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澤根本將汝月的話,當成是好聽的話來聽,一雙眼笑得宛如月牙般:“我都被禁足這些日子,你見着我,好歹也露出點驚喜的神情纔是,如何上來就給了這樣一句頂撞的話。”
汝月的嘴對着皇上還能算伶牙俐齒,能把皇上氣得不輕,對着衛澤卻是絲毫沒有招架之力,衝着地上還跪着的兩個人,低喝道:“都先起來,回頭再自行領罰去。”
“我覺得他們兩個也沒說錯什麼話,爲何要領罰?”衛澤還真是得饒人處不饒人,逼着汝月的話不肯放。
汝月想到他爲了自己被皇上處罰,跪在大雨之中,那場景即便沒有親眼所見,她都覺得胸口發酸發澀,輕輕嘆了口氣道:“來者是客,烏蘭去將那雨前的太平猴魁取來,我要煮茶待客。”
衛澤一聽她要親手沏茶,一臉好笑容地跟隨在其後,烏蘭和小順子對視一眼,從地上爬起來,小順子低聲說道:“其實有時候,我覺得皇上對娘娘也算不錯,要是旁人與外臣走得這般近,早就傳出流言蜚語了,哪裡有這樣太平。”
“那是娘娘身正不怕影子斜,他們打從以前就是相識,一貫大大方方的,旁人能挑出個什麼岔子來?”烏蘭嘴硬地不肯承認,心裡頭也知道,若非皇上壓制着,莫說是外臣與嬪妃,就是太監和娘娘都能生出事端來,這宮裡頭,誰也見不得誰的好,從來不缺那落井下石的人。
烏蘭將茶具取來,汝月先洗淨雙手,再依從着過往的經驗,用紅泥小爐,紫砂雲壺,煮一壺陳年的雪水,沸水而下,茶香頓時撲滿整個屋子,茶香嫋嫋中,汝月雙手奉杯,遞到衛澤面前:“這杯茶,謝過衛大人當日爲我所受之苦。”
“苦不苦,都是自己心裡頭知曉,旁人又哪裡真的能夠看透。”衛澤笑着接過香茶,嘬脣輕飲,嘆了口氣道,“明月若是知曉,他偶感風寒不能跟隨前來的這一次,我喝到如妃娘娘親手所泡製的香茗,不知道該有多悔恨了。”
“那麼就請衛大人替他多飲一杯纔是。”汝月見衛澤只喝茶不說其他,有些疑惑,知曉他既然上門,必然有事,只是一時察覺不出是好事還是壞事,瞧着他的神情,倒不像是壞消息。
待衛澤喝完兩盞,汝月吩咐烏蘭將茶具都收起,主動問道:“衛大人這番前來,所謂何事?”
“無事。”他倒是回答得乾淨利落的,“想着有些日子不見,便過來看看。”
烏蘭在旁聽得,臉兒都快紅了,再想到小順子的話,不禁也微微嘆口氣來。
“近日朝堂瑣事繁多,有重臣結黨營私,想要壟斷在皇上面前的述權,皇上正忙得焦頭爛額,不想也有閒心,又納了一名嬪妃入宮。”衛澤說得很輕很緩。
被汝月一句,後宮不得議政,直接給頂了回去,他從來不是會給自己心裡添堵的人,當面說出這樣的話,必然有他的道理,她等了會兒,卻不見衛澤再說下去,擡起頭來,正好對着他的雙眸,目如含水有些探究,又有些憐惜,諸多情緒糅雜在一起,叫她分辨不明。
“你如何這般小氣?”衛澤想了想,還是添了一句話,“你也不是這後宮中的第一人,難道真的貪心想做那最後一人?”
汝月微微張開嘴巴,看着衛澤,這念頭是她心裡頭不知道滾過多少回的,但是她不敢說,當着皇上的面不敢說,面對着自己的時候依然不敢說,最初初時,她以爲是皇上要納了樺月,她纔會覺得心痛,後來她聽到自己心底裡頭的那句話,正是此時此刻,衛澤當着她的面說出來的,汝月的臉色一下子不太好看,藏得那樣深的,被衛澤用這般輕描淡寫的語氣說出來,她有種被偷窺,被省視,被揭破的挫敗感,但是在衛澤面前,她又不想去否認,因爲她知道他說的沒有錯,他有一顆那樣七竅通透的心,又怎麼會看錯。
“我沒有要你爲難的意思。”衛澤見汝月漸漸低下頭去,似乎想要將自己藏到更深更不見人的地方去,有些後悔說得太過直白,想要補救兩句,又實在顯得生分,兩個人面對面坐着,茶香還沒來得及消散,重重的疏離卻涌了上來。
烏蘭有些害怕這屋中的靜默,娘娘心死了大半以後,常常會如此,面對皇上的時候,也同樣會這般不說話,讓皇上縱使想說幾句心裡話給她聽,都無從說起,這會兒對着衛大人,娘娘的眼神有些遊離開來,叫人捉摸不透。
“衛大人,茶涼了,要不婢子再給你續上?”烏蘭適時開了口,打破了快要壓得人透不過氣來的默默。
“不必麻煩,茶涼也別有風味的。”衛澤不等汝月回話,他自顧自地說道,“還記得以前,我同你說起過的,上一任欽天監的故事,近日來,我夜觀星象也是看出些端倪,卻在猶豫是不是該同皇上闡述明白。”
“星象之事,我絲毫不得入門,幫不上衛大人的忙。”汝月見衛澤神情愈發凝重,像是在說正經事的樣子,不禁上身微微前傾,看着他道,“衛大人若是覺得有些事情,看得出不如看不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如此這般,欽天監豈非幹吃閒飯之職。”衛澤臉上才露出來的一點陰霾,被汝月的一句話給打散開來,他還真的點了點頭道,“我也覺得還真是個吃閒飯的好活計,可惜,真是可惜。”
汝月不明白,他所言的可惜兩字是爲何,卻見衛澤果斷地起身,沒有再多餘的話,匆匆而去。
“娘娘,婢子怎麼覺着衛大人有些古古怪怪的?”烏蘭一時都沒有反應過來。
汝月沉吟片刻,她只以爲他想來開解她,聽到後來,她又隱隱察覺衛澤的心裡有十分難以抉擇的事情,手心手背,他翻來覆去,只能折其一而爲之,他說到當年之事,難道說,是要重蹈覆轍。
“怕是,宮內宮外,最近都會有不平之事。”汝月站起身來,雙手推開窗戶,外頭的雲層很低,壓得緊緊而沒有一絲的風,“你看看,可不就是那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
消息傳得很快,正像衛澤那天直言不諱的話,朝中重臣結黨營私,惹了皇上大怒之勢,幾乎將其黨羽一同連根拔起,毫不留情地統統剷除,而那重臣不是旁人,正是本朝的皇后之父,當今的國丈大人。
雖然沒有親眼所見,汝月也知道皇上這一次是大動干戈,連帶着皇后都牽扯在其內,所幸太后適時出來說了句話,皇后這兩年都深居簡出,莫說是家人了,便是皇上一年也見不到三兩回,牽扯那些朝務之時,不用將婦人也牽扯進來。
話語不多,分量極重。
皇后聽聞後,長跪在太興殿殿門之前,整整兩個時辰,任憑是誰,也拖不走她,太后在殿內聽聞此訊,長長地嘆了口氣道:“哀家說的確是實情,她卻當做是雪中送炭之恩,她這個皇后做得也委實不易。”
便是如此,半個月後,皇后依舊被廢,不過沒有貶黜宮外,只是遷出丹鳳宮,頂着廢后的頭銜,搬到最不起眼的一處小殿中安生,雲琅不離不棄跟隨其後,汝月想了想,還是決定去看一看皇后,烏蘭要攔,也知道攔不住。
汝月走到近宮門時,見長廊邊,垂手站着一個人,未待走近,她已經知道是雲歡,走過其身邊時,低聲道:“不用多問,一起去便是。”
雲歡趕緊跟在她們身後,汝月沒有坐步輦過,廢后遷出的小宮,離琉璃宮不算太遠,走一炷香的時候也就到了。
小宮連塊正匾都沒有,門楣處空蕩蕩的,或者以前有過,已經遺失了,汝月站在門口片刻,才讓烏蘭去敲門。
雲琅來開的門,穿着件灰撲撲的舊裙子,倒沒有顯出那悲悲慼慼的樣子,微微笑着道:“娘娘說了,要是有人肯來看她,也只有如妃娘娘,果不其然。”
汝月笑了笑道:“既然你們家娘娘都這般說了,我要是不來,豈非辜負了她的一片心意。”
“如妃娘娘仔細腳下,才搬過來住,人手又不夠,這裡年久失修的,還沒有來得及好好打掃。”雲琅領着他們一行人進去,“纔將娘娘睡覺的一間屋子和待客的外廳給清掃乾淨了。”
“只有你跟着她過來?”汝月輕聲問道。
“娘娘說,都是帶罪之身,若非太后老人家心善,保不齊她還要多受許多苦頭的,就不要禍害了旁人,只有我是娘娘趕都趕不走的,她也就懶得驅我。”雲琅笑得朗朗道,“昨日裡,婢子還想着要謝謝如妃娘娘,如果不是如妃娘娘舍了那些好藥給婢子,婢子怕是沒有那個福氣,能夠一直跟着我們家娘娘走到今天了。”
“舉手之勞。”汝月踏進門檻,見廢皇后側身而坐,聽到他們的腳步聲,正好回頭相望,她心裡頭咯噔一聲,皇后的頭髮似乎一下子都白了大半,儘管臉上掛着笑容,也是有些力不從心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