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許臻和!其實只是一張側面照,淡淡的暮光中,他微微仰着頭,凝視着遠方,眉頭輕蹙。他總是這樣,動不動就喜歡蹙眉頭。她從前總喜歡伸手去拂他眉間,“不許皺眉頭。有了皺紋就不好看了。”她說。而他答她:“有什麼關係,再皺你也喜歡。”
她脣角不知不覺輕輕上揚了一下。
“哎喲,這個許臻和,可是名副其實的鑽石王老五啊,年輕帥氣,事業有成。最最難得的是,從無八卦緋聞。”姜想湊上來多嘴道。
“你看,這種訪談夠敷衍了吧?其實根本就是他公司的軟廣告。他的感情生活、私人信息,一點也沒透露。”明亮戳戳報紙。
周小柔問:“他公司也在這幢大廈?”
姜想搖搖頭:“他公司的大廈比此間更堂皇。”
周小柔暗自鬆了口氣,偶然,沒事,唉,果然是一場偶然罷了。城市這麼大,他們既然可以六年當中不碰一次面,以後照樣有可能經年不照一次面。
曾曾插嘴道:“這個人還是比較神秘的。有傳言說他是許氏私生子,但一直未得到證實。”
周小柔岔開話題:“哎喲,一轉眼就快一點鐘了。走走走,吃東西去。”
姜想自來熟地摟住周小柔:“走走走,我知道樓下有一間麪館,物美價廉。”
明亮接口道:“走走走,美女們,我請客!”
曾曾敲打着鍵盤:“我不去了,你們去吧。我減肥。”
姜想聳聳肩:“那我們走啦。”繼而在周小柔耳邊輕聲道,“明顯就和咱們不是同道中人。咱走吧。”
三人下了樓,直奔麪館而去。
麪館有個好聽的名字——馨香閣。三人挑了靠窗位置坐下,周小柔拿過菜單,一看之下便咋舌不已:“一碗麪35塊啊,簡直是搶錢。”
明亮嘻嘻笑:“呃,請美女就餐,寒磣了哈。”
姜想瞥了他一眼,碰碰周小柔:“不用跟他客氣,看模樣也是個公子哥兒,不缺這點錢。”
周小柔還是覺得不好意思:“那就謝謝了啊。”
明亮笑:“下次你請我嘛。”
周小柔答道:“一定,一定。”
面才上桌,周小柔的手機響了起來:“小柔,阿姨……出事了……”是文昊!
周小柔頓時一陣緊張:“我媽又不見了?”
文昊趕緊道:“不是不是……她啊,剛纔受傷了……”
周小柔“啊”的一聲:“我馬上回來。”
她掛了電話,匆匆對姜想和明亮說:“我有事回家一趟。姜想啊,那個……”
姜想擺擺手,“你趕緊去吧,凌主編那裡我幫你去請假。”
周小柔感激地說:“那我就先走了。”
打了輛車回到家裡,才至門口,已聞到一陣煙火味。她心有不祥的預感,疾步奔進門去,立即聽到屋子裡一陣爭吵聲。
“你說怎麼辦?你說啊!”一個尖利的女聲嚷道,夾雜着孩子的哭聲。
“不好意思啊,真的對不起……”文昊低聲下氣地賠着小心。
“什麼事?”周小柔一眼便看到母親坐在椅子上,一臉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一個年輕女人手裡牽着一個孩子,聲色俱厲地對着文昊發飆。
“什麼事!你看看,你看看,你家老太太啊,拿着糖硬是把我兒子哄到你家裡來,還說要蛋餅給他吃,把我兒子給燙傷了……”年輕女人惱羞成怒地數落着。
周小柔趕緊道:“對不起,對不起……”目光落到文昊身上,文昊不敢看她,別過目光,低聲解釋道:“我剛纔想上網去看看新聞……”
“家裡有個這樣的老人家,就好好看着嘛!你說怎麼辦?現在孩子傷成這樣……”年輕女子不依不饒。
周小柔一個勁地賠着小心:“對不起,對不起……孩子傷得厲害嗎?看醫生了沒?”
年輕女子沒好氣地答道:“不看醫生還等你來啊!你說吧,怎麼辦?”
周小柔道:“我賠你錢!”
女子等的就是這句話,臉色頓時稍緩和,嘴上卻說:“這不是錢的問題,今天孩子受的小傷,萬一出了大事怎麼辦?”
周小柔低眉順眼:“我以後一定注意。真的對不起……我明天就去取錢給你。”
好不容易把這對母子送出門,周小柔這纔去詢問母親:“媽,你怎麼亂把別人家的小孩子帶回來啊,還做什麼雞蛋餅。”
母親置若罔聞:“我的收音機呢?我的收音機呢?”她走進房裡去四下翻找。
周小柔倒在沙發上。
文昊小心翼翼地湊上來:“對不起……”
周小柔看也不看他:“不關你的事。”
文昊道:“你生我的氣了?”
周小柔道:“沒有。”她站起身來,“我還要趕去上班。”
文昊在身後叫住她:“小柔,我覺得……”他口氣猶豫,“阿姨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周小柔停頓一下腳步,良久才應道:“我知道。”
文昊遲疑道:“我明天起就得去上班了。阿姨怎麼辦?”
周小柔愣了一下,答道:“沒關係,交代她乖乖待在家裡就好。”
文昊問道:“行不行啊?”
周小柔強笑道:“行行行,一定行的。其實她很少亂跑的,大多數時候,她都很乖的。”
文昊笑了笑:“那就好。”
周小柔也笑笑:“我走了。”
整個下午,周小柔都在翻看報紙雜誌,又上網搜索了一堆有關資料。不知不覺已至下班時分,同事們漸次走人,周小柔收拾東西,手碰到那份《時尚週報》,心念一動,順手把報紙塞到包裡,這才關門離開。
剛步出大廈,一輛黑色轎車緩緩開至身邊。車窗搖下,露出一張男人的臉:“小柔?”
周小柔擡起頭來,又驚又喜:“何景年!”
何景年笑吟吟地說:“一塊兒吃頓飯?”
周小柔下意識地四下看看,何景年笑了:“放心,他不在。”
周小柔也覺失態,掩飾地笑了笑。
何景年走下車來,替她打開車門:“不過,確實是他告訴我你在此地的。”
周小柔頓覺不自在:“是嗎?”
何景年笑道:“別這樣了。要是真不介意,就該雲淡風輕,再見亦是朋友纔對。”
周小柔笑起來:“何兄教育得是。”
何景年看她一眼:“這麼多年不見,你一點也沒變。”
周小柔情不自禁地用手撫撫面孔:“變老了。”
何景年失笑起來:“真的好老。”
兩人對視一眼,都笑了起來。
周小柔道:“我媽今天有點不舒服,我要早點回家。”
何景年道:“那好,我們就在附近隨便吃點好了。”他笑着看她,“反正以後有的是時間,我也在此間大廈上班。”
周小柔喜道:“啊,真的啊?”心裡一下豁然開朗,難怪許臻和會在這裡出現,原來是因爲何景年在這裡。
“猜對了。臻和偶爾會到我這裡來。”何景年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
周小柔輕輕一笑:“他還是什麼都不瞞你。”
何景年搖搖頭:“錯了。這些年,他什麼都不肯對我說。”
周小柔奇道:“嗯?你剛纔不是說……”
何景年道:“他喝醉了,才提起的。”他頗具深意地看她一眼,“他纔是真正耿耿於懷的那一個啊。讓我猜猜,一定是碰到了你,所以他才喝得那麼醉。”他抱怨起來,“那天他吐了我一身!又煩我服侍他一整晚!”
周小柔顧左右而言他:“我們吃點什麼好?”
“泡椒魚頭,我記得你最愛吃。”何景年踩下剎車。
雖然是最愛吃的菜餚,但心中掛念着母親,周小柔吃得心不在焉,只匆匆撩撥幾口,便開口說道:“景年,今晚謝謝你了。我還要趕着回家。”
何景年也不挽留:“改天再聯繫。”接着便開車送她回家。
“環境不好。”他皺皺眉頭。
周小柔笑了:“夠了。”她衝他揚揚手,“拜拜。”
他點點頭:“拜拜!”
她三步兩步奔上樓去,文昊在看電視,米蘭在擦地板。周小柔簡直敗給了她,叫道:“喂!你又擦地板!”
米蘭頭也不擡:“閒着也是閒着。”
周小柔無奈搖頭:“我媽呢?”
文昊答道:“阿姨今晚胃口倒好,吃了兩碗飯呢。剛纔進房裡去睡了。”
周小柔擱下包:“哦。”她伸伸懶腰,“我去洗澡。”
明明一整天什麼也沒做,但卻累得厲害。周小柔洗了個冗長的澡,這才爬上牀去睡。
半夜裡,她聽到母親起身,在房裡窸窣走動一會兒,又進了客廳。周小柔尖着耳朵聽了一會兒,母親似乎打開了電視看,周小柔放下心來,翻個身繼續睡去。
天亮時被手機鬧鈴吵醒,頭腦有些昏沉,像是感冒了。她跑去廚房切塊薑片,在太陽穴狠狠地擦了幾下,米蘭走了進來:“今早阿姨怎麼沒聽收音機?”
周小柔愣了一下,拍拍腦袋:“暈了,我媽不在客廳?”她探身去客廳,奇怪起來,“咦,怎麼不在?我以爲她在客廳。”
她匆匆下樓去尋找,四處不見母親,心頭焦躁起來,眼看上班時間就快到了,不由得又急又惱:“又上哪兒去了!”她喃喃道。
不一會兒,文昊和米蘭也下樓來。
“附近是否有麻將臺子?”米蘭問。
文昊答道:“附近連個公園也沒有,哪兒來的麻將臺子。”
周小柔兩眼含淚:“到底跑哪兒去了。”
米蘭看看腕上的表,猶豫道:“小柔……”
周小柔急忙道:“你快去上班吧。”
米蘭道:“你才找到工作,也不能遲到啊。”
周小柔擡起頭來,急道:“那還能怎麼辦?”正說着,她的手機響了起來,一串陌生數字,她心裡一凜,直接掐斷電話。她沒料到自己的記憶力如此之好,這個號碼曾經打進來過一次,她便已銘記在心。
稍臾,手機再度響起來,仍然是他。周小柔深知他的脾性,這個電話若不接,他定不肯罷休,於是微側過身子,低聲不客氣地道:“許少,我與你沒有話說。”
那頭的許臻和氣定神閒:“我也覺得,不過阿姨好像不這麼想。”
周小柔的一顆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什麼?”
許臻和說:“阿姨一大早就來找我。”
周小柔大吃一驚:“什麼?”我的天。母親是怎麼找了去的。
“她拿了張報紙,逢人就問,臻和在哪裡?終於有好心人帶她至我辦公室。”許臻和答道。
啊?周小柔心念電轉,立刻想到昨天被自己順手塞到包裡的那份報紙,頓時後悔不迭。沒想到母親那麼巧就翻到了那張報紙,還巴巴地找了去。
雖然難堪,但總算知其下落,懸着的心放鬆下來。周小柔低聲說:“不好意思,我馬上過去接她。”
“中山路,中山大廈。”許臻和言簡意賅,掛了電話。
文昊與米蘭關切地齊聲問:“阿姨有消息了?”
周小柔點點頭,笑道:“你們趕緊去忙吧,我過去接我媽。”
她招手叫車,上車後對司機說:“中山路,中山大廈。”出租車司機自後視鏡瞥她一眼,不無欣羨地說:“在裡頭上班啊,好工作啊。”
周小柔含糊地“嗯啊”兩聲。
趁這空當,周小柔給姜想發了條短信:“我有點事,幫我擋擋。”
姜想很快回復過來:“OK。”
出租車很快抵達中山大廈。下了車,踏進大廈,周小柔這纔想起忘了問許臻和身在幾樓,於是把電話撥過去:“許少,請問您在幾樓?”
“往右看。”許臻和說。
周小柔疑惑地往右看去,這才發現大堂右側靠牆處的沙發上,坐着母親和許臻和。母親手執勺子,專心致志地對付着桌上的一碟糕點。大約是覺得好吃,於是擡高手,把勺子遞到許臻和脣邊,許臻和也不以爲忤,笑意吟吟地張嘴吞下。
周小柔疾步上前,語氣裡不免帶了些許嚴厲與不滿:“媽!”
周母擡起頭來,看到周小柔,頓時喜氣洋洋:“小柔,臻和啊。”她指指許臻和,“是臻和啊。”
周小柔眼眶一熱,強忍着道:“媽,跟我回家。”
母親卻不肯:“我不回家。”她靠近許臻和,孩子氣地問道,“臻和,我去你家好不好?”
周小柔又怒又急,叫道:“媽!”
許臻和淡淡地看她一眼:“那就讓阿姨去我家吧。”
周小柔一口回絕:“不行。她是我媽,幹嗎要去你家。”
許臻和抱緊雙臂:“隨便你。”
周小柔伸手抓住母親的胳膊,低聲道:“媽,我們走!”
周母甩開她,瞪大眼睛:“我不走,我不走。”接着,嗚咽起來,“我不走,他明明是臻和……”
周小柔正待發作,手機響了起來,是姜想:“小柔,趕緊過來,20分鐘後開會。”
周小柔深吸口氣:“好,我馬上來。”
許臻和道:“我不會讓阿姨少一根汗毛。”
周小柔咬咬嘴脣:“那就麻煩你了。”
許臻和眼中晶光一閃,脣角隱約露一絲笑意:“不麻煩。”他很客氣地答。
周小柔轉而囑咐母親:“那你乖乖的,我下班了來接你。”
周母興高采烈,一個勁地點頭:“嗯!嗯!”
周小柔看也不看許臻和,低聲道:“謝謝。那……我就先走了。”
許臻和微微頷首:“不送。”
步出大廈,周小柔才覺恍惚,一切都不像是真的,彷彿荒唐的黃粱夢一場。
她匆匆趕到辦公室,姜想直衝她招手:“走走走,就等你了。我說你有點不舒服了,下樓買藥去了。”
周小柔感激地道:“謝謝。”
兩人剛到辦公室,曾曾便帶着兩名年輕男子走了進來:“各位,這兩位將在接下來的一週裡作爲我們的老師,負責教會我們使用排版軟件。”她微笑着逐一介紹,“小黃老師、小李老師。”
凌琳手裡轉動着鋼筆:“下月一號,我們的第一期報紙就要出版上市,大家多用心點。我不在的時候,有什麼事可以問曾曾。”
姜想湊近周小柔,輕聲說:“你看,大家小姐做事就這樣,還沒個樣子呢,就想着偷懶了。”
“大家下午先把各自的欄目設置方案發到我的郵箱。”曾曾說。
“嗯,還有一個,誰能拉到廣告,按廣告費提成百分之三十。”凌琳說。
明亮輕輕吹聲口哨:“好耶!”
凌琳笑道:“大家努力吧。總之,工作努力,我不會虧待大家!就這樣,散會!”
才至傍晚五點,熟悉又陌生的那個號碼便發來了短信:“崢嶸小區一組團4B18C。”
周小柔收拾東西出了門。一路上,她心思盪漾,過去的一切,像電影片段般在腦海中清晰回放。其實這些年,她雖然始終掛懷於他,但生活奔波,使她從來沒有多餘時間去回想從前。這麼說也不確切,其實是每次想念突起,她便生生掐斷了源頭。
她打了輛車直奔崢嶸小區,心裡暗自肉疼,這一天之中,僅是車費,就遠遠超出平日預算了啊。這年頭,真是花錢容易掙錢難。
崢嶸小區地處市區最繁華地段,僅聽這名字,就知道此地非一般住宅小區。小區入口建得大氣奢華,卻無一分張揚之意。進入小區,步行良久纔看到碧瓦青磚,毗鄰的喧囂在此地戛然消失;小區裡綠樹成蔭,花崗石鋪就的人行道上,一羣小鳥嘩啦啦地躍下覓食,聽到腳步聲,並不懼怕,有車輛急馳而過,小鳥們才唰地飛起,散落在枝頭。
周小柔有點惆悵。這種地方,真的很適合相愛的人們棲息,順理成章地白頭偕老。她長吁一口氣,各有各命,這不是屬於她的那一類,多想不過是自尋煩惱。
她問過保安才找到一組團,又兜轉良久才找到4幢B座。她打電話上去:“麻煩您把我媽媽送下來好嗎?”
“阿姨剛剛睡着。”許臻和淡淡地說。
周小柔輕輕咬了咬嘴脣:“麻煩您叫一下她。”
許臻和的聲音倏地添了幾分寒意:“我不會吃了你。”
他一動怒,周小柔便情不自禁地畏縮了一下:“哦,那麻煩您……嗯,開一下門。”她有點結巴起來。
電話掛斷了,她嘗試着伸手推一推玻璃門,門已經開了。她找到電梯,摁下了“18”。一梯一戶的戶型,18樓唯一的住戶,已經微微敞開了門等她。她站在門口,深呼吸,這才推門而入。
想象中的情景並未出現,寬敞的客廳空無一人,周小柔有點慌亂地打量了一下四周,許臻和的聲音淡淡響起:“右手邊的客房。”聲音來自頭頂,周小柔擡起頭,看到了許臻和。他站在樓上,正居高臨下地俯視着她。這種感覺讓她很不舒服,她迅速地收回目光,徑直朝右邊的房間走去。
連客房也裝修得盡善盡美:夢一般的淺紫、奢侈的水晶燈、厚厚的地毯……周小柔忍不住又腹誹一陣萬惡的有錢人。
母親安靜地躺在牀上,甚至發出輕微的鼾聲,脣角露出一朵滿足的笑容,像調皮的孩子終於拿到了心愛的糖果一般。
周小柔俯身過去,輕聲叫:“媽……媽媽……”
周母動也不動。
周小柔心急,伸手去晃晃母親的肩膀:“媽……”
周母困難地睜開眼睛,像是良久才認出周小柔:“哦……”
周小柔把她扶起來:“走吧,我們回家了。”
周母順從地答:“哦……”
兩人走出房門,周母疑惑起來:“這是什麼地方啊?”她奇怪地看了周小柔一眼。
周小柔避而不答:“回家我給你蛋餅吃哦。”
周母高興起來:“好啊,好啊……”
走出大門也沒再看到許臻和出現。坐在出租車上,周小柔猶豫半晌,還是給他發去一條短信:“今天謝謝你。”
手機一直靜悄悄的,他始終沒有回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