出事,整個綿陽幾十萬人就險了”。
鄭強出發的那一刻,他突然感到一陣眩暈,這不是地震造成的,而是自己最近幾天因爲患急性腸炎而虛脫的結果。當時他告誡自己:即使我還有一口氣,我也得帶人往前衝。在沒有道路的情況下,上唐家山是多麼艱難!他帶領士兵們用刀砍出一條小路,還用紅布條做了記號,爲後來武警戰士背**上山開闢了道路。在唐家山忙完一個通宵的搶險,鄭強帶隊返回綿陽。但他一刻沒有停留,因爲他已經得到消息,北川災情相當嚴重。馬上衝向北川!綿陽到北川不過二十來公里,震前只有十來分鐘的車程,但13日這天,鄭強和他的隊伍整整花了兩個小時步行到北川。
對鄭強來說,北川的每條大街小巷再熟悉不過了,即便北川已經成爲一片廢墟,他也清楚自己的親人被埋在哪些地方。但他並沒有指揮民兵們去營救自己的親人,而是直接趕到人員受困面積最大的北川一中,他想:“我必須這麼做,說大了,我是一名黨員,一名解放軍指揮員;說小了,我帶着那麼多兵,他們都不是北川人,我如果連這點覺悟都沒有,今後怎麼去面對他們?”
穿過北川縣城的街道,鄭強帶隊經過了姑姑和叔姨曾經的住所,樓房已全部坍塌。廢墟中,他彷彿聽到親人的呼叫,他狠狠地咬了自己的下脣,泛紅的鮮血潤脣而出,鄭強絲毫沒覺得疼。他覺得,在親人的那堆廢墟前,這一刻他更像是一個麻木的陌生人。一步也沒有停留,鄭強帶着隊伍一路小跑直奔北川一中,他知道,對這件事情,自己會因此悔恨、內疚一生。
天空又飄起了雨,猶如蒼天在哭泣,對鄭強來說,更像血在心頭滴。看不到的地方是遠方,回不去的地方叫故鄉……忙碌了整日整夜,站在北川一中廢墟里的鄭強有些恍惚了,似乎再也聽不到咫尺外親友們的呼吸。這個時刻,淚水奪眶而出,在這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裡,鄭強唯一能做的是讓自己不要抽泣。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第二天一大早,在北川斷壁殘垣中來來往往的倖存者嘴裡,鄭強愈發感覺到家族災難的臨近。但他仍然像標槍一般堅挺在廢墟上救人,因爲他要把堅強傳遞給所有幸存者和還有生機的人。終於,噩耗從劫後餘生的弟弟和妻妹那裡傳來:在北川的36位親屬,14人遇難,15人失蹤,僅7人倖存。鄭強那一刻再也站不住了,一下子癱軟在地上。弟弟緊緊抱住他痛哭。那個時候鄭強覺得自己腦子裡一片空白,怔怔望着不遠處親人遇難的廢墟,這位七尺硬漢無論如何都無法再在旁人面前掩飾自己的傷痛,大聲哭了。
這場劫難讓鄭強失去了姑姑、姑父、姨父、侄兒、侄女……鄭強無法忘記他們的音容笑貌,每天只要稍微眯一會兒,腦子裡就全部是跟他們有關的記憶。姑姑從小抱着他玩,姑父總是將最好的東西給他吃,地震前一週他還和他們在一起,現在,一個個鮮活的人就這麼從自己的身邊消失了。最讓鄭強無法釋懷的,是對他那才四歲多的小侄兒的一句承諾。小侄兒是他們家的寶貝,他跟他相處得像親生父子一樣,喜歡摸他的臉,撓他的癢。鄭強永遠不能忘記的是跟小侄兒在一起的最後一次,當時他對小侄兒有一個承諾,下午帶小侄兒去吃肯德基,但下午部裡臨時有急事,沒能帶他去。沒想到,這樣一個簡單的承諾,成爲他終生的遺憾。對於他來說,每一個回憶,都是一種殘忍的煎熬,他說:“我必須表現出堅強,因爲我代表的是中國軍人。”鄭強唯一可以慶幸的是,自己的父母跟自己住在綿陽,尤其是父親,一般每週末都要回北川,週一纔回來,但地震前那周,偏偏週日就回來了,因此倖免於難。
南郊機場的卸貨場,九洲體育館災民安置區,遊仙區大小鄉村,這些天,綿陽的各個地方都留下了鄭強的足跡。十多天來,他沒吃上一頓熱飯。嘴裡兩邊全爛了。但鄭強沒有覺得自己苦,因爲他將溫暖帶給其他受災羣衆的時候,更感受到了受災羣衆的質樸感情。鄭強講到了前幾天他去遊仙區偏僻的麒麟村勘察災情的所見所遇:“有一家,房子全部塌了,兩個老人都是殘疾,兒子也缺了條腿,但他們看到我們,沒有提任何要求,反而一個勁地感謝我們,說是給**添麻煩了。”鄭強說,那個時候就覺得他們就像自己的親人一樣。“還有一家,原來住在武引水庫那邊,由於擴建水庫,他們放棄了自己的家園搬到麒麟村,但這一次又讓他們失去了家園,即使這樣,一家人也沒有任何抱怨,他們說想得通,這是天災。”鄭強毫不諱言自己當時兩度落淚,他感慨地說:“老百姓的心胸纔是全天下最寬闊的,面對他們,我個人的傷痛算不了什麼。”鄭強說類似的感動這幾天無處不在,“不得不承認,我們鄉親的感情是最質樸的。一次災難,能夠讓我們感受到人間真正的溫暖,我是軍人,沒有理由不繼續玩命地工作下去,爲了老百姓,爲了這個國家!我雖然失去了20多位親人,但我發現自己還有成千上萬的親人,他們永遠和我在一起”。
我們的目光還停留在北川,那裡還有軍人的集體形象感動着我們。一片廢墟的綿陽市北川縣城,救援者們在四處大聲呼喊着。放眼望去,幾乎所有建築已成斷磚瓦礫,剩下的也已嚴重扭曲變形,不時有碎物墜落。由於道路中斷,重型機械無法進入,軍人、消防隊員和志願者們用鐵鍬鏟、用鋼釺撬、用電纜拽、用雙手刨,在餘震不斷的廢墟中爭分奪秒地從死神手中搶奪生命。
“堅持住!我們馬上把你救出來,別亂動,堅持幾分鐘!”在縣城中國移動的一個營業部門口,一面巨大的牆體斜壓在了街道上,一個戰士大聲地給受困者打氣。戰士們踩着晃動的斷牆,避開鋒利的鋼筋。下面的人胳膊被牆壓住了,還好旁邊一輛小汽車幫他擋住了大部分倒下來的牆。現在有一塊預製板擋在他頭上,而且被卡住了,拽不開。經過一番激烈的爭論,衆人一致決定用電纜繞在預製板上,分別從兩頭拽住,一位救援者找來一隻大號老虎鉗,伸進手去,咬着牙狠勁地扭動幾次,將預製板中間斷裂露出的鋼筋鉗斷。斷成兩半的預製板終於被挪開,下面是一位中年男性,他的右胳膊被壓在一大塊斷裂的牆體下面,已經呈反關節扭曲狀,幾乎腫脹了一倍。一位救援者找來鑽子和榔頭,把牆體鑽成小塊清理出去,旁邊的人找來一塊三夾板,替受困者遮擋激起的灰塵。他得救了。
地震發生後,重災區茂縣通信中斷、道路阻絕,成爲孤域困城。那裡的羣衆情況怎樣?急需什麼幫助?黨中央和全國人民揪心牽掛。胡**主席和中央軍委果斷決策,立即向該地區空投傘兵。
14日12時20分,在震中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茂縣上空,由河北籍軍人李振波大校帶領的15名突擊隊員,從伊爾—76飛機上成功跳下,並迅速與茂縣縣委、縣**取得聯繫,於15時許第一次傳回了茂縣災情。他們以自己的實際行動證明了人民解放軍在抗震救災第一線不畏犧牲的勇氣。
茂縣,是岷山山脈、龍門山脈、邛崍山脈的主要綿亙地帶,平均海拔4000多米。這裡的大氣壓只有400多毫米汞柱,空氣中的氧氣含量只有海平面的一半;地處連綿數千公里的強風地帶,強風常以每小時100~300公里的速度咆哮於這廣闊的空域,多年來,這裡一直是中國傘兵空降的“死亡地帶”。
李振波是第一個跳出機艙的。在逶迤連綿的層巒疊嶂之上,在5000餘米的雲遮霧繞之中,他和他的勇士們從天而降。
這是震驚世界的決死強降!在陌生地域,在複雜氣象條件下,在高原地區,無地面引導,這些都是傘降的“兵家大忌”,所有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不可預測的因素太多了,不可知的風險太大了。由於樹枝的影響,他沒有掉到懸崖深處,那片適合降落的點又滿是山林,躲是躲不過的。他們是敢死隊!傘兵雷志勝在請戰書中寫道:“作爲一名人民子弟兵,在人民生命財產受到威脅之時,我們應該挺身而出,肩負起保衛人民生命財產安全的重任!申請加入抗震救災隊伍,我願付出自己的一切去挽救災區人民的生命,實現自己作爲一名軍人的價值!”
這天上午,李振波率100名官兵登上了軍用運輸機。11時47分,飛機飛臨茂縣,隨着“嘀、嘀”兩聲短促的鈴聲響起,他首先躍出機艙,撲向蒼茫的大地……
風鼓着傘衣向前飄了大約八九分鐘後,落在距投跳點約5公里的一片懸崖邊上,降落傘掛在樹枝上。緊跟着的是空降某軍特種大隊副大隊長詹天雄中校。兩名戰友降落點相距約50米遠。
在他們第一波出艙後,運輸機用6分多鐘時間盤旋返回投放點準備繼續空投,此時,他們已經通過對講機將地面參數報告給了另外13名空降兵,併發出了投跳命令。
14日中午12時25分,李振波他們傘降到震中地帶茂縣,僅3分鐘,通信士官雷志勝就建立起了對指揮所的通信聯絡,並於第一時間報告了安全着陸情況。隨後,小分隊便轉入了災情勘察上報的艱苦卓絕的工作。他們很快便與茂縣領導取得了聯繫,並於當日15時就利用攜帶的通信設備首次傳回了該縣災情。
15名傘降勇士會合後準備跨越岷江。李振波他們通過仍算完好的岷江大橋往對岸進發時,在江邊躲難的老百姓列隊相望,紛紛擁上前來歡迎他們,他依稀通過濃郁的川音辨別出,老百姓喊着:“你們就是當年的紅軍,終於把你們盼來了。”
李振波率隊向茂縣縣**挺進途中,在岷江邊發現40餘名在此寫生的師生,以及106名前往九寨溝的中外遊客被困在泥石流夾擊的山谷中,他們及時與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秘書長李黎取得聯繫,併火速報告指揮所請求救援。
在第一時間報告茂縣的災情後,李振波又帶領幾名戰士到江邊看望被困學生和遊客。經覈實,這些被困的寫生師生是成都美術學院的,有45名學生,2名老師。而遊客有130多人,其中孕婦2人,傷情較重的有5人。
當天,根據方位指導,運輸機空投了食物,暫時解決了部分羣衆當天的吃喝問題,但傷員當天仍然無法及時運出。李振波非常清楚,直升機的飛行高度一般在5000米以下,超過這個高度性能就會受到損害,對飛行安全構成威脅。而茂縣縣城坐落在峽谷中,兩邊多是三四千米的高山,直升機只能沿着河谷飛行,但當時能見度不夠,稍有不慎就會機毀人亡。
第二天天氣好轉,他們迅速通知了後方,下午兩架直升機在他們的引導下,在臨時建立的機落點順利完成降落,受傷者和兩名孕婦被直升機運到成都搶救。做完這一切,他們每人負重20公斤裝備,向震中汶川縣進發。
這是一場艱難的跋涉。李振波他們沿着崎嶇不平、平均海拔3000多米的泥石流山路,每天徒步近30公里,所有人腳上都打起了血泡,5名隊員襠部潰爛。他們爲了更多地攜帶設備,每人只隨身穿了一套迷彩服,帶了不足3天的乾糧和飲水。兩天前,已經沒有食物、沒有水喝,更沒有藥品,大家嘴上因上火都起了水泡。晚上,他們也只能鑽進攜帶的兩具降落傘裡抵禦川西高原的夜寒,已有5人患上感冒。
對李振波他們來說,最大的困難是道路滑坡和頭頂的飛石。兩縣交界的高山無人區本來就沒有什麼通途,加上地震的破壞,僅有的羊腸小道更加難行。在離開茂縣縣城時,他們先是沿着岷江陡峭的岸邊穿行,擡頭看去,山頂上的懸石都已鬆動,而腳下不是滑坡流下的泥沙就是巨型的岩石擋道,還有湍急的岷江對他們虎視眈眈。
高空跳傘之前,李振波及其隊員就已經做好了野戰自救生存的準備,他們降落的地方就是當年紅軍走過的道路。紅軍能在那樣艱難的情況下闖過川西,作爲現代軍人,他們更不會畏懼。還好,空降兵必備的野外生存實踐並沒有機會用上。
就是在幾重威脅之中,他們靜靜地穿越了死亡之谷。而脫離死亡之谷並不是終點,他們又翻越十幾座大山,進入最終目的地汶川。
當我跟李振波連線的時候,李振波連連說:“我只是做了一個軍人應該做的事情。我是河北人,我們河北經歷過幾次大地震,我要給河北人民爭光!”
危險,並沒有隨着大地的平靜而離去。山崩地裂,江河阻斷。34處堰塞湖,成爲懸在百萬人民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看來比當年唐山的陡河水庫還要兇險。奔騰不息的湔河在這裡被死死圍住,形成了一個最大可蓄水3億立方米的天然懸湖。雨在下着,水位急速上漲,餘震不斷。北川告急,綿陽告急,四川告急!
險情就是命令,臨危受命,不懼生死。5月21日,專家和武警水電部隊官兵,從懸停在唐家山堰塞湖壩頂的直升機上冒險跳下,一場排危搶險的戰鬥正式打響。25日黃昏,成都軍區1800名官兵組成突擊隊,每人攜帶10公斤**和鎬釺,步行突進唐家山壩頂。他們走的就是當時鄭強帶隊留下的路線,看見了紅綢布在舞動……
6月1日凌晨,經過生死決戰,終於在唐家山堰塞湖壩頂挖出了一條數百米長的泄流槽,比原計劃節省一半時間。6月7日,泄流槽開始泄流。
無論是鄭強,還是李振波等15勇士,他們是偉大的,他們能夠在大家和小家的取捨中選擇前者。鄭強也是感性的,他面對那麼多親人的離去會聲淚俱下;鄭強還是人性的,所以他會做噩夢,會愧疚良久。事後李振波也說那一跳有些後怕。我想,那些犧牲的軍人也一樣,他們想活着,想在完成救災任務之後與家人團聚。但是,他們走了,走得很勇敢。我們一直試圖在這場災難之後去尋找那些失去親人的英雄們,尋找他們內心深處的原始碎片,從而發現人性的光輝。慶幸的是,我找到了。鄭強是這樣的典型,還有青川的武裝部長袁仕聰,這位同樣在震後營救中無法顧及自己母親和侄女的漢子,情到深處也會痛恨自己、埋怨自己。我們一直被感動着,因爲他們的奉獻,因爲他們的自責。有一種痛叫作放手,相信更多的人能夠從這種傷痛中體會他們的偉大和崇高。有一種愛叫犧牲,讓我們能夠從靈魂深處被感染,去接受這樣一個有血有肉的鋼鐵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