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柔計上心來,斜睨他一眼:“表哥,你不是在休假嘛。我這段時間忙着找工作,我媽就託你照顧了。”文昊瞪着她,她咧嘴又笑了笑,“你的腳沒事吧,等會兒我幫你擦擦藥酒。”趁米蘭不覺,她轉瞬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不得反對。
文昊輕咳兩聲:“哦,好。小事情。”
米蘭說:“對了,你今天去《時尚週報》應聘得怎麼樣了?”
周小柔沒好氣地答:“別提了。”
文昊的眼睛一亮:“你想去《時尚週報》工作?”
周小柔用鼻孔“嗯”了一聲。
米蘭的手機響起,她看了一眼手機,奇怪起來:“房東?奇怪,什麼事?不會又要漲房租吧。”接起手機,不知那頭說了些什麼,她臉色漸次難看,嘴裡“嗯啊”兩聲,便掛了電話。
周小柔探詢地看着她:“真要漲房租?”
米蘭看着她:“讓咱們搬家。給咱一星期時間。鑑於她違約在先,會多退還咱們一個月的租金。”
“啊!”到此時周小柔才完全確定,今天她真是倒黴到了家。
“這麼急,讓我們搬到哪兒去啊……我倒容易,小柔你……”米蘭說。
周小柔咬咬嘴脣,半晌才強笑道:“天無絕人之路,會有辦法的。”
文昊接口道:“是啊,天無絕人之路。小柔,你命相好,我賭《時尚週報》一定用你,說不定還有住宿提供。”
周小柔嘩地笑起來:“我這輩子就沒撞過一次好運,還命相好。”
文昊輕笑一聲:“咱們打個賭吧。如果我說的應驗了,你答應我一個要求,反之亦然。”
周小柔啼笑皆非地看他一眼,罵了句“神經病”便起身收拾起碗筷。
獨自待在小小的廚房,她才真正垮下臉來。
一整天發生了那麼多事,但此刻涌進腦海裡的只是那張久別重逢的面孔。他好像又長高了,像是健壯了一點又像是清瘦了一點,仍然那麼好看的五官,而今更添幾分成熟男人的魅力。和從前的他分明是有很多不同,但她還是一眼就把他認了出來,化成灰她也認得出他來。
“在想什麼?”
突如其來的問話嚇了周小柔一跳。文昊倚在門邊,似笑非笑地凝視着她。
“思春。”周小柔沒好氣地答。
文昊“嘖嘖”兩聲:“你真不矜持。”
周小柔甩下手裡的抹布:“把這裡收拾乾淨了,我有事出去一會兒。”
她徑直轉身走了,文昊在身後直叫:“喂喂喂……”
她充耳不聞,拉開房門下樓去了。
城南的夜不比城東,沒有炫目的五彩霓虹,路燈也有一盞沒一盞地亮着;街道上安靜得不像話,沒有老年舞蹈隊,也沒有如梭的車流。她漫無目的地走着,N市的夏天尤爲酷熱,連晚風也不帶一絲涼意。
手機響起來,猜是米蘭,看也不看就說道:“呵,我馬上就回來了,你先睡吧。”
那頭輕輕冷笑一聲:“這麼柔情蜜意?”
一聽到這聲音,周小柔渾身的毛髮都豎立起來。
怎麼是他?
“好像很閒嘛,不如我們坐下來喝一杯?”他像已擒獲戰利品的獵人,神情悠閒地問道。
她急忙說:“不好意思,我現在很忙,下次再說吧。”
他輕哼一聲:“是嗎?忙着逛街,一個人?”
周小柔吃了一驚,側頭四下裡看看。
他就在她身後,距她不過百米,手裡還握着手機。淡淡月光下,他脣角的微笑清晰可見。
她愣愣地看着他。
她絕望地回想起來,無數個夜晚,她全沒骨氣地幻想,他就像現在這樣,在月光下向她走來。
他在她跟前停下,眼裡滿是促狹的笑意:“我找了你整整六年。周小柔,在我最沒想到的時候竟然不費吹灰之力就碰上了。”他伸手捏住她的下頜,“這麼多年了,我只想問你一句話,爲什麼突然間消失?”他漸漸加大手勁,她只覺得疼。
“你怎麼不說話?”他逼問道。
到這時她才覺得他全身上下盡是酒氣,她用力推開他,低喝道:“你醉了。”
他只看着她。月光不明,燈光亦灰暗,她漸漸看不清他的表情。良久,只聽得他輕聲說:“沒關係,咱們以後有的是時間,你慢慢回答我。”他衝她揚揚手掌,“晚安。”
他轉身要走,突然間又想起了什麼似的,回過頭來低聲說:“別想逃走。你跑不了,這是命。”
她怔怔地看着他走遠,上了車。
身際的風到此刻才帶了嗖嗖涼意,讓她不禁攏緊雙臂。是她仍然小瞧了他,一個“10086”哪裡就能打發了他。
她仰頭深呼吸。
她幹嗎要怕他?不不不,她大可以乾脆利落地反擊他:“男女情事,你情我願,不合即分,有什麼可追究的?”她像模像樣地自言自語,轉瞬又惱怒起自己來,“就知道馬後炮,剛纔又不見想得起來這麼說。”
她伸手摸摸下巴,他狠狠捏過的,隱隱還在疼。
回到家裡,米蘭又在擦地板,而文昊卻堂而皇之地躺在沙發上,手裡拿着遙控器東摁西摁。
周小柔疾步上去,搶過米蘭手裡的抹布:“米蘭,別擦了!”霍地轉頭盯着文昊,“你怎麼還在這兒?”
文昊瞥了她一眼:“我家裡沒裝閉路電視,借你家電視看一會兒……怎麼出去一趟火氣倒更大了,誰惹了你?”
周小柔白了他一眼,正待再說,突然發現母親站在房門口,怔怔地朝她們張望:“我女兒呢?小柔呢?”
周小柔趕緊上前握住母親的手,柔聲答道:“媽,我在這裡。”
母親的目光落在她面上,良久才茫然地“哦”了一聲:“小柔啊,吃完飯了就趕緊做功課,不要到處亂跑。”
周小柔乖巧地答:“好的,媽,我知道了。來,你來這裡坐,有好看的電視劇。”她的眼睛朝文昊看過去,文昊趕緊坐直身子,堆出笑臉。
母親精神一振:“啊,我要看。”
周小柔扶着母親在藤椅上坐下來,從文昊手裡奪過遙控器,換到電視劇頻道。母親彷彿這才發現了文昊,直愣愣地盯着文昊看了半晌。文昊不安:“小柔,你媽她……”
只聽得周母說道:“臻和,你來了啊。”
周小柔怔住了。
米蘭驚疑地問:“誰是臻和啊?”
周小柔溫柔地揉捏着母親的肩膀:“媽,他不是臻和,他是米蘭的朋友。他叫文昊。”
母親像是聽懂了,點點頭,目光移到電視機屏幕上。
文昊輕咳一聲,小心翼翼地發問:“那個,阿姨身體不好啊。”
周小柔看一眼母親,她才說要看電視,但這時已經又輕輕打起了鼾。
“幾年前她大病一場,手術後一直這樣。每月都要定時服用藥物。記憶時好時壞,脾氣也是,她現在,就像一個小孩子,有時候很乖,有時候又很難纏……”周小柔輕輕垂下眼簾。
母親病後,時時依賴她,她們之前從來沒有這樣親近過。有時候她也覺得疑惑,不知道這樣算得,還是算失。
米蘭把手輕輕搭在她肩上:“別難過了,小柔,阿姨以後會好起來的。”
周小柔點點頭:“等我存夠錢,就送她去大醫院好好療養一段。”
文昊若有所思:“看阿姨這樣子,如果能得到系統專業的治療,是有可能痊癒的。加緊賺錢啊,小柔同學。”
周小柔白了他一眼:“我做夢都想賺錢好不好。”
米蘭插嘴道:“他不是你表哥啊。”
周小柔道:“我哪有這麼好的表哥。”
文昊咳嗽一聲:“大不了明天我給你們找地方住嘍。”
周小柔嗤之以鼻:“你得了吧。”她站起身來,推他出門,“走走走……”
關上房門,她拿過一條毛毯給母親蓋上,然後進房去了。
數了一千隻羊,又數了一千隻狗,接着又數了一千隻豬,可還是睡不着。她只得爬起身來,拉開抽屜,拿出煙盒,取一支香菸燃上。許是因爲擱的時間太長,香菸完全失去了原本的味道,又或許是太長時間沒有碰過香菸,已經完全不習慣它了,周小柔只吸了一口,便被嗆得狠咳起來。
“我跟你說過,不許你再吸菸!”突然地,一個熟悉的聲音響在耳際。
周小柔吃了一驚,驚惶地擡起頭來。
沒有,沒有人。是臆想。
她自嘲地笑了笑。
她踱到窗邊。天色比適才更爲陰沉,濃雲翻卷在天際,昭示着一場暴雨即將來臨。
真像那一晚。
周小柔嘆息。
事隔多年,她的記憶還清晰如昨。
她的十八歲生日,朋友們約好了要一塊兒去慶祝,又攛掇說她已成年,酒吧吧,去酒吧。她原本愛玩性子,再加上被激——“現在的周小柔變好學生好孩子啦,哪裡會去酒吧那種地方!”結果就一衝動,答應了下來:“酒吧就酒吧。”
如果當時,她說“不”就好了。
那樣的話,即便她和他仍然註定要分開,但至少屬於他們的快樂還能更持久一些。
她後悔過很多很多次。
她又去他面前撒嬌:“去嘛,去嘛,我都答應朋友了。”又威脅他,“你再不答應我就生氣了。”
他答應了。
他不喜歡她的那些狐朋狗友,不喜歡那種混亂嘈雜的地方,但仍然答應了她。
他肯愛她,肯容忍她,她一直以爲,是她一生中得到的最大幸運與欣喜。
一開始他們在酒吧裡玩得很開心,她多喝了兩杯,就跑到人羣中去跳舞。他本來不肯,但看她開心,就算了。
然後,有兩個男孩,藉着跳舞擠到她身邊,故意挨擦她。她什麼脾氣?揚手就甩過去兩耳光。舞池裡頓時亂作一團,兩男孩哪肯罷休,扭住她不放。
他衝上來擋在她面前,男孩的哥們兒也擠了上來……全亂了,到處吵吵嚷嚷的。手腳不夠用,兩羣人都在找可以當作武器的東西,椅子、啤酒瓶……
她嚇壞了,使勁推開與他糾纏在一起的男孩,拉着他就跑。跑出酒吧,才發現,下雨了。
他們在雨裡奔跑,雨太大,他突然腿一軟,倒了下去,她側過頭叫他,才發現他背後全是血……
“啊!”她捂住頭,不允許自己再想下去。
過去了。都過去了。
睡覺!她命令自己去睡覺!
天快亮了她才睡着。
睡得不好,做了許多雜亂無章的夢。像是又回到了那個酒吧,昏暗的燈光,嘈雜的人羣,還有他清澈的眼神。
在夢裡,她的心也狠狠地刺痛了一下。
她又夢到更久遠一點的時光,他們剛剛認識。他不知從何處轉學而來,穿得整整齊齊,頭髮梳得一絲不苟。他第一天測驗就考了滿分。一整天,女生們全都在議論他。
但她討厭他,她平生最討厭的就是他那樣的乖乖寶。她不愛讀書,所以也看不慣認真學習的人。
她假裝天真,處處扮可憐,在他面前出盡法寶,天天往他本子裡塞紙條。明知道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他穿阿迪達斯,而她連條像樣的裙子也沒有,但她就是要逗他。她夥同小姐妹們在他回家的路上攔截他,向姐妹們誇下海口:“我一定要他愛上我!”
她們全都笑得東倒西歪。
她氣壞了。等他走過來,她衝上前就命令他:“擁抱我一下。”
他憎惡地看着她。他對她的騷擾已經煩不勝煩。
她低聲懇求他:“如果你肯抱我三秒鐘,我以後都不再煩你。”
他眼睛一亮:“真的?”
她心裡難過,一側臉間看到姐妹們正盯着他倆看,心一橫便說:“真的!”
他毫不猶豫地便抱住了她,她突然哭了起來……
在夢裡也會覺得傷心。
“小柔,你怎麼了?”一雙手輕撫在面上,緩緩替她拭去淚水。
她驚醒過來,下意識地抓住那雙手:“媽!”
“做噩夢了?”母親慈愛地看着她,“快起來,這都什麼時候了,人家臻和早就來了,要給你補功課呢!”母親輕輕拍打一下她的屁股,“趕緊起牀!”
周小柔心裡嘆息一聲,嘴上卻溫和地答應:“好好好,我馬上就起來。”
文昊果然早早便端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了。周小柔懶得招呼他,匆匆洗漱一番,換鞋準備出門時,纔想起詢問文昊:“你不用上班?”
文昊眨眨眼睛:“我腿受傷了啊。”
周小柔失笑:“也是。傷得這麼重,當然需要休息了。”想一想又問道,“我今天還要去面試,你要是方便的話,幫我看着我媽媽點,可以嗎?”
文昊點點頭:“放心,定不負重託。”
周小柔道:“米蘭今天下午班,你一個人真的能行?”
文昊乾脆揚手轟她走:“去吧,去吧,我對付老太太很在行的。”
周小柔笑笑,低聲道:“謝謝。”
文昊愣了一下,笑:“別對我這麼客氣,我不習慣。”
周小柔白了他一眼:“你這賤人。”她拿上包,“我走了。”接着又揚高聲音,“媽,我走了。”
母親正在擺弄着她的至寶收音機,對女兒的話置若罔聞。
來到大街上,周小柔才發覺茫然。
面試原本是有,而且是兩場,都是不錯的公司。但全都在昨晚打來電話,暗示她事有變故,她不必參加面試了。
她在天橋下停了下來。牆上到處張貼着廣告,招女工。如果肯,也不是真的就找不到工作,至少還可以去足浴城,或者美容按摩院什麼的。再不然,還可以去酒吧。
再找不到工作,看來也不得不作考慮了。她需要錢!什麼都可以省,但母親的藥費,省不了。
手機響起,是個陌生號碼。猜想是銷售保險之類,便不肯接。但那頭的人挺固執,一直打。周小柔無奈,只得接起來,那邊是個好聽的女聲:“請問,是周小柔周小姐嗎?”
對方的禮貌讓周小柔也不由得客氣起來:“您好,我是。”
“您好,這裡是《時尚週報》……”
一聽是《時尚週報》,周小柔就泄了氣,正想答話,那邊已然繼續說道:“經研究決定,我報決定錄用您爲我報編輯,請您下週一到公司報到……”
周小柔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說什麼?我……被錄用了?”
對方的聲音裡沒有任何感情:“試用期45天,試用期結束後將與您簽訂正式合同……”
掛了電話,周小柔還有點發蒙,她伸出右手,狠狠掐了一下左手——疼!好疼!這麼說,是真的撒,是真的!
她腦子急轉,那天面試的情形歷歷在目,她的表現委實不佳,人家也明確讓她走人。怎麼突然間情況急轉直下,巴巴地打來電話要用她?
她甩甩頭。算了算了。平生第一次被天上的餡餅砸着腦袋,總不能暈了頭再把餡餅扔出去吧。
她默默暗忖着,首先,衣食這一塊暫且不用過於憂慮了,剩下的,該是去找房子了。
結果一整天結束,只收獲一堆房產中介的名片。
現在租房子真貴。中介們說,現在大小城市都在搞限購,買房子的人少了,租房的人當然就相應增多了,房租不漲纔怪。他們又勸她,要租早租哦,再等下去估計還要漲。
漲漲漲,什麼都在漲,連米粉都六塊一碗,生雞蛋也漲到了三塊五。這世道,越來越不是小人物混的了。
她轉而憎恨生活不是電視劇。電視劇裡頭窮人總有出人頭地的一天,但現實生活中並非如此。
她扶着雙腿回家。才至門口,已經聞到菜餚的香味,她精神一振,不由得貪婪地深吸一口氣。
“回來了?”門被霍然打開,露出文昊笑吟吟的面孔。他打量着她:“怎麼樣,《時尚週報》是不是給你電話了?”
周小柔換下鞋子,湊上去逼視他:“說,你是怎麼知道《時尚週報》會用我的?”
文昊又驚又喜,叫道:“真用你了?啊喲,真沒想到我嘴這麼靈!”他伸手輕輕掌摑自己,“怎的不封自己中大獎!真是!”
周小柔白了他一眼:“你不是說想法解決房子的事嗎?”
文昊摸摸鼻子:“嗯,說真的。我有個遠房表姐,我今天問過了,她有一套空房,肯租給我們住。”
周小柔瞥了他一眼:“我們?誰跟你是‘我們’啊?”
文昊輕咳一聲:“說實話,我租的房子其實是我朋友租的,我只是暫時借住兩天,我也囊中羞澀。我表姐的房子雖然舊了點,但勝在寬敞,一千塊,我們三個人均分,很合算的。”看周小柔的神情有些猶豫,文昊又說,“你不是吧,還用考慮?一時間你能上哪兒租到合適的房子?再說了,有兩個衛生間啦,不會不方便的。”
周小柔懷疑地看着他:“我說,不是你自己嫌房租太貴,找人分租吧。”
文昊“嘿嘿”乾笑兩聲:“一般人我也不找,看你順眼……”
周小柔打斷他:“不是對我一見鍾情?”
文昊愣了一下,口吃起來:“你你……自我感覺還真良好。”
周小柔道:“不是就好。”她躺倒在沙發上,“我對窮男人不感興趣。”
文昊悻悻地說:“能不能別這麼直接……”說着,他起身進房去叫周母,“阿姨,吃飯啦……”
吃過晚飯,周小柔便開始收拾東西。東西其實並不多,但收拾起來卻挺費神。米蘭回來的時候,周小柔仍然在揀揀拾拾。
米蘭順手攥起抹布就要擦地板:“呀,全是灰。”
周小柔伸手便拍打她的手:“喂,拜託,別再擦這勞神的地板了。”
米蘭怔了一下,茫然地說:“也是,咱們就要搬走了。”她衝周小柔笑了笑,“住出感情來了。”
周小柔不贊同地瞪她一眼:“動什麼也別動感情,傻妞。”
文昊聽了,嘖嘖兩聲:“不用說,小柔姐以前一定被男人騙過。”
周小柔眼皮也不擡,扔過去一本書:“閉嘴!”
一直專心致志地鼓搗着收音機的周母,這時擡起頭來,責備地說:“小柔,不許對臻和這麼沒禮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