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倆在傷感的氛圍裡靜坐着,柳老爹接過父親遞過來的哈德門香菸,點了一支,剛吸了兩口就掐滅了,他從口袋裡掏出旱菸,吧嗒吧嗒地吸了起來。
“永得,這菸捲不好抽?”
“爹,我吃旱菸吃習慣了,抽這菸捲沒勁哩。”
柳衍祖撿起柳老爹放下的那支香菸,邊抽邊繼續跟柳老爹講述自己這些年的一些遭遇。
“永得,現在我所做的一切就是儘量避免你們哥仨因我而受到牽連,你們的子女都漸漸長大成人,新中國建立後,執政黨必然會對以前的敵對勢力進行徹底清算,政治面貌尤爲重要,我爲國民黨統計局秘密工作的那些年是國共兩黨鬥爭最殘酷的時期,當時的京津地區白色恐怖極其嚴重,我們的很多底下工作者被捕被殺,我的雙重身份讓我安然無恙,去年天津戰役,中共‘四野’首長寫給陳長捷的兩次勸降信就是由我配合黨組織秘密傳遞給陳長捷的,遺憾的是陳長捷沒有選擇和平起義而是負隅掙扎,結果讓天津人民蒙受了戰火的塗炭,我也錯失了爲新中國再立新功的最佳機會,我在國共雙方的檔案裡,身份都是無根無源的流浪兒柳敬祖,籍貫不詳,無論怎麼查也不會查到柳家大院的頭上,幾十年我都熬過來了,不能爲了落葉歸根而把根毀了,你說是不是?你只要記着,將來多關照你的同父異母的小弟永眘就很好了,一會兒我到書房找一張他的照片給你,將來我百年後,你務必要想方設法讓他認祖歸宗,他的根在雙柳村,在柳家大院,那樣的話,你爹我在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對了,永得,你又是怎麼知道我還活着的秘密?是不是你跟張祿言歸於好了?”
“爹,您放心,我一定會找機會讓永眘兄弟認祖歸宗的。爹,你還記着當年你在黃縣辦報時的助手蔣九雲嗎?今年國慶節期間,他應邀去北京參加了一場文化集會,無意中在人羣裡掃了你一眼,當他上前想跟你打招呼時,突然響起了防空警報,人羣四散,就無緣和你會面,當然他也不敢確定看見的人一定就是你。蔣九雲告訴我這個消息後,我就找機會跟張祿摒棄前嫌重歸於好,並從他那兒得到了你現在的住址,第一時間就來天津尋你,我也考慮到你這些年之所以選擇隱姓埋名必有苦衷,現在經過你的解釋,我基本瞭解了你的歷史,我尊重你的選擇,在社會的大變革中,我們很難把控自己的命運,就像您說的,新中國剛剛成立,又趕上抗美援朝,政治甄別勢在必行,柳文華的爲人你我都清楚,但在土改運動中被打成了地主、惡霸、反革命,眼睜睜地看着家財被充公,三位妻子先後棄他而去,社會地位更是低賤到無人問津的地步,這就是政治鬥爭!”
“永得,柳文華被抄家,你在場嗎?”
“我在場呀,柳魁章帶領幾十人從天不亮一直忙活到半夜,在這之前就把柳宅的地給分了,外地的商鋪也給查封了。”
“柴火房的密室被抄了嗎?那裡面可有咱柳家大院若干幅古字畫呢。”
“那倒沒有,關於密室的始末,柳文華都告訴我了,您寄放在那兒的字畫我也沒有取回,我覺着放在他那兒比放在柳家大院更保險,這政治鬥爭說不定哪天就鬥爭到柳家大院頭上,這個時候還是謹慎爲上。”
“永得,你這樣做就對了,柳家大院有幾百年了,樹大招風,據我瞭解,你跑海運那些年,賺的雖說都是國民黨的錢,並且還給共產黨的軍隊運過物資,不說有功,至少也無過,但小心駛得萬年船,雖說雙柳村和柳水鄉你基本都能掌控,但黃縣就難說了,特別那個柳魁章,陰險毒辣,連親叔叔柳文華都能下死手,你不可不防,聽說三嫚現在跟他廝混在一起?”
“爹,三嫚那是被逼無奈,柳魁章是拿着商章脅迫三嫚的,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他們要整商章的話,隨便炮製個罪名就能把商章給弄到外地勞改,爲了更長遠地保護商章,我最近把長女愛稻許配給了商章,柳家大院與柳宅正式聯姻,就差舉辦婚禮了。”
“永得,你做的對,人嘛,眼光就是要看得長遠一些,我雖然沒見過你說的商章,但我相信你的眼光,來天津有啥事需要我幫忙解決的嗎?”
“爹,還真有件事需要您出面,西河大鼓的名角馬少芬跟你熟嗎?”
“我跟她非常熟,天津地界的文化名人我基本上都有聯絡,我也很喜歡西河大鼓這門民間藝術,怎麼你想認識她?”
“爹,是這樣的,我這次來天津除了看您,還帶了你孫女大愛過來,想利用我在天津陪伴你的這段時間,讓她拜師馬少芬,學習西河大鼓的一些入門功課,馬少芬只要把大愛領進門就可以了。”
“好,一會兒我就跟馬少芬通個電話,如果她人在天津,明天我就帶大愛過去拜她爲師。”
直到天色見黑,葉枝和大愛才從街上買菜回來,柳老爹問大愛怎麼去這麼長時間,大愛興奮地說,“爹,柳夫人先帶我去龍王廟聽戲去了,然後纔去買的菜,我不跟你說了,我幫柳夫人去包餃子了。”大愛和葉枝倆人有意在外面多逗留一些時間,就是爲了柳老爹和柳衍祖能單獨談話。
“永得,離吃飯還有一段時間,咱倆到書房去接着談。”
柳衍祖二十多年沒見到至親骨肉了,柳老爹的突然出現,令他欣喜若狂,一分鐘也不想浪費,他心裡清楚,這也許是他今生跟柳老爹的最後一次見面,他要把自己所有的秘密都告訴柳老爹,尤其是柳家大院那些難以啓齒的愛恨情仇......
第二天,柳衍祖帶着柳老爹和大愛來到馬少芬家,馬少芬對柳衍祖非常熱情,按照昨晚電話裡的約定,馬少芬測試了一下大愛的文化水平,令她大吃一驚,馬少芬把柳老爹單獨請到另外一個房間,她欣喜地對柳老爹說道,“柳先生,令嬡國學功底非常深厚,可見你柳家家學源遠流長,才能培育出這樣的少年英才,大愛有這麼好的國學功底,再加上一副天生的金嗓子,學習西河大鼓事半功倍,孟子講過,得天下英才而教之乃人生一大樂也,我真心想收令嬡爲關門弟子,跟我朝夕相處,我隨時隨地都可以教她,不出三年她一定能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成爲天津曲藝界的一朵奇葩。”
柳老爹沉吟片刻,心想一方面文喜和秋菊現在離不開大愛,另一方面父親大人這顆不定時炸 彈隨時可能被引爆,這樣不僅害了大愛和柳家大院,就連馬少芬都可能被牽連,馬少芬見柳老爹面露難色,笑着說,“柳先生,你我素未平生,但我跟柳敬祖老先生已有二十多年的交情,他和家父馬三嶺更是拜把子的異姓兄弟,你有什麼顧慮儘管直言。”
柳老爹向馬少芬深施一禮,滿懷感激地對她說道,“在下非常感激馬先生對小女的厚愛,實不相瞞,最近兩三年,家裡實在離不開大愛,我這次帶小女到天津走親訪友也就是十幾天的時間,承蒙柳敬祖老先生引薦,小女有幸拜在馬先生門下,這十幾天就在你膝下學藝,能不能入門就看她的造化,還請馬先生見諒。”
柳老爹說完又要給馬少芬行禮,馬少芬趕緊雙手扶住柳老爹,她從柳老爹真誠的話語裡聽得出來大愛實在沒辦法長期跟隨自己學藝,就不無遺憾地對柳老爹說道,“柳先生,我理解你的心情,這樣也好,這十幾天我會推掉所有的演出,專心向大愛傳授基本功,你們離開天津時,我會把我自己一些唱片贈給你,讓大愛在家一邊聽一邊練。”
柳老爹對馬少芬真誠地說道,“馬先生,一日爲師終身爲父,還望您給小女賜個藝名,以圖後報。”
馬少芬略加思索對柳老爹說道,“我的徒弟是‘芳’字輩,大愛美若芷蘭,就叫柳蘭芳吧。”
就這樣,大愛在馬少芬家裡住了下來,潛心跟馬少芬學藝。
柳老爹接下來的十幾天,除了跟林忠喝過兩次大酒,其它時間都陪侍在父親大人身邊,足不出戶,互訴衷腸,臘月二十五,大愛含淚告別恩師馬少芬回到柳府,柳衍祖帶着柳老爹、大愛、葉枝一行四人先到北京玩了兩天,然後又回到天津住了一夜,柳衍祖給大愛買了一臺唱片機,葉枝給柳老爹買了兩匹上等的布料,一直把柳老爹父女送上開往濟南的火車,才灑淚而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