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崇明六年元月十六。

剛過完元宵,東京城還沉浸在之前春節熱鬧的餘韻之中,長寧抱着子醜上了秦王府後門處的馬車,如意隨即將子櫻也抱了上來。

子醜已經兩歲多,可以連貫地說幾句話了,也許是感受到了母親心情的沉重,他便只是用黑溜溜的眼睛盯着長寧,閉着嘴巴,沒像平常一般找長寧問來問去。

子櫻被如意抱上車後,就乖乖坐在長寧的身邊,伸手抓住她的衣袖,長寧於是伸手摟住了她。

子櫻輕聲說:“爹爹不和我們一起走嗎?”

長寧低下頭在她的額頭上親了一下,說道:“我們只是出去住一晚,明日就回來呢,你們爹爹有事要忙,哪裡能時時和我們在一起,對不對?”

子櫻只得乖巧地點了頭:“我明白。”

慕昭雖然纔回家一個多月,但兩個孩子已經和他熟悉了,知道他是爹爹,那種血脈裡的天性,讓他們很想和他親近。

爲了避人耳目,只有三輛馬車從後門處離開,這三輛馬車並無秦王府主子乘坐馬車的規格,車廂和馬都很一般,這樣才能不引人注意。

馬車往城外駛去,過程中有便衣護衛一路護送。

長寧本想讓如意和秋娘帶着兩個孩子暫時出城去,她想留在府中,但慕昭擔心府中萬一出事,所以堅決要求長寧帶孩子離開。

長寧帶着孩子們一大早出門,到午後纔到了京畿外面牛家灣的一戶莊園院落之中。

一路行來,春陽明媚,雖然天氣依然寒冷,但路旁經歷一冬嚴寒的榆樹和柳樹已經在開始抽芽,深褐色的樹幹上點綴了翠色。

兩個小孩子是很少離家的,現在這樣出京城,更是從沒有過,所以一路聽到路上的各種聲音,馬車聲,馬蹄聲,小販的吆喝聲,行人的交談聲,騾子的鈴鐺聲……兩個孩子都非常感興趣,甚至忘了離家的不習慣,高興地要看外面的風景。

長寧只稍稍撩起一點馬車簾子讓兩人往外看,子櫻就摟着弟弟擠在一起,大眼睛充滿好奇地看着一路的行人和風景。

長寧本來沉重的心情也因兩個孩子的歡聲笑語而稍稍放鬆下來,子櫻不斷問長寧,“孃親,那是什麼?”

長寧一一爲他們解釋,如意坐在旁邊,則說:“以後當多帶着世子和郡主出門,小孩子喜歡熱鬧。”

長寧也覺得應該如此,就說:“是呀。以後要多出來走走。”

在長寧和慕昭都沒有在京中的這段時間,秋娘擔着照顧兩個孩子的責任,怕孩子出事,她便沒敢讓兩個孩子出門,一直養在內宅之中,長寧回京之後,也只是帶着孩子去去宮中和齊王、魏王府,並沒帶兩人出城。

一是她少有空閒可以出城,二是小孩子體弱,夭折率高,長寧不願意他們在這般小免疫力低時到處跑,以免病了。

牛家灣距離京城八十里,這裡土地不是很肥沃,但民風淳樸,這裡的這個莊園乃是長寧之前秘密購置,並沒有入到秦王府中,這座院落,早兩日她讓人來收拾了一遍,購置了不少東西,不過長寧他們到達,其中還有很多配置沒有置備好。

內院裡的房間全用陳醋薰過了,又用烈酒擦拭了傢俱、窗戶和牆壁,所以房間裡還有一股醋味。

內院的院子裡種着兩株石榴樹,還有一株高大的皁角,兩個孩子從馬車上下來,四歲的子櫻就牽着子醜自己往前走,長寧趕緊跟上了前去,如意則在後面安排人將帶來的東西送入內院房間裡。

廚房裡已經做出了午膳,兩個孩子在馬車上吃了一些點心,此時倒是不餓,只是到了一個新地方,十分貪玩,子櫻先還帶着弟弟,一會兒之後,她就自己四處跑着到處看,每個房間她都看過之後,就跑到站在院子裡曬太陽看石榴樹的長寧跟前說:“孃親,這裡有七間房。”

長寧摸了摸她的腦袋,“對,七間房。”

子櫻就又說:“我要和孃親睡。”

長寧說:“好。”

午膳雖然簡單,但依然精緻,長寧親自餵了子醜吃飯,這才自己吃,子櫻坐在椅子上自己吃,吃完之後又漱口擦手,做完之後,她就被如意抱了下去,她這才說:“孃親,這裡的飯菜好吃。”

長寧道:“那我們就正好多住幾日。”

出門前不捨得出門的子櫻很高興地道:“好。”

子醜吃完午飯在屋子裡追着姐姐玩了一會兒,他就困了,找到坐在檐下曬太陽的長寧跟前去,趴到她的腿上,仰着臉看她:“娘……”

長寧看他困了,就把他抱起來進裡間去,裡間裡已經燒上了暖爐,變得暖和,長寧給他擦了背,又換了衣裳,就把他抱上牀,子櫻本來還不困,也趴到牀沿上去,說:“孃親,我也午睡。”

“好。”長寧把她收拾好了,也把她放上牀,子櫻拉着長寧要陪,於是長寧就躺在最外面,伸手輕輕拍撫兩個孩子。

子醜一會兒就睡着了,子櫻拉着長寧要講故事,長寧低聲和她說龜兔曬跑的故事,子櫻還沒聽完,便睡着了。

長寧低下頭親她的額頭,心裡卻在擔心京中之事。

陪着長寧住在這座宅子裡的護衛只有十幾人,在村中護衛這座宅子的護衛則有數十人,再者,這裡距離京城西大營很近,西大營有兩萬多兵馬,所以這裡是慕昭認爲最安全的地方了。

兩個小孩子沒有煩惱,長寧在下午陪子櫻練字,之後又陪子醜玩堆積木,晚膳後,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沒有了太陽,氣溫很快降低,長寧帶着孩子們坐在牀上逗着玩,子醜和子櫻的笑聲響在房間裡,長寧想,怎麼能夠不行險遭以有機會讓他們平安喜樂地長大。

十六日夜間,守衛城東門的守將偷偷放了齊王的兩萬兵馬入了京城,齊王派了五百人馬前去圍攻秦王府,帶着剩下的兵馬直攻皇城,因皇城的東華門處守衛較鬆懈,他很快得以入城,沿着御道在不到一刻的時間內到了垂拱殿。

東京的皇宮修建不如西都的皇宮完善,宮城和皇城乃是一體,只要進入皇城,很容易就能攻入皇帝寢殿。

這也是北朝發生過多次攻入皇宮篡位之事的原因,但儘管如此,東京裡的皇宮也在這近百年裡換了數個皇朝而未有改變。

皇帝皇甫元一直住在垂拱殿後殿裡,但直到齊王攻入了東華門,他才得知此事。

不怪皇甫元不夠耳聰,是他實在沒想到齊王會如此膽大妄爲。

畢竟皇甫元一直勤政愛民,任用賢臣,並未昏聵,在他的心裡,沒有哪個兒子敢打這種主意。

但偏偏齊王便如此行事了。

齊王並無要殺了皇甫元的意思,他只是要皇甫元退位爲太上皇,由他做皇帝。

上千兵馬圍着垂拱殿,火把將整個皇宮照得亮如白日,皇甫元穿着寢衣,端坐在龍牀上,龍牀上的帳子已經挽了起來,他身邊的內侍宮女們都被押着跪在地上,他氣得臉色鐵青,對齊王皇甫昇怒目而視,“你好大敢子!”

齊王皇甫昇跪在他的龍牀前面,叩首道:“兒子不是膽大,是體恤父皇年老,每日勞於政務,不能安享晚年,兒子是要爲父皇分憂,讓父皇能夠悠遊度日。還請父皇成全兒子的這份孝心。”

皇甫元怒極而笑,道:“朕若是不成全呢。”

皇甫昇道:“兒子已經將事情做到了這一步,父皇認爲兒子要怎麼做接下來的事?”

皇甫元站起身來踢了皇甫昇一腳,但馬上就被皇甫昇的兩名護衛上前將他掀回了龍牀,皇甫元目光只是從這兩人身上一掃,就對皇甫昇說:“好,好!”

皇甫昇道:“那還請父皇立下退位聖旨,並立兒子爲新君。”

皇甫元苦笑着說:“朕本就是打算讓你做太子,以後繼承朕,只是礙於奚兒手中握有重兵,擔心他不滿,到時候割據淮河以南而治,纔沒有及時立你,沒想到你卻性急成這樣,朕心寒啊朕心寒……”

皇甫昇聽後有所觸動,哭泣着叩首道:“兒子愧對父皇,但父皇做了太上皇,便能享清福,兒子會勤政愛民,保我皇甫家的萬世基業。”

他說着,便讓人拿着已經擬好的聖旨來讓皇帝重新寫一遍再蓋下印章,皇甫元看了那聖旨後,就說:“奚兒畢竟是你的親弟弟,你做了皇帝,不能虧待他。”

皇甫昇應道:“是。”

皇帝雖然十分鎮定,但被攙扶着坐到椅子上去在案上寫聖旨的手卻在發抖,皇甫昇說:“還請父皇好好寫。”

皇甫元沒有應,皇甫昇正是勝券在握,腦子裡不斷回放着自己穿着龍袍站在紫宸殿上的情形,臉上也抑制不住笑意,正是這時候,殿外的喊殺兵戈之聲突然大盛。

一位將領慌張地跑進了殿裡,道:“殿下,不好了,有人馬從西華門攻了進來。”

皇甫昇道:“京城已經被控制了,如何還有人馬攻進西華門。”

這位將領道:“對方人馬不少,說是前來護衛皇上。”

皇甫元將手中的毛筆扔在了地上,說道:“你這逆子,朕何曾薄待你,你卻這般逼宮於朕。”

皇甫昇不回他,下令讓將皇帝挾持住,他這拿着劍衝出了寢殿。

有侍衛想要挾持住皇甫元,皇甫元一生戎馬,又是皇帝威嚴,喝道:“爾等膽敢如此!”

那本來十分兇悍的侍衛,便不敢上前了。

慕昭已經帶着人馬衝進了西華門,在遇到上和皇甫昇的軍隊發生了巷戰,一時不好進退,但隨即,從皇城北門拱宸門入皇城的軍隊已經擊敗了皇甫昇在崇政殿和慶壽殿一帶的軍隊,將皇甫昇的軍隊夾擊在了垂拱殿一帶。

皇甫昇站在垂拱殿前殿丹墀上,面部硬着火把的光芒,顯得猙獰。

他如何看不出,他已經被包圍了,要是他現在殺了皇帝,反而是成全了老五秦王。

於是他轉頭就帶着人跑回了垂拱殿後殿,皇甫元正在呵斥那些跟着皇甫昇叛亂的兵將,道:“皇甫昇還是太嫩了,你們跟着他叛亂,以爲可以博得高官顯位,朕告訴你們,你們如此只有死路一條,且還會被誅九族。現在,你們就前去抓住皇甫昇,朕赦你們無罪。”

這些兵將畢竟是齊王皇甫昇的嫡系,雖然心中有所遲疑,但並沒有應下皇甫元的這個命令。

正是這時,皇甫昇已經進來了,他對皇甫元怒道:“父皇,你不把皇位傳給我,老五也照樣會逼你退位。”

他用劍指着皇甫元,道:“父皇,隨兒子出去看看吧。”

皇甫元在沙場征戰數十年,又做了五年皇帝,哪裡不明白現在的情況。

老五能夠在這麼快的時間內反應過來救駕,也許他早就知道皇甫昇會謀反,只是不知道老五是哪裡來的軍隊。

皇甫元被皇甫昇押了出去站在垂拱殿大殿前高高的丹墀之上,在燈火通明的情況下,站在丹墀上,周圍的情形一目瞭然,皇甫昇雖然有兩萬人馬,但他分了不少人去控制各個關隘,進宮的人馬只有六千多人,但這六千多人又分在了各處,於是守在垂拱殿的只有一千多人,這一千多人現在已被殺了不少,垂拱殿外面的御道上已經血流成河。

慕昭騎在馬上,朝皇甫昇喊道:“你放開父皇!”

皇甫昇大笑道:“若是要保父皇的命,你現在就在我面前自刎,讓我看看,你到底是保駕進宮,還是打着保駕的名號,謀求皇位。”

慕昭冷眼看着他,皇甫元畢竟年紀大了,已經要近古稀,雖然他一直鎮定而威嚴,但此時也搖搖欲墜,但他沒說話,也許他到這個年齡,也想看看,自己的兒子們,又有誰是真心在乎他這個父親,而不是隻盯着他屁股下的皇位。

在皇甫昇正要指責慕昭也是謀反之臣時,慕昭下了馬,他手中的長劍還在滴着血,他站在血泊裡對着皇帝下跪,道:“恕兒子不孝,以後不能再孝順父皇您了。”

又對周圍的士兵道:“爲換得皇上的性命,我甘願受死。也爲你們洗脫有不臣之心的罪名,但我死後,你們一定要護住陛下。”

他說着,就將劍放下,對着皇甫元的方向行三跪九叩的大禮,周圍的人一片沉寂,皆默默看着秦王,胸中卻是一片激憤。

慕昭行完三跪九叩的大禮之後,就拿起了長劍真要自刎,周圍的兵將們不少都悲痛地叫道:“秦王殿下……”

皇甫元此時也驚慌起來了,他大喊道:“奚兒,朕不許!”

皇甫昇此時也對皇甫元放鬆了警惕,皇甫元往前面邁出了兩步,正是這時,一支利箭從東邊的廊蕪頂上射來,直入皇甫昇的腦袋,他睜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倒了下去。

此時響起一人的大喊:“齊王謀反,其下士兵護衛皇上者無罪。”

皇甫元也說:“還不跪下受降!朕饒你們死罪。”

皇甫元這話比什麼都管用,本來追隨皇甫昇的兵將,看皇甫昇突然被射殺,他們又被包圍,在投降不死的情況下,自是嘩嘩地跪了一片,兵器落地之聲宛若冰雹嘩啦啦打在地上,響聲一片片,由近及遠。

慕昭從遠處衝了過來,將搖搖欲墜的皇甫元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