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國義第一次見汝月這般神情,沒想到再溫婉的人,起了脾氣也是嚴苛的,他不自禁地向門口望了望。
汝月冷冷笑了一下道:“妹妹既然去了膳房,自然不會這樣快就回轉的,外祖父不如將我心心念念想知道的答案都告訴了我,省的我日思夜想,真的費心神。”
“你想知道的這些,都不是簡單的事情。”方國義沒想到貌似容易拿捏的汝月,居然擺了局在這裡等着他,有些無奈地回道:“我與你舅舅的政見不和,這也不是什麼秘密,父子兩人兩條心,說出去,我倒是不怕丟臉,而你的舅母雖說是當今皇后的表妹,與皇后的性子卻是天壤之別,她自小喜歡舞槍弄棍的,簡直就是個不服家規的野丫頭,我當年爲你舅舅備下的金玉良緣,他不屑一顧,全是因爲這個薛綽華。”
原本,汝月見了方家的情形,又聽方夫人說了些上下,已經猜到約摸是怎麼回事,不想方國義避重就輕,問的是一茬,答的是另一茬,她也不打斷他,就微微笑着等他繼續說。
“後宮不得議政,既然你當面問起,我稍許說幾句應該也無妨,我同你舅舅政見不合,我一向主和,而他主戰,甚至不惜親力親爲,整整八年都留在邊關不回,他以爲這樣子,就能夠避開我的視野,此次回帝京面聖,談起邊關之事,他依然不肯放鬆絲毫,我是想將銳兒留在家中,要挾他放棄回邊關的打算,方家的獨子,身上致命之傷六處有餘,小傷更是數不勝數,換做別人,不知要心疼成何等模樣,他卻只說我軟弱無能,薛綽華將銳兒從方府接出來,直接塞進後宮,半真半假地將方家的獨孫送來給皇上做質子,邊關一日不能安定,銳兒便只能待在後宮之中,好,好得很,他們倆口子精忠報國去了,讓我這個做父親的,做爺爺的揹負個罵名,就連你這般一向不會過問的人,都來問我究竟,更不要提朝臣之間會如何議論紛紛了。”方國義越說越氣憤,一隻手將茶盞捏得死緊,五官猙獰,又見着汝月正坐對面,想到這是在自己外孫女的宮中,如何能夠肆意妄爲,強忍着咬住牙,纔不至於大動肝火。
汝月低下頭來輕輕笑道:“外祖父再捏那隻茶盞,便是茶盞不破,也要燙着手心了。”
方國義揭開茶蓋,仰直了脖子,咕嘟咕嘟將茶水喝個乾淨,纔算是將心口那一把火氣給壓住了大半,一時半會兒的,居然覺得有些胸悶氣急,不禁重重嘆了一口氣道:“你適才問的第一事,已經做了交代,那第二第三件是不是還要繼續說完?”
“事不過三,有勞外祖父辛苦了。”汝月知道自己不逼一逼,方國義那種老謀深算的性子,永遠都不會主動說出實情,她只有仗着天時地利,將他一直送到牆根處,由不得他不開口。
“樺月是我三年前尋回來的,若非她實在說不清楚你當時去了何處,我原來也應該將你一起找到的,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如果當時我將你帶回彷彿,如今這後宮之中,怕是少了一位如妃娘娘了。”方國義直言不諱地說道,“三年裡頭,雖說不像宮裡頭規矩這麼多,也是找了人來好好教她的,否則方家的外孫女不懂任何禮數,待人處事之道樣樣缺損,以後如何嫁人,這一點,她便是惡補如此,也比不上你九歲入宮,學得矜貴之法。”
“原來已經三年。”汝月點了點頭道,“妹妹過了及笄之年,正好在宮中與我重逢。”
方國義聽了她這句真話,臉上卻顯出尷尬神氣:“無巧不成書,若非你舅舅正好回到帝京,從中機緣巧合,哪裡會知道我另一個外孫女已經在宮中多年,如今纔算是將你們都找了回來,你母親地下有知,望着此舉,也可彌補當年我做下的錯事。”
“外祖父也覺得當年將母親逐出是件錯事了嗎?”汝月的睫毛低垂,將眼底的神色掩蓋住了幾許。
方國義忽然覺得看不懂眼前這個妙齡女子的心思,明明才比樺月大了三歲,畢竟是在宮中數年,看過太多的人情世故,他心裡頭生出來的居然是點憐惜,想起大女蕙蘭,也是這樣清秀的容貌,溫婉的性子,沒想到,沒想到爲了個男人居然生出這樣大的勇氣來,一去不回頭,至死都不曾後悔過,這件事情,在這些年裡頭,他其實也想過太多次,如今被外孫女當面詢問出來,他彷彿鬆了一口氣,正色回道:“如果說不後悔,那就不是親生父母所言了。”
汝月聽到也算是滿意的答案,苦笑了一下道:“母親卻不曾後悔了,我想着她要是能夠聽到外祖父說了這句真心實意的話,心裡頭應該是得到了安慰。”
“你父親的事情,我實在不想過問,妻子早亡,他將兩個女兒一扔了之,不聞不問,這樣的男人還找來了做什麼!”方國義這一次沒有鬆口,“若是娘娘還要去找這個無情無義之人,請恕我無能爲力。”
汝月隱隱約約總覺得父親離家有意外的苦衷,父親離家之時,她已經懂事,雖說母親過世確實給父親帶來巨大的打擊,那個會溫和笑着捏住她們姐妹的手,十分耐心的一筆一劃地教她們練字的父親,離家之時已經形容消瘦,意氣不再,可是他畢竟有一顆柔軟而多情的心,怎麼會捨得與愛妻所生的兩個小女兒,她不信,不信父親這般無情無義,可是方國義這般一說,她也沒有反駁的能力,畢竟那些都是事實,只得草草說道:“既然如此,此事便先放開,是否還有重逢之緣分,但看上天安排了。”
方國義見她不再追問,稍稍鬆了口氣道:“娘娘能夠這般心寬,實在是件好事。”
“我是要謝謝外祖父今天爲我解惑,才讓我不至於將事事都牽絆於心,費神費力。”汝月又是輕輕一咳,端起面前的茶盞來,慢慢喝了一口。
“娘娘心裡頭是否還有個問題,想要問,又不想直問?”方國義沒想到自己一朝重臣,不過在皇上面前纔會伏小狀,卻輸在外孫女的氣定神閒之下,有心要激她一下。
“外祖父以爲我想問什麼?”汝月的嘴角才堪堪挑起,門外已經傳來樺月的聲音,她的目光透過來,似乎看穿了方國義的心思,“不過想問也不能問了。”
話音落,樺月已經推門而入,輕快地笑着說道:“膳房裡的那位廚娘真是好耐心,非要讓我學着做芙蓉糕,我瞧着那模具精緻可愛,一時沒忍住手癢,又想讓外公和姐姐都來嚐嚐我的手藝,所以才耽誤了些時間。”
“那套模具是不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汝月微笑着說道,這些原本就是烏蘭特意安排下來的,她心知肚明的。
“姐姐猜得真巧,可不就是那一套,外公來嚐嚐,新鮮出爐的芙蓉糕,都是我親手壓制的。”樺月將一對芙蓉糕,從食盒中取出,放在方國義的面前。
汝月在旁邊喝茶淺笑,方國義擡起眼來看着她,知道一切都落在她的計算之中,不免對樺月有些擔心起來,樺月卻絲毫沒有察覺出他們兩個人之間的波瀾起伏,只是連聲催促着兩個人嘗糕點味道,汝月執起一塊來,湊進脣邊,輕輕吹了一口氣,纔想放進嘴裡。
烏蘭匆匆忙忙趕過來道:“娘娘,皇上已經到了臀外,請迎駕吧。”
汝月一怔,皇上平日過來都是隨性而至,特意要先通報迎駕的,自她懷孕之後,倒是很少見,難不成皇上還算準了方國義在她的琉璃宮中,這規矩要做出來給他看看,她忍不住又抽眼看了看他,見他脣角含笑,一副老神在在,原來是也另有一番準備。
只有樺月站在那裡,身上還沾着新撲的米粉,慌慌張張地說道:“我來不及換衣服,皇上就要來了,這可如何是好?”
“無礙的,你且站在一邊,等行過禮,便自行退下就好。”汝月對着烏蘭說道,“去幫姑娘身上撣一撣,看着順眼些就好。”
樺月趕緊地彎身整理衣裙,烏蘭在旁邊幫忙,還沒等弄好了,明源帝已經踏步而入,他看到方國義在屋中彷彿一點兒都不吃驚,受了諸人的禮,又讓汝月免了這些,才落座到汝月身邊,輕笑道:“你的身子可安好?”
“託皇上的福,臣妾的身子很是安妥。”汝月見明源帝的視線一點兒都不往另一邊去看,反而看着案几上頭的芙蓉糕,她不用明說,已經將那青瓷白邊的碟子往他身前推了一推,“這是臣妾的妹妹適才做的,正讓臣妾與外祖父品嚐,皇上來得巧,也來嘗一口。”
樺月滿臉的緊張神情,雙手絞着衣角,一雙眼水靈靈,嬌怯怯的,明源帝聽了汝月的話,卻是不動聲色地說道:“外祖父,就是說,你與方卿家已經認了親,你也算是歸了族中?”一隻手卻將芙蓉糕給推開了幾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