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臣們在朝會上得知聖母皇太后薨逝,紛紛跪下,向玄燁致哀。
殿內一片肅靜,小皇帝卻毫無反應,衆人低着頭彼此看了看,有人擡起頭,卻愕然發現,皇帝正盯着一個人看。
鰲拜擡起頭時,剛剛好與皇帝目光對視,憑是高大的體格也顫了顫,立馬道:“皇上,請節哀。”
玄燁毫無反應,依然瞪着他,越來越多的人擡起頭看見這一幕,鰲拜又窘迫又莫名,便又道:“皇上放心,臣一定追查那些反賊,將他們碎屍萬段,祭告聖母皇太后在天之靈。”
玄燁什麼話都沒說,收回了目光,大李子在邊上忙道:“各位大人,可有事啓奏,不然……”
衆人紛紛道:“當以聖母皇太后喪儀爲先。”
玄燁漠然地看着他們,沒做聲,也沒挪窩,殿上氣氛凝固了須臾,大李子再問各位,可有事要商議,這才零零星星冒出幾句,關於重新制定戶部職能的事。
可大家嘴上說着話,心裡卻不踏實,總忍不住偷瞄一眼皇帝,直到太皇太后懿旨,命文武百官着縞素進宮舉哀,朝會這才散了。
索尼速速回府去換衣裳,兒子索額圖跟在身後,輕聲道:“阿瑪,皇上瞪着鰲拜,您看見了嗎?”
“別多嘴。”索尼道,“眼下什麼情形,你又要算計什麼?”
“那些反賊,是打着爲《明史》案冤死的同胞,來刺殺皇帝的民間-組-織。”索額圖道,“可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鰲拜一人的主意,是他大開殺戒,皇上一定都知道。”
索尼停下腳步,瞪着兒子道:“你別像跳樑小醜似的蹦躂,這件事於朝廷而言,你若追究鰲拜,就是本末倒置。不論如何,先把太后的喪禮辦了,朝廷穩住了,纔有你的將來。你想扳倒鰲拜?癡人做夢,可他要弄死你,比捏死螞蟻還簡單。”
一場飛來橫禍,帶走了聖母皇太后年輕的生命,宮裡什麼準備都沒有,有的,全是先帝駕崩時那一套。
若是減少些什麼,用於皇太后喪儀,就能應付下來,可是太皇太后大筆一揮,命內務府全部重新佈置,不論花多少錢,要爲聖母皇太后舉辦隆重的葬禮。
但這不僅僅是給元曦的哀榮,更是要天下人睜開眼睛看看,反清復明的勢力,絕不會摧垮朝廷。
是日下午,佟國綱來到慈寧宮,向皇太后稟告,除了入關初年那些前明朝廷散落的勢力之外,這些年,民間又冒出許多反清復明的集會。
此次刺殺行動,便是來自民間所謂的義士集結,爲了《明史》一案中朝廷的屠殺,向皇帝展開報復。
“他們殺了皇帝之後,接下來怎麼辦,就不管了嗎?”玉兒目光銳利地看着佟國綱,怒火中燒,“什麼義士,不過是一羣莽夫蠢貨,爲了所謂的天下大義,攪得百姓不得安寧。他朱姓皇朝若有出息,能一敗塗地於此?他們可別忘了,不是我們把他們打下龍椅,是他們漢人自己人和自己人互相殘殺。縱然我們侵略了他們的國土,奪取了他們的皇權,可二十年來帶給他們的是太平日子,是溫飽安逸,他們有本事,去把朱元璋挖出來。”
“太后息怒。”佟國綱抱拳躬身。
玉兒少有的失態,怒聲道:“難道朱元璋就是他們的祖宗了?他們的祖宗是姓趙、姓李還是姓劉,他們知道嗎?他們又有多少人,身上流着蒙古人的血,卻說自己是漢人?”
蘇麻喇聽得動靜匆匆趕來,以爲出了什麼事。
只聽格格沉重地說:“數萬萬漢民,他們更期待安逸平靜的日子,不管乾清宮裡坐着滿人還是漢人,只要家裡有地種田,孩子有書念,就滿足了。偏是這麼一小撮人,自以爲是,他們憑什麼,代表全天下漢民?”
佟國綱眼眸猩紅,握着拳頭垂首恭聽,蘇麻喇提醒格格:“別傷了身體。”
玉兒緩和幾分後,看向佟國綱:“因爲棺槨還沒準備好,你妹妹還沒入殮,但已經穿戴整齊,暫時停在她屋子裡,去送送吧。
佟國綱猛地哭出聲,捂着臉劇烈顫抖。
玉兒道:“你審了兩天的犯人嗎?今日朝會,你沒去。”
佟國綱點頭,抹了一把眼淚,重新站直。
“忘了你答應我的?”玉兒道:“要去朝堂上守護玄燁,你不在,他被人欺負怎麼辦?”
“臣不敢忘,明日起,臣會追隨皇上左右。”佟國綱斬釘截鐵地說,“決不讓任何人,傷害皇上。”
玉兒道:“跟隨左右可不成,該有人彈劾外戚干政,你就不遠不近地在玄燁身邊,任何地方都沒有你,任何地方都有你在,知道了嗎?”
“是。”
“元曦是有福氣的,從小有你這個可靠的哥哥護着,她什麼都不怕。”玉兒含淚道,“去送送你妹子。”
佟國綱一走,玉兒便頭暈目眩,支撐不住身體,被宮女們七手八腳擡回寢殿。
她不肯傳太醫,蘇麻喇自己給格格扎針放了血,玉兒才緩過些氣色。
“跟了我這麼多年,情同母女,就連我幾個小孫女沒了,我也沒這麼痛苦。”玉兒說着,淚水便滑落,“蘇麻喇,是我的命太硬了嗎?”
“這時候,就別說這些話了。”蘇麻喇道,“咱們要挺起脊樑,讓世人看看,那些宵小之人,是不會得逞的。”
“你不必管我,我還能有什麼事,去守着玄燁,蘇麻喇,去守着玄燁。”玉兒道,“玄燁再有什麼事,這大清,也到頭了。”
然而,年少的皇帝,沒有讓任何人失望,母親故世的那一刻起,玄燁就沒哭。
照着規矩爲母親主持身後事,因喪儀所需罷朝五日之外,第六天他就重新坐在了乾清宮的龍椅上,目不轉睛地盯着每一個大人看。
浸淫官場,機敏城府的大臣們,越來越摸不透小皇帝的心思,他就每天那麼盯着人看,盯得人人心裡都發毛。
誰也忘不了,聖母皇太后故世那日,皇帝瞪着鰲拜的模樣,但是從那之後,玄燁再也沒看過鰲拜,即便鰲拜對他說話,他也一臉沉默。
但這份沉默,並非針對鰲拜,他誰的話都不搭理,索尼亦如是。
內務府選良木爲聖母皇太后打造棺槨,元曦在故世九日後,終於入殮。
照規矩,元曦將被葬入孝陵,與福臨合葬,可這件事,卻遭到了玄燁的反對。
玉兒很驚訝,但並不意外,她完全能理解,玄燁對於父親的怨恨。
可元曦若不與先帝合葬,會遭後世之人話柄,何況元曦並沒有留下遺言,不願與先帝合葬,玉兒知道,她心裡一直都有福臨,她是愛着福臨的。
於是對玄燁曉以大義,循循善誘,如此,玄燁終於鬆口,答應將母親葬於孝陵。
元曦被尊諡孝康章皇后,於六月同先帝合葬孝陵,此時已是夏日炎炎,康熙二年,轉眼就過了一半。
孝康章皇后的葬禮終於結束後,宮人們都鬆了口氣,可這一夜電閃雷鳴,暴雨如注,噼噼啪啪的雨聲,催得人心煩意亂。
玉兒坐在燈下,看雅圖和阿圖寄來的家信,正傷感,蘇麻喇匆匆而來:“主子,乾清宮的人說,皇上不見了。”
“不見了?”玉兒的心提起來,“什麼意思?”
皇帝不見了,大李子一個走神,皇上就不知道去了哪裡。太后故世四個月來,小皇上什麼事都不用人操心,懂事得叫人心疼。
可突然就找不到,嚇得大李子魂飛魄散。
玉兒冒雨趕到乾清宮,跪了一地的太監宮女,他們都知道,皇上若有閃失,他們都死定了。
“大李子!”玉兒的怒聲衝破雨幕,“怎麼回事?”
大李子渾身溼透,瑟瑟發抖:“太皇太后,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嗎?”玉兒大聲問,這會兒也不是她想扯開嗓子罵人,實在是雨聲太大,可心裡猛地一個激靈,問,“景仁宮去過了嗎?”
大李子愣了愣,也猛地驚醒,倉促爬起來就要往景仁宮去,但被玉兒攔下了。
她帶着蘇麻喇過來,讓所有人等在外頭,自己撐傘走進宮門,先在玄燁住過的東配殿看了眼,再來到元曦的正殿,丟下雨傘,走近黑洞洞的大殿,喊了聲:“玄燁,你在嗎?”
玉兒感覺到了孫兒的氣息,這空蕩蕩的殿閣裡,有孫兒的呼吸。
“玄燁?”殿內一片漆黑,玉兒摸黑往裡走,一道閃電劃過,將殿閣照亮,可她沒來得及找尋玄燁的蹤影,天又黑了。
再往前走兩步,不知踢在了什麼東西上,弄出很大的動靜。
“皇祖母!”躲在角落裡的玄燁,衝了出來。
閃電猙獰,祖孫倆都看清了彼此,玉兒撲上前,把孩子抱在懷裡。
“皇祖母,您摔疼了嗎?”
“不疼,皇祖母不疼。”玉兒摟着孩子,哽咽着,“你怎麼不聲不響跑了,你把皇祖母嚇壞了。”
“對不起……”玄燁的聲音也變了,帶着沉重的哭腔。
玉兒摸到孩子臉上的淚水,她知道玄燁是躲起來哭了。
“哭吧,雨聲那麼大,雷聲那麼響,誰也聽不見你的哭聲。”玉兒撫摸着玄燁的背脊,心如刀絞,“我可憐的孩子,哭吧,玄燁,你哭吧……”
“我要額娘。”玄燁哭出聲,在玉兒懷中劇烈顫抖,“皇祖母,我要額娘……”
可憐的孩子,哭得幾乎昏死過去,玉兒的心碎了一地,等玄燁平靜下來,她牽着玄燁的手,走出大殿。
宮檐之下,雨水肆無忌憚地撲向祖孫倆,滿臉的淚水和雨水混在一起,玉兒睜大眼睛,望着黑漆漆的夜空。
閃電猙獰,將夜空裂開,轟隆聲響徹大地,震得人肝膽俱碎。
“玄燁,你擡頭看看這天,怕不怕?”玉兒問。
“不怕!”玄燁大聲喊。
“對,不怕!”玉兒伸手指天,“老天爺,睜開眼睛看一看,我布木布泰,永不向你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