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巧言正站望春亭那賞花, 小黃門把她領來就走了, 這會兒天色還早, 付巧言也不知要做些什麼。
“喜歡這花?”榮錦棠低醇的聲音響起。
付巧言忙回過頭來,利落地向他行了個禮。
“不必多禮, ”榮錦棠虛扶她一把,“最近身體好些了嗎?”
有些不明白他爲何這樣問,付巧言疑惑地看了過去。
榮錦棠臉上有些紅,不自在地搓了搓鼻子:“前幾日你掛了紅。”
付巧言一下子就明白過來,她控制不住地笑彎了眼,心裡頭要說不高興那是假話。
“完事就好了,只那幾日是不太舒坦的。”
榮錦棠到底青年兒郎,能問一句這個已經是難得用心了, 再多的實在講不出來。
他咳嗽兩聲,只好有些生硬地換了個話題:“去見了娘娘?”
說起娘娘, 付巧言的態度總是更熱絡幾分的。
付巧言這回笑的甜蜜多了,彷彿見了娘娘是件多麼美好的事兒:“是呢,多謝娘娘還未忘了我, 同我講了許多話,還賞賜好些書呢。”
“娘娘喜歡你,多去瞧瞧她, 多陪她講講話吧。”榮錦棠道。
這一次付巧言沒有滿口答應下來。
她搖了搖頭,望向那一叢叢搖曳的梔子花,嗅着那芳香道:“不用那麼急的,娘娘每日事忙, 妾只一月去打擾娘娘那麼一兩回,便很滿足了。”
榮錦棠難得愣了愣神,好在付巧言一門心思賞花,竟是沒發覺有什麼不對。
“你,”榮錦棠頓了頓,“之前你那麼盼着見娘娘,怎麼見了反而不急了?西六宮裡人人都想要娘娘的腰牌,偏偏在你手裡。”
付巧言笑笑,聲音婉轉繾綣,甜得彷彿摻了蜜。
“陛下,妾講不出什麼大道理,但小事情還是懂的。娘娘每天要見那麼多人,處理那麼多宮室,明明很辛苦了。妾要是不懂規矩天天去,豈不是叫旁人都覺得娘娘無所事事?”
“就像這花,等開的時候抓心撓肺,一旦開了,隔三差五過來尋個香,便是十分得宜的。這要是移出一棵放在寢殿牀前,非要薰得覺都睡不好哩。”
榮錦棠若有所思。
要是旁人榮錦棠定要煩他們見天巴結母親,可付巧言從裡到外都是那麼真誠,加上母親那也對這丫頭多有維護,所以榮錦棠倒是能體會出她幾分真心。
確實一點都不令人厭煩,且多個人跟他一起聊聊母親,也讓他覺得舒服。
去歲剛當皇帝時他沒覺得先帝對他的那些臨終教誨有什麼隱喻,時間久了,冰冷冷的龍椅叫他慢慢清醒,得到父皇認可、初登大寶的那些興奮都消磨已盡,只剩下孤獨、寂寞與深深的疲倦。
除了母親和妹妹,沒人再能同他說些真心話了。
因爲有太后在,母親那裡他不好經常去。妹妹年紀還小,政事也一概不能提。他偶爾會找老趙大人說些前頭的事,也不過是他說老大人笑眯眯聽。
到了今年,是他的太初元年,那種孤獨和無力感更深。
有許多抱負,許多政見,作爲皇帝的他卻不能一一實現。
登基前一天,淑太貴妃跟他說了兩個詞,一個是忍耐,另一個就是等待。
前幾次榮錦棠同付巧言聊天,也發現這姑娘真是蕙質蘭心,起碼她的等待並沒有那麼難熬。
每次跟她講話,他都覺得舒心,也覺得放鬆。
哪怕只聽她說最近讀了哪本書,最近又做了什麼繡品,也能聽得津津有味。
她是在努力生活,過好每一天的。
跟她談的這幾句,聽起來彷彿淺顯的只是在閒聊,往深裡想卻有許多智慧。
榮錦棠笑了笑,他長舒口氣,張開雙臂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肩膀,道:“你倒是會賣乖,總娘娘也不會去見無關緊要的人。”
付巧言勾起嘴角,向他福了一福:“多謝陛下誇讚。”
榮錦棠哈哈笑出聲來。
“怪不得娘娘喜歡你,朕也有點喜歡你了。”榮錦棠隨口說。
他這金口玉言,付巧言的臉上一瞬間漫上溫柔的胭脂色,她眼睛那麼明亮,閃着光地看着自己,榮錦棠也莫名有些不好意思。
朕也有點喜歡你了。
他剛剛意識到自己說了句不得了的話。
付巧言如玉的臉那麼紅,彷彿雨後的落日彩霞,又好似清明盛開的牡丹,小姑娘看似淡然的表情之下是微微上揚的嘴角。
榮錦棠突然覺得一顆心跳動很快,那種說不出的歡愉順着血管流經他四肢百骸,叫他心生暖意。
那不過是一句無心之言罷了。
兩個人就這麼站在夕陽下對望,橘紅的霞光照耀天地,染紅了潔白的梔子花。
付巧言剛剛其實是下意識的反應,前幾日在淑太貴妃那聽了太多喜歡不喜歡的話兒,猛地在陛下這也聽到一回,足叫她羞赧起來。
她知道陛下可能是隨意而爲,可聽見的人到底是她。
付巧言嘴裡嚼着這幾個字,反覆品味,心裡生出難以言喻的滿足滋味。
哪怕再隨意,也有幾分真心在裡頭,最起碼陛下並不厭惡她,甚至……可能還有點點喜歡吧。
付巧言微微低下頭去,她舉得自己的臉已經燒起來了,連頭都不敢擡。
榮錦棠見她難得這樣嬌羞,又覺得有趣,努力維持着帝王威儀打趣她:“怎麼?朕不能喜歡了?”
他臉上沒什麼多餘的表情,只不停捏着衣袖的手出賣了幾分緊張。
付巧言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剛纔還覺得陛下青澀得可愛,這會兒他又跟這佯裝鎮定。
“陛下,傳膳吧,已經日落了。”
一陣微風扶來,吹散了兩人身上的燥熱。
張德寶遠遠跟着,好半天才瞧見皇上揮了揮手。
他忙吩咐傳膳,忍不住用衣袖擦了擦額頭的汗,這大夏天的,也難爲付選侍陪皇上站大日頭下賞花。好歹這會兒日落了,要是再早點得捂出一身汗。
乾元宮的黃門都激靈得很,上監一說傳膳,不過一刻鐘就都擺了上來。
今日的晚膳還是擺在望春亭裡,因爲榮錦棠“特地”吩咐了兩句,這會兒上來的菜明顯更偏小姑娘的口。
有酸酸甜甜的宮保蝦仁,有甜到心裡的拔絲山藥,甚至還有一盤松子玉米。御膳房識趣,不僅特地給付巧言準備了陛下吩咐的烏雞湯,還有一碗清口的銀耳蓮子羹,只她這碗裡有紅棗和枸杞,榮錦棠那碗裡就只有雪梨了。
皇上年富力強,大夏天裡再吃點紅棗,可不要上火。
付巧言喜食甜,這麼多好吃的擺一桌就有些受不住,聽雪這日照例來伺候她,因爲付巧言吃的太快她有些忙不過來。
榮錦棠微微皺了皺眉頭,總想去管一管她,糾結半天還是打破了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訓斥道:“不能挑食。”
付巧言右手頓了頓,一雙筷子不由自主在拔絲山藥上戳了兩個圓滾滾的洞,發出噗嗤一聲。
望春亭裡頓時安靜了。
付巧言低下頭去,一張臉都要埋碗裡去,簡直丟死人了。
榮錦棠盯了半天小姑娘的髮髻,突然笑了笑:“行了,用你的吧,只不能太挑。”
付巧言乖巧地應:“諾,多謝陛下。”
榮錦棠沒再管她。
要是一直去看她吃飯,總是忍不住想念叨她。怎麼一直在吃蝦球?爲什麼不用些野鴨羹?拔絲山藥有那麼好吃嗎?碗裡的米就那麼一小勺,都用的好慢。
林林總總,榮錦棠憋着自己吃自己的,好半天才覺得鬆快點。
不一會兒御膳房那又來送菜,這是剛出鍋的橙釀蟹,這會兒蟹子還不算太肥,不過吃個新鮮。
宮裡的菜總是精緻小巧的,不過那麼一小碟橙釀蟹,榮錦棠和付巧言面前一人擺一份,就沒多的了。
付巧言只在書裡看過這菜,這會兒是實打實第一次見。
鮮香的螃蟹味隨風飄散,裡面參者清甜的橙子香,是道名吃。
付巧言用小銀勺從橙子裡挖蟹肉,伴着甜甜的果粒,一口下去鮮嫩軟甜,蟹肉特有的甜味完全被激發出來,嚥下肚去還有回甘。
這佳餚一上,付巧言就不管別的,只悶頭用這一道了。
榮錦棠又要吃不下飯了。
這一共就上了兩份,小姑娘那的都快吃完了,他動了動銀勺,終於沒下得去手。
榮錦棠看了一眼張德寶,張德寶這回實在是沒體會出聖意。
都已經快點燈了,他還熱的滿頭大汗,不停跟那擦。
陛下……您到底是個什麼意思,吩咐一句行不行?張德寶苦着臉,沒做聲。
榮錦棠輕輕推了推那瑩白的碟子,衝張德寶點了點頭。
張德寶……思索了一會兒,終於悟了。
他忙上前把那碟子端到付巧言跟前:“賞付選侍,橙釀蟹一道。”
付巧言捏着勺子的手頓了頓,擡起頭來衝榮錦棠甜甜一笑:“多謝陛下賞賜。”
榮錦棠頓時覺得通體舒暢,就連舌尖都是甜的,彷彿那蟹子被他吃進了肚子一樣。
他一下子就忘了剛纔對她用膳習慣的挑三揀四,這會兒不停安慰自己。
這般年紀的小姑娘,都是這樣的。
雖說吃的過程十分漫長,但其實付巧言並未用多少。乾元宮這的飯碗都只巴掌大,纖巧一個,付巧言都不敢用力捏。
等兩人都用完了,榮錦棠才放下筷子,叫上茶。
膳後的茶都是清淡解膩的,兩個人在晚風吹拂下相顧無言,氣氛倒是一點都不僵硬。
華燈初上,點亮沉默的宮殿。
榮錦棠放下茶碗:“回吧。”
付巧言又紅了臉:“諾。”
作者有話要說: 給勤奮的自己發小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