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真殘忍,像磨得鋒利的手術刀,有條不紊地一起一落,像對待病變的腫瘤般毫不留情,直把一個人的青春、美貌斬除殆盡。
一轉眼,聖誕節過去了,元旦過去了。周小柔沒感受到節日氣氛,因爲凌琳不在的緣故,辦公室也沒有聚餐。周小柔去了趟“頂上發藝”,準備把長髮微微削一下。
唐明鋒不在,周小柔聽到美髮師們聊起來,老闆戀愛了。她不由得笑了一笑。愛情的力量真是偉大,師曾曾因此變得可愛多了。
周小柔給何景年打了個電話。“沒有話跟我說?”周小柔問道。
何景年反問道:“想吃什麼?”
最後決定去吃牛排。周小柔定的地方在“巴黎春天”附近,一家別有情調的西餐廳。
“七點鐘,我等你。”何景年很爽快。
他當然知道周小柔要跟他說些什麼,他也正好想要告訴她,這世上,什麼事情都可以將就,唯一不能勉強的,就是感情。這一點,周小柔不應該比別人更有感悟嗎?
他比周小柔早到,自西餐廳拐出百米,便是N市最負盛名的“春天”百貨。微微側身的一剎那,他像是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停住腳步凝神看去,卻又沒有。他自嘲地笑笑,徑直走進西餐廳,先爲自己叫杯咖啡。
周小柔匆匆趕到,禮貌致歉:“路上有點堵車。”
何景年道:“幹嗎約這邊?你們樓下也有好幾間不錯的,我過去也方便。”
周小柔道:“這兒遠,比較稀罕。”
何景年失笑:“什麼邏輯!”
周小柔挑一挑眉:“不是嗎,人不都是這樣?往往不能發現身邊的美,不懂得珍惜近在身邊的好……”
何景年警惕起來:“什麼意思啊,你想說什麼?”
周小柔看着他:“別騙我了,你又不是真那麼傻。”
何景年無奈,很突兀地問道:“你會不會愛上除了許臻和之外的男人?”
周小柔一怔,心跳彷彿停頓剎那:“這好像不是我們今天要討論的……”她強笑道,恰好服務生送上咖啡,她立刻端起杯子,掩飾地啜上一口。
何景年道:“你放心,凌琳她沒事。她呀,她就是從小被慣壞了。你知道的,有錢人家的孩子,從小就想要什麼有什麼,越是不能輕易得到的就越是想要……她對我,就是那種。我敢擔保,過一陣子,她碰到別的男人,一準會忘了我!說不定啊,這次出門,立馬會帶個帥哥回來呢!”
周小柔並不贊同:“你不瞭解她……”
何景年失笑:“我認識她多少年,你認識她纔多少天?我不瞭解她,你瞭解她?”他直了直身子,“好了,牛排來了,吃牛排!趁熱!”
周小柔道:“不好意思,讓你破費了。”臉上卻一點不好意思的神情都沒有。
何景年道:“小柔,我們現在是朋友了吧?”
周小柔吃得滿嘴污跡:“我們早就是朋友了好不好?”瞪起眼睛,“你難道想把從前一抹乾淨了事?你曾經還欺負過我呢!”
何景年笑:“其實說真的,我比較喜歡你這樣子。千萬別裝……別裝得好知性、好懂事、好超然那種……很噁心的!”
周小柔在桌下踢他的腿:“滾,我什麼時候裝了!說說!什麼時間、什麼地點?說不出我K你!”
兩人正嬉笑着,突然一個人影逼近,一把冷冷的嗓音傳來:“兩位,真是好不巧啊!”
兩人一同擡起頭來,許臻和正一臉似笑非笑的神情,審視着他倆。
何景年突然跳了起來:“哎喲,兄弟,這麼巧啊,也來吃牛排啊?來來來,請坐!”
許臻和淡淡地說:“那我就不客氣了哦!”他還真坐了下來。
周小柔語音模糊地嘀咕一句:“臉皮真厚!”
許臻和側頭看一看她:“周小姐說什麼?”
周小柔擡起頭來,甜甜一笑:“我說,牛排真好吃!景年,我能不能再叫一份?”
何景年道:“兩份都行!”他招手叫服務生。
許臻和淡淡一笑:“周小姐真是好胃口。”
周小柔又是一笑:“主要是要給朋友面子。”
何景年問道:“我聽說伯父身體不舒服,你陪他去了趟香港?不錯嘛,是不是父子關係有所緩和了?”
許臻和充耳不聞,問道:“凌琳跟你聯繫了嗎?”
何景年有些心虛:“沒啊。”
許臻和又道:“經常約周小姐出來喝咖啡?”
何景年一驚,答道:“沒有,沒有!”卻不料周小柔也同時搶答道:“是啊,是啊,怪不好意思的!”
許臻和的目光停留在何景年的臉上,接着又掃過周小柔。何景年心裡暗叫一聲苦,急中生智道:“對了,上次你不是說我那球拍好用嘛,我反正也不常用,下次拿給你好了。”
聽了這話,許臻和臉色稍稍緩和:“謝了。”
他直到這時才側頭對周小柔道:“周小姐,好久不見。”
周小柔禮貌一笑,答道:“城市太大,不太容易碰得着。”
許臻和點點頭:“你上次落了手錶在我家,改天拿給你。”
周小柔趕緊道:“不用,不用,也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已用了好些年了,秒針都掉了,我最近正好要買新的……”
許臻和搖搖頭:“這樣不好,你的東西自然要還給你。”
周小柔只好道:“那就麻煩許少了。”
許臻和禮貌得不得了:“不客氣。”
周小柔心裡彆扭得厲害,可是又不肯輕易認輸,憑什麼他一出現她就要走啊!又叫的牛排還沒上呢!她咬咬嘴脣,決定無論如何,民以食爲天,吃好了、吃爽了再說。
只可惜何景年不爭氣,牛排一上來,他立刻假裝有急事地看一看腕上的表:“哎呀,我還約了人,得先走一步。你倆慢慢吃,算我的!臻和,待會兒幫我送送小柔。”
周小柔心裡把何景年的七姑八嬸都問候了一遍,嘴上卻不得不禮貌地答:“好好好,你忙你的去!慢走哦!”
何景年一走,許臻和便開了口:“沒想到周小柔這麼能裝。”
周小柔堆上一臉笑意:“咦,難道這不是生活必備技能之一嗎?”她收斂了笑容,“上月底許少有收到我打過去的錢吧,雖然不多,不過我一定會一分不少地還你。希望許少大人有大量,容我些時間。”
許臻和緩緩喝口咖啡,擱下杯子:“你母親上週來找我……”
周小柔臉色一僵:“不好意思,我媽年紀大了,做事總是糊里糊塗的。我回去說說她,以後別再打擾許少了。”
許臻和置若罔聞:“她老人家跟我借了十萬塊。”
周小柔如五雷轟頂,霍地站了起來:“什麼?”
許臻和不徐不緩地說:“她很急,一直求我,我不忍心拒絕她老人家……”
周小柔難以置信,情不自禁不住握緊雙拳,喃喃道:“不可能……我媽借那麼多錢幹嗎?不可能,你別想騙我!”
許臻和平靜地擡起頭來:“我不是要讓你還錢,我只是提醒你,你媽媽是不是有什麼事?你要是有時間呢,別隻懂得到處胡吃海喝,也關心關心一下你媽,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周小柔完全亂了陣腳,對於許臻和的冷嘲熱諷,哪裡還有力氣反駁。
十萬塊啊,母親要來幹什麼?她突然想起來,母親問過她,有沒有錢。周小柔用手撐住額頭,十分努力才讓自己平靜下來:“不好意思,我要先走一步。”
許臻和沒有多作挽留,任由她踉蹌着離開。
咖啡有些涼了,他手執杯子,完全失去了繼續喝下去的。
周小柔幾乎是魂不守舍地回到了辦公室,剛一進門,姜想就立刻上報:“喂,凌大回來了!”
周小柔此刻完全被母親新欠下的鉅債弄昏了頭腦,哪裡還有餘力因凌琳的歸來而興奮,因而只是淡淡地應了聲:“哦!”
明亮也跟着湊了上來:“一到辦公室就每人一紅包,你的在桌上!”
“哦……”周小柔又懶懶地答一聲。
姜想終於覺得不對:“怎麼了小柔,發生了什麼事?”
周小柔長吁一口氣,振作起精神:“那個……兩位,我想辦貸款,哪位可以幫忙?”
姜想與明亮面面相覷:“買房?”“小柔,你要買房子?”
周小柔含糊其辭:“嗯……說吧,說吧,有無辦法?”
姜想皺起眉:“可有抵押物?”
周小柔想一想,搖頭。
明亮道:“沒有抵押啊,這年頭貸款不容易呢,而且沒有抵押更不可能啊。誰會借錢給一個有可能還不起錢的人啊!”話一出口,他趕緊捂住了嘴,“啊,對不起……”
周小柔沮喪起來:“那就是沒辦法了?”
師曾曾端着水杯走了過來:“有辦法!信用貸款!找個有信用的人幫你作擔保,你就可以貸款了!”
周小柔眼睛一亮:“是嗎?”
師曾曾點點頭:“但是想找擔保人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我給你作擔保!”凌琳出現在門口,手裡提着一個袋子,“來來來,我買了蛋撻,大家趁熱吃!”她伸手攬住周小柔肩頭,“買房子是好事啊!不用擔心,我給你作擔保,包在我身上了!大夥以後有困難儘管來找我,我是你們的頭嘛,有義務爲你們排憂解難!”
周小柔感激一笑:“謝謝!”
明亮眨巴着眼睛:“我有困難!”
姜想和師曾曾異口同聲道:“我也有!”
明亮道:“我需要一個女朋友……”
姜想道:“我需要一個男朋友……”
明亮打斷她:“NO,你首先需要的是36D……”
全場譁笑。姜想惱羞成怒,抓起一本書就追着明亮打:“你尺寸多少,敢要求別人36D……”
周小柔再愁苦也不禁笑出聲來。
凌琳拍拍手:“各位,今晚,海鮮樓吃飯去!遲到的年飯,大家別介意哈!”
屋裡的人頓時歡呼起來。凌琳很是滿意這效果,嘴角含笑走人。周小柔趕緊站起來,跟在她身後進了辦公室。
凌琳回過頭來:“幹嗎?”
周小柔手插到大衣口袋裡:“你跑哪兒去了?”
凌琳道:“天氣太冷,我都長凍瘡了,所以去海南放鬆幾天。海南天氣多好啊,要不是想你們了,我都沒打算回來……”
周小柔哼一聲:“現在呢?”
凌琳笑道:“凍瘡全好了。”
周小柔道:“冬天還沒過去呢!”
凌琳道:“月底就立春,今年的春天來得早,不會再長凍瘡了。”
周小柔點點頭:“那就好……”忍不住還是恨道,“你知不知道很多人擔心你啊!”
凌琳笑:“算了吧,最多就是你擔心罷了。他們啊,都見怪不怪了。我呀,就是那說謊的放羊小孩,現在他們都不信我了。”
周小柔沉默一會兒:“我今天有點很要緊的事,不能一塊兒去吃飯了。”
凌琳仔細審視她:“真的?”
周小柔點點頭:“貸款那個也是真的,你必須說話算話。我真有急用。”
凌琳道:“大不了我私人借你。”
周小柔道:“如果這樣,那就算了。”
凌琳無奈,只得退讓:“那好吧,明天我就去幫你問問,看看還需要辦些什麼手續。”
周小柔道:“謝謝。”
凌琳一笑,意味深長地說:“我也謝謝你。”
周小柔道:“那我走了。晚上玩得開心點。”
凌琳點點頭:“好。”
周小柔簡單收拾一下,打了車往家趕。時間還早,米蘭上班去了,母親並不在家,周小柔便在小區裡轉悠起來。小區附近都是些機關單位住宿區,也沒什麼特別的區分和隔斷,到處四通八達。周小柔轉了好長時間才發現,小區和另一小區的接壤處有一個頗具規模的小花園,亭子裡擺了幾張棋盤,小廣場上一溜的老太太在跳舞……
周小柔一眼就看到了母親,母親在一羣老太太中倒顯得格外精神,穿了一件彼得潘領的小方格襯衫,這讓她顯得比真實年紀小了很多。
周小柔遠遠地看着在舞蹈的母親,精神有些恍惚。剎那間,她想起了從前,那個愛跳愛唱愛美的母親。歲月真殘忍,像磨得鋒利的手術刀,有條不紊地一起一落,像對待病變的腫瘤般毫不留情,直把一個人的青春、美貌都斬除殆盡。
一曲舞罷,周小柔正要招手叫母親,突然發現母親笑吟吟地朝另一方向走去。那模樣,就像初戀少女看到了愛慕的情人,整個人都發出光來。
周小柔愣住了——那人是渝叔!
今天的渝叔打扮得很是整潔,因而也顯出幾分成熟男人的風韻來。可以猜想得到,渝叔年輕時必也是個英俊的男子。他迎着周母的到來,嘴角含笑,一臉的讚賞。
周小柔下意識地往後一退,躲在了樹後。
太震驚了,以至於腦海中一片空白。她暗恨自己的愚笨,早在那一天,母親非要帶着渝叔到家裡去,她就該覺得情況不對了。
她垂下頭,盯着腳下的泥土發呆。突然間,她打了個寒戰,母親借的十萬塊,難道是給他的?她趕緊擡起頭來,母親卻已不見了蹤影。周小柔急了,趕緊小跑上去,抓住一老太太的手臂問道:“阿姨,看到我媽了嗎?剛纔那個,姓周的……”
老太太“哦”了一聲,往前一指:“那邊去了……”
周小柔匆匆道謝,但她轉了幾圈,還是沒見到母親。實在沒轍,只好回家。她心急如焚,幾百條疑問充斥在胸腔,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好在客廳裡踱步轉圈。
好不容易聽到門外有聲響,母親哼着小曲的聲音傳至耳裡,周小柔急怒攻心,一把拉開門,板着臉喝問道:“你去哪兒了?”
一凝神,發現母親有點異樣。周小柔怔了怔,繼續問道:“你跑哪兒去了?”
周母乍然看到女兒,又驚又喜:“咦,小柔,今天這麼早啊!”喜滋滋地揚揚手裡的菜籃,“正好,我買了排骨,今晚給你做糖醋排骨,好不好?”
周小柔一手抓在門鎖上,突然不知要怎麼質問母親纔好,猶豫良久才道:“你去找許臻和了?”
周母很自然地點點頭:“是啊!你渝叔跟人合夥做生意,週轉有些困難,所以託我借些錢。我想了想,只有去找臻和了……”
誰說她身體不好腦子有問題的?她這一番話不知說得多流暢、多有條理,周小柔氣得笑起來:“我的親孃,你知道你借的是多少嗎?十萬,是十萬啊!你說你怎麼開得了口?啊?那渝叔是你什麼人啊,你要幫他這麼大一個忙?啊?這錢誰來還?你還是我?”
周母愣住了。周小柔也愣住了,自從母親病後,她就沒有衝她大聲說過話,心裡有再多煩惱、再多苦楚,很多時候都覺得再也忍受不了堅持不下去,但最後總能控制住情緒,竭力不在母親面前失態。可此時此刻,所有的新愁舊恨一同涌上心頭來,她只覺得,要崩潰了!
周母被周小柔一喝,不禁瑟縮一下,結巴起來:“那那……你渝叔說,他……他很快……很快就會還上錢……他就……就是週轉一下……”
周小柔冷哼一聲:“你被男人騙得還少嗎?男人的話什麼時候算過數?男人說的話要是算數的話,我爸呢,我爸去哪兒了?他有跟你發過誓一輩子只愛你吧,永遠和你在一起吧,但是後來呢?後來呢?”
周母的臉色一下變得煞白,周小柔也驀地住了嘴。天哪,她在胡說什麼,她胡說了些什麼?她趕緊捂住嘴。
周母轉過身,愣愣地看着窗外。周小柔心裡後悔不迭,伸出手輕輕扯了一下母親:“媽……”
周母茫然地回過頭來:“我的收音機呢,我的收音機呢?”她喃喃道,蹣跚着走進房裡去找。
周小柔跌坐在沙發上。
一連幾天,周母都不肯跟周小柔說話。周小柔說什麼,她都只垂着頭,神情怯弱地聽着,行爲舉止特別聽話,連笑起來也帶着幾許卑微,像是生怕一個不小心又惹惱了女兒。
這樣的母親讓周小柔心裡又是難過又是心酸。但她實在不擅長修復一段被損壞的關係,不管是親情、友情,還是愛情,她不懂得要怎麼放低姿態,只得期望於時間,希望光陰流轉,不愉快會自然消失。
她的貸款在凌琳的幫助下很快就辦好了,錢到賬戶那天,剛好是立春的日子。她一刻也等待不了,馬上給許臻和打了個電話,約他見面。對於她的主動相約,許臻和有些吃驚,他原本晚上有個應酬,且還挺重要,太有理由推掉周小柔了,他就連冷淡的語氣都已準備好了,但話到嘴邊,還是嚥了下去。他不願意承認,但確實,這些日子以來,他有真正想念她。哪怕見了面她也不會給個好臉色,好話自然也不會有幾句,最後說不定自己又受了一肚子的氣回來……但是,仍然想見她。
約的是七點,地點就在上次他們剛見過的西餐廳。他故意遲到,在車裡想象她等待得快要發作的模樣,脣角不覺微翹起來。她從來就不是什麼好耐性的人,每次跟他約好見面,只能他等她,她愛什麼時候來就什麼時候來,他都不得有怨言;但他,一分鐘也不可以遲到。他覺得她霸道,常常計劃着要她狠狠地等待自己一次,但每一次,他都早早地飛奔了去,站在廣垠的蒼穹之下,想象着她將從某個地方向自己走近,心頭就一陣激盪。
周小柔坐在窗邊,雙手交叉擱在桌上,微側着頭看着窗外,遠遠地,許臻和也能看清她微蹙着眉,並不開心的模樣。許臻和也不由得微皺了下眉。他最不喜歡周小柔這種憂愁的模樣,像是千斤重擔壓在肩頭,不能丟、不能甩,還不肯受人援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