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嚼着口香糖,挑釁地看着他:“我偏要你愛上我。你等着!”
他氣極,臉色鐵青,拂袖而去。全世界都知道她恬不知恥,他最憎厭她。
終於輪到周小柔了。她已經因爲幾小時的漫長等待而又餓又渴。她之前完全沒料到,不過是《時尚週報》的小小編輯職位,竟然有這麼多所謂的青年才俊前來應聘。
她迅速地捋了一把頭髮,挺挺胸,深呼吸,然後推開門走進了面試室。
面試室佈置得異常簡潔,一張胡桃木辦公桌後坐着一對面無表情的男女。女的鼻樑上架副驚豔的金黃色鏡框,男的黑T恤上套了個老長的大紅圍脖。這麼大熱天竟然還有人戴圍脖,果然不愧是時尚人士!周小柔默默地在心裡爲他喝了聲彩。
兩位考官目光炯炯地盯着她,周小柔趕緊堆起禮貌且稍顯謙卑的微笑:“兩位考官好,我是周小柔,今年24歲……”
女人微微皺起眉,揚了揚手上的筆,示意她停下來:“你可以走了!”
周小柔吃了一驚:“啊?”
女人再度揚揚手,已經垂下眼瞼,低聲嘀咕道:“還有多少個?”
男人答道:“快了,三個。哦,四個。”
周小柔忍不住插嘴問道:“請問,您剛纔是什麼意思?我還什麼都沒說……”
女人擡起頭來,目光冷冷地落在她身上:“不用說我也知道了。”
她指指周小柔的腳下,周小柔不明所以,低下頭來看了看,這纔看到自己的絲襪自膝蓋至腳背上竟勾出了一條明顯的長絲。
周小柔吃了一驚,頓時連耳根子都紅了,囁嚅着試圖分辯一下,女人已不耐煩地叫起來:“下一個!師曾曾,來了沒?”
周小柔只得退出門去。
走道里的人已經走得差不多了,清潔阿姨手執掃帚和小垃圾鏟,很有耐心地四處蒐羅紙屑與菸頭。
周小柔心頭鬱結,狠狠地摁下了電梯。等電梯的工夫,她甩甩長髮,憤而低語:“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不就是一雙勾了絲的襪子嘛,這能證明什麼?什麼狗屁時尚人士,全是一羣假惺惺的僞君子。
電梯門緩緩打開,氣氛有點怪。周小柔回過神來,映入眼簾的是一色的黑西服,全是男人。她吃了一驚,不由自主地後退兩步,一隻手下意識地攥住襯衣領口。
爲首的男人像是也吃了一驚,目光猶豫不定地落在她的臉上。良久,那人冷冷開口道:“好久不見。周小柔同學。”
周小柔又是一驚,她驚惶不安地盯着眼前的男人——一襲黑色西服,簡潔的白襯衣,低調內斂的銀灰領帶,略嫌奪目的美貌,頎長的身材,微微自然捲的黑髮。
她只覺胸口被重錘狠狠抨擊,錐心的疼痛一下子便貫穿到五臟六腑。
男人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你好嗎?”聲音聽上去關切無比,整個肢體的表情卻無一不透露出冷淡與疏離。
她沒想過會遇上他,至少是沒想過在這樣的情形下遇上他。在這座城市待了整整六年,每次去超市、百貨大樓,她總擔心他倆會迎頭相撞;即便是回家路上,每踏上一級臺階,她都疑心馬上就要與他狹路相逢。這樣的擔憂,讓她的心從來不曾得到安寧。每一晚臨睡,她都感到慶幸,真好,又不曾重逢。她在夢中都沒忘了要祈禱:永遠吧,永遠也不要重逢。
他像看穿了她的心思,脣角揚起一絲含義模糊的笑:“很意外?”他不覺地用手摸摸鼻子,“既然生活在N市,總該料想得到會有這麼一天的吧。”然後,他很大度地衝她伸出手來,“你好,老同學。”
她被動地被他握住了手。這哪裡是什麼握手,確切地說,是碰手,是那種自認身份尊貴的人,礙於臉面不得不作出來的樣子——帶着一種刻意的疏遠和輕蔑的淡漠。周小柔萬般憎恨自己的一時慌亂,被他佔去先機,種種難堪盡數落入他眼裡。
幸好電梯停住,她匆忙要走,急急地說:“不好意思,有事先走一步,改天再聊。”男人眼疾手快,一隻手臂橫搭在電梯門上:“好啊,留個電話吧,咱們改天慢慢聊。”周小柔感覺銀牙幾乎咬碎。此時,竟然還有人配合地摁上了電梯關閉標誌。
她自包裡翻出紙筆,刷刷寫下一行字:“我的手機號。”她把紙條遞給他,“不好意思,先走一步。”
他接過紙條,看也不看就塞到衣服口袋裡,對她的話報以禮貌的微笑與頷首。
她逃跑的姿勢倉皇得像只受驚的兔子。
男人微眯着雙眼,輕且厲聲道:“她來這裡幹什麼?現在住在哪兒?她的一切,我全要知道!”
身旁的男人微微躬身:“是!”
周小柔走出這幢大廈才覺得腿軟。從來沒有覺得N市的陽光如此炙熱過,讓她感覺睜不開眼來。她剛伸出手來擋一擋眼睛,冷不防便被人狠狠地撞了一下,整個人登時摔倒在地。
“哎呀!”她驚叫一聲。想要站起來,不知爲何,手腳痠軟,老半天也直不了身。
呆呆地怔了幾分鐘,身邊人來人往,無一不丟下吃驚的眼神。她低一低頭,眼淚撲簌,悄無聲息地掉到地上。她緊緊閉一閉眼睛,手撐住地面,很快站了起來。
沒關係,你看,還不是站起來了。不過是時間的問題,她安慰着自己。
她信手推開某間店面,一股冷氣迎面襲來,她精神一振,這纔看清這是家奶茶吧。店面不小不大,佈置得很溫馨,格子窗戶懸掛着碎花布簾,牆角擱着同色系的書報夾子。
周小柔的腳步停頓了一下。
這是她的夢想啊,她一直夢想開一間這樣的小店。可是,手裡永遠沒有足夠的錢。她自覺已經很努力、很勤奮,但老天仍不肯眷顧她。沒有一份工作做得長久,每一家公司,只待她一加入,不及三個月,一定裁員或者倒閉。時間長了,她覺得是自己不祥。但工作還是得找,她要吃飯、要穿衣,還有母親,需要按時吃藥。她需要的不是一份工作,而是很多份。如果可以,她想生出八隻手,每隻手都可以日賺鬥金。
唉,她情不自禁微微攤開手掌。它爲什麼不招財?是不是因爲她對它不夠好?沒有每天用牛奶侍候?
她隨意找了個座位坐下,叫杯冰橙汁。橙汁很快上來,她幾乎一口飲盡,透心的涼讓她心神稍稍安定下來。
手機突兀地響起來,她嚇了一跳,差點以爲是他打來了電話,但立刻反應過來,她剛纔在紙條上寫的並非自己的手機號碼,而是10086!她拿準他必會看也不看就把紙條收起。果然!
電話是米蘭打來的。
“小柔姐,阿姨不見了!”米蘭幾乎哭了出來。
周小柔大吃一驚:“啊?怎麼回事?”她匆匆站起身來,在包裡翻找錢包,“媽媽怎麼會不見的?”
米蘭抽抽噎噎地說:“我剛剛到廚房裡去拿杯子,一轉身出來,阿姨就不見了……”
周小柔急怒攻心:“你怎麼……”她及時地剎住了口。米蘭只不過與她共同租住一套房子,並沒有照顧她母親的義務和責任。恰恰相反,因爲出於與小柔的友情,不上班的時候就代替小柔照顧她的母親,她怎麼能因此責怪她?
“對不起,小柔,對不起……”米蘭小聲抽泣起來,“我再出去找找!”
周小柔定定神:“謝謝你米蘭,我馬上回來。”掛了電話,她揚聲道,“買單!”
可是錢包怎麼不見了?
她疑惑起來,索性把包裡的東西全倒在桌上——小筆記本、筆、鑰匙包、身份證、紙巾都在,就是沒有錢包。
“我的錢包呢?”她喃喃道。
侍者等在身旁,好心地提醒道:“想想看,是不是落在哪兒了?”
“沒有啊。我沒去什麼地方……”她答着,突然想起來,剛纔在店外被人撞的那一幕。是了,應該就是那一撞,小偷伺機偷走了她的錢包!
啊喲!今天怎麼這麼倒黴!
她擡起頭來,懇求地看着侍者:“不好意思,我的錢包被偷了,我現在有急事,您看,可不可以……”
侍者爲難地看着她,不說話。
也是,人家不惡語相向都算是仁慈的了。
“我把身份證押在你這兒,晚一點拿錢過來好嗎?”她急中生智。“對不起!抱歉!不好意思……”能想到的詞幾乎都說光了,“我媽媽出了點事,我必須馬上趕過去。”
侍者接過身份證,看看身份證,又打量她一番,這才勉強答道:“好吧!”
周小柔鬆了口氣:“謝謝您了。”接着,急忙朝門外衝去。
周小柔租住的房子在城南區。民間流傳着一句俗語:寧要城東一張牀,不要城南一套房。雖然是一個城市的南與東,卻儼然一個天一個地。一個乾淨整潔,高樓林立,十足的繁華都市;一個卻髒亂差,建築低矮陳舊,像尚未改建的城鄉結合部。
和所有人一樣,周小柔也向往着城東,但城南的居住成本更低,更適合她。
房子是米蘭先租下的。大概嫌每月八百的租金過於昂貴,因此張貼尋覓“同居女友”。周小柔原來租的房子恰好到期,房東聲明要漲租金,周小柔便帶着母親找到了米蘭的屋子。
幾月下來,兩人倒是結下了深厚情誼。米蘭在某超市做收銀員,三班倒。不上班的時候,就會順手扯過身邊的報紙或者雜誌,爲小柔母親念上一段。即便僅僅爲此,小柔也覺得十分感激。
從小到大,能有幾人這樣待見她母親?從來都是隻有人嫌棄她——一開始是不同於一般女人的張狂與放浪,再後來便是嫌她神志不清……
坐在出租車上,只嫌司機開得太慢。但正逢下班時分,車流格外擁擠,周小柔心急如焚,也不知道母親會在什麼地方。
好不容易車到巷口,車子戛然停下。
“麻煩您師傅,再往前開點。”
司機面有難色:“這裡不太好走,我看……”
周小柔趕緊說:“我走得慢,麻煩您了,師傅。”
司機的手機響起來,司機邊接電話邊開車,周小柔覺得不妥,這裡路窄人多,有心開口提醒,又覺不好意思。正猶豫着,車前晃過一個人影,可司機顯然沒發現,周小柔趕緊伸過手去一搶方向盤,大喝一聲:“有人!”
司機大吃一驚,踩下急剎車,但車前人影顯然已被撞倒。司機驚恐萬狀,邊打開車門,邊埋怨道:“都怪你,我都說別開進來了,你非要開進來。你自己負責,我不管啊……”
被撞倒的是個年輕男子,簡單的白T恤和泛白的牛仔褲。他面容清秀,一看到周小柔便流露出痛苦不堪的表情來。兩手抱着右腳,嘴裡直哼疼。
出租車師傅伸手一指周小柔:“是這位小姐硬和我搶方向盤才撞到你的哦,你有賬找她算。我還有事,走了。”出租車師傅轉身就走了。
周小柔急了,叫道:“喂喂喂……”
師傅啓動了車子,從車窗裡伸出頭來嚷:“算我今天倒黴,車錢就算了!”
周小柔哭笑不得,今天到底是誰倒黴啊。
年輕男子可憐兮兮地看着她:“姐姐……”
周小柔的手機響了起來,是米蘭。
“小柔,阿姨找到了。原來她一個人走到街心公園看人家打麻將去了。”米蘭喜極而涕。
周小柔心上的大石終於放下:“呵,找到就好,找到就好。我馬上就到家了。謝謝你米蘭。”
她看向年輕男子,他雖然一臉痛苦相,但周小柔也不是傻子,一看就知道水分充足,大半是裝的。可自己理虧在先,又不能置之不理,於是強自忍耐着問道:“你傷得重不重啊?要不要去醫院?”
男子皺着眉:“不用不用,傷得也不重,可是我本是要去和客戶談生意的,這下子可全泡湯了。沒了這單生意,我這個月連吃飯都成問題了。哪,小姐,我也不要你賠償什麼,這樣吧,這段日子你管我飯就OK。”
周小柔揚眉冷笑道:“是嗎?你這賠償方案倒是蠻便宜我的。”
年輕男子笑道:“是吧!沒辦法,我這人就這一個缺點,心腸太好、太軟。”
周小柔白他一眼,罵道:“神經病!”
年輕男子嘻嘻笑,煞有介事地說:“神經病怕什麼,不捱餓纔是王道!”
周小柔哭笑不得,無奈地轉身就走。
年輕男子趕緊爬起身來,跟在她身後:“小姐貴姓?我叫文昊。其實呢,一場人生,無論是以哪一種方式相逢,都是有緣人……你看,這世上千人萬人,你偏偏就撞了我,這不是緣分是什麼……”
周小柔霍地回過頭,喝道:“受傷了還有力氣說話?”
文昊笑道:“多說點話就會覺得少疼一點。”
周小柔停下腳步:“這樣吧先生,你要多少錢,明說吧。”
文昊看着她:“你有多少錢?”
周小柔氣:“關你什麼事?”
文昊撇撇嘴:“看樣子都不像有錢人。正好餓了,走吧,前頭帶路,吃得差點我不介意。”
這世界真是無奇不有。周小柔敗下陣來,算了,有什麼好計較的,她向來都是生活上的敗將,都習慣了。
兩人一前一後踏進破舊小樓,男子驚叫起來:“不是吧……你,你住在這裡?”他驚疑不定地看着她。
她沒好氣地回答他:“是啊,怎麼了?”
他孩子似的笑起來:“我說嘛,我們真的有緣分,我就住你對面單元,剛搬來兩天……”
周小柔半信半疑地看着他:“真有這麼巧?”
男子興奮道:“是吧,你也覺得巧吧!嘿嘿,這下你想不管我飯都難!”
周小柔白了他一眼。
推開家門,米蘭正在擦地板。這妞沒別的嗜好,就是至愛擦地板。周小柔太崇拜她了,她曾經建議米蘭:“有時間去找個男人戀愛吧。”米蘭答得絕妙:“不,傷身傷心傷財。”
看到她回來,米蘭豎起手指在脣邊:“噓,阿姨睡着了。”一瞥眼間,便看到了周小柔身後的文昊,於是疑惑地看了一眼周小柔。
周小柔乾咳一聲,支吾道:“嗯,嗯,我表哥。他叫……”半天也想不起來他叫什麼了,乾脆努努嘴,“喂,表哥,跟我朋友作個自我介紹吧,以後就是自己人了。”
文昊彬彬有禮地一笑一鞠躬:“您好,我是表哥文昊,就住在隔壁,以後和表妹一樣叫我昊哥就OK。”
昊哥!周小柔差點沒嘔出來。“你們聊,我去看看我媽。”她趁機進房去了。
母親睡得很沉,不知夢到了什麼高興的事,嘴角還帶着一絲微笑。
周小柔在牀邊坐下,伸手替母親撥撥頭髮。母親今年還沒到五十歲,但已經白髮密佈,皺紋橫生。
周小柔不禁一陣心酸。她記得從前的母親,最愛美,最愛打扮,生活得再拮据,在穿着打扮上卻毫不吝嗇。小絲巾、小發卡、指甲油、睫毛刷,她的抽屜裡是應有盡有。沒有錢,但有心,塑料耳環也戴得神采飛揚。
她們自小不親厚。母親不知爲何,對她始終冷淡。她的功課好不好,她愛吃什麼,跟哪個女同學要好,母親全然不關心。母親熱愛的,唯有收音機與麻將。清晨一起牀,就帶着小收音機去找牌搭子。她每天中午放學回來,不敢去問母親要飯錢,只在家裡到處翻找,找到什麼吃什麼,吃不飽沒關係,反正餓不死。
曾經問過一次:“爸爸呢?爲什麼別人都有爸爸,我沒有?”結果被母親拿過門後的掃帚狠狠地抽了一頓。母親雖然不是很疼愛她,但動手打她,那也是唯一的一次。
她從此再沒提起過與父親有關的任何話題。
“怎麼了,小柔?”門被推開,米蘭走了進來。
“啊?”周小柔猛然擡頭。
米蘭看着她:“你怎麼哭了?”
周小柔這才驚覺自己不知不覺落了淚。她趕緊伸手摁摁眼睛,強笑道:“沒事。覺得自己沒用,沒把媽媽照顧好。”
米蘭攬過她的肩膀,安慰地說:“會好起來的。小柔,我們都會好起來的。我們都是好姑娘,都會得到幸福的。”
周小柔笑了:“米蘭肯定是個好姑娘,不過周小柔就未必了。”
米蘭“呸”她一口:“你就愛妄自菲薄。”突然間,她降低了嗓音,“我說,咱們鄰居什麼時候變成你表哥了?
周小柔含糊地道:“我也是才知道他剛搬來,正巧街上碰到了……”
米蘭嘆道:“這世界還真小。”
這話觸動了周小柔的心事,今天那一場猝不及防的重逢……呵,世界的確真正小。
米蘭竊笑着說:“我說,你表哥長得還蠻帥嘛。”
周小柔又是一聲乾咳:“咳。嗯。”
米蘭微微蹙起眉來:“不過看上去好像沒什麼錢……唉,沒錢的話再帥也沒得用撒!”
周小柔推她一把:“出去吧,你這個大財迷。”
兩人嬉笑着步出房去。
“哈嘍,兩位出來得正好,來,吃麪。下次冰箱裡要儲存點西紅柿和辣椒。”文昊笑眯眯地站在小方桌旁看着她倆。
周小柔與米蘭對視一眼,米蘭低聲說:“還會下廚。”周小柔動動嘴形,無聲地說:“沒錢的話再大廚也沒得用撒!”
兩人在桌邊坐下。
“快嚐嚐!”文昊充滿期待地看着她倆。
其實,小柔和米蘭也常常煮麪充飢,只覺得寡淡無味。但明明同樣是面,文昊也不過一雙手,卻弄得色香味俱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