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屋內二人聞言微微一驚,白析皓伸手一扯,一牀錦被嚴嚴實實裹住林凜光囧的身子,正待起身,卻被林凜一把攥緊手腕,喝道:“白析皓——”

白析皓回身,卻見林凜弓起身子,錦被自赤囧肩膀直直滑下,當真黑髮如玉,肌膚凝雪,那雙的眼眸裡,閃着火光,牢牢盯着自己,一貫雲淡風輕的臉上,竟然帶着惶急,驚恐,期望和不安。白析皓一震,忽然明白到,林凜是在害怕。這個男子,哪怕再怎麼堅強樂觀,再溫和平淡,可對被欺瞞被利用的恐懼,卻已然深入骨髓,再也難以揮去。

此時光景,外面便是山崩地裂,又怎能抽身而去?白析皓揚聲道:“袁紹之,便是天塌下來,你也先給我頂着。”他返身坐回榻上,一把將林凜連被抱緊,柔聲道:“凜凜,凜凜,聽我說,我並無欺瞞,只是,只是我心羞愧,難以啓齒。”

林凜僵着身子,一動不動。

“凜凜,”白析皓摸着他的頭髮,正色道:“我們初遇之時,誤解甚多,我又不是什麼良善之人,那等伎倆,如今想起,委實下作。我心中,每每想起,便很是扼腕,若不是這般不堪的相遇,你我二人,何須經歷這許多曲折變故,方能夙願得嘗在一起?”

林凜冷聲道:“人無法選擇如何邂逅,也無選擇再一次重來。我早說過,過往種種譬如昨日死,你無需慚愧。”

“凜凜,你在生氣麼?”白析皓微笑起來,沿着懷裡人兒的背脊,一遍遍撫慰他,道:“當日我一心認定你是奸猾兇殘之人,又肩負着師傅遺命,對你做下那等錯事,便是你不計較,可我心中卻總忐忑不安。幸而老天有眼,未鑄成大錯,否則,我真要抱憾終身。”

“那不是老天有眼,是沈慕銳安插在宮中的耳目反饋迅速。”林凜皺了眉頭,打斷他道:“不要混淆視聽,你當日,到底與朝中何人有所接觸?”他見白析皓有些遲疑,一顆心越發下沉,脫口而出道:“難道,你根本便聽命於誰,便,便如琴秋那般?”

這最後一句話說出來,他的聲音忍不住顫抖。白析皓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低頭堵住那胡言亂語的嘴脣,吻了好一會,方意猶未盡地放開他,抱緊他笑罵道:“我在你心目中,便是這等無用無能麼?普天之下,能御使我白析皓的,除了你,哪裡還有旁人?”

林凜微微喘氣,擡眼看他,道:“那,那日在宮中……”

白析皓嘆了口氣,無奈地道:“我若告訴你,我也不知道那人是誰,你信是不信?”

林凜疑惑不解,白析皓只得繼續道:“當日我入宮尋仇,確有內應,只是那內應從頭至尾,均只是一些內侍、侍衛之流,我並未見過主使那人面目,只聽他們稱那人爲主公。”

林凜恍若未聞,白析皓忙道:“凜凜,我說的俱是實情……”

林凜慘淡一笑,道:“我並非不信你,只是這裡,”他指指自己的心臟部位,茫然道:“自從前被鑿開的地方,再怎麼填補,總是舊傷難愈。析皓,我,我很怕……”

白析皓一把擁緊他,顫聲道:“是我錯了,我不該只顧着怕你想起咱們初遇那時的不堪,而將此事隱瞞了這許久。”他摸着林凜一頭順滑長髮,深吸一口氣,正色道:“凜凜,我愛你至深,這世上千萬種好處,也是旁人的,與我無干,我只願伴着你,看你笑逐顏開,安康快活,便心滿意足,你要信我。”他一把捧起林凜的頭,霸道地道:“你必須信我!”

林凜眼中光芒,漸漸凝聚,看着他,輕輕地點了點頭。白析皓慢慢綻開微笑,啞聲道:“事到如今,我便與你合盤托出,只盼你聽了莫要生氣。當日我領了師命,滿心只想着怎麼用最屈辱的法子殺了那個惡貫滿盈的晉陽公子,然晉陽公子深得皇上眷寵,生個病在宮中便住了月餘還不出來。也就是說,要殺晉陽公子,非得入宮不可。然深宮大內,豈是說進便能進的?便是我仗着輕功了得,入宮窺探,然宮殿重重,晉陽公子到底在何處,可說不準,況且,我一心想的是將這惡人折磨得生不如死,這便需一個計謀。正在我頭痛此事之際,有人找到我,許下重金,要配一副無色無味的霸道□。此事本爲隱秘,然我聽底下人稟報,那定藥之人穿着打扮是爲平常,然一雙靴子卻是內造宮用之物,我心中一動,便着意試探一番,提出那藥不費分文,卻需將我帶入宮去。”

白析皓抱着林凜,娓娓地道:“對方甚爲警覺,當下便翻臉欲殺了我滅口。只是那點雕蟲小技,如何能拿得下我?我又用了些,用了些法子,令那人鬆了口,得知這藥的用處,是用在皇上得寵的內侍身上。當時滿京城盛傳皇帝如何爲晉陽公子神魂顛倒,我心中一動,便問他那內侍是否晉陽公子。”

他悄悄地打量林凜臉色,見他毫無異色,方接下去道:“那人自是守口如瓶,然爲取信對方,我便放了那人,又將師門之仇據實相告。那件事本就容易查證,一來二去,那人便傳了話來,言道其主公願助我一臂之力,然入宮之後,一切均是我自己做主,便是出了事,也與他們無關。”

林凜嘆了口氣,輕輕道:“你當日,便如此恨晉陽公子,恨到明知爲人所用,也不惜一切?”

白析皓笑了起來,道:“其實,我並非是恨。”

“那你還……”

“晉陽公子草菅人命,驕縱殘暴,這等事與我何干?老實說,死在我白析皓手上的,難道就少麼?況且當日我,我自負風liu,怎肯老實遵師命去娶親生子?因而,他殺了我那未曾蒙面的未婚妻,老實說,我心底其實反倒鬆了口氣。”白析皓呵呵低笑,道:“只是我一生中只許下兩個承諾,言出必行乃不得已而爲之,不做點什麼,怎麼對得住師傅他老人家的在天之靈?卻不知,這一去,方纔遇上你。”

林凜垂下眼瞼,良久,方道:“如此一說,那主公在宮中也只怕耳目衆多,能在蕭宏鋮眼皮底下作那許多事,倒還真不簡單。”

白析皓腆着臉笑道:“管他是誰,敢惹咱們,就叫他有去無回。凜凜,凜凜,你不生氣了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他如大塊牛皮糖一般黏到林凜身上,口手並用,不住親吻撫摸,林凜被他弄得無法,推又推不開,罵又罵不動,只得道:“莫要鬧了,不生氣,生氣又有何用?”

“是嗎?那就好,那,那再陪我一會,”白析皓將手伸入他的被裘之內,沿着滑膩的肌膚蜿蜒而下,啞聲道:“纔剛弄得倉促了,沒把我的寶寶伺候好,令你胡思亂想,都是我的錯,咱們,來次神魂顛倒的?”

“白析皓,有話說話,動手動腳作甚……”林凜躲着他作怪的手,怒道:“你,你才做完,怎的又,唔……”

白析皓邪邪一笑,貼着他的耳廓吻道:“對着你,我忍得住纔怪……”

眼見那手便要熟門熟路,奔往那銷魂的處所,卻聽窗外有人重重咳嗽一聲,道:“白老弟,我還在這等着呢,大清早的讓我蹲牆根聽洞房,不太妥吧?”

白析皓一僵,被林凜一把推開,只得收回手,惱羞成怒道:“袁紹之,不是讓你等會麼?老不要臉的,站人窗外算怎麼回事?”

“我是怕你這囧醫將小凜折騰垮了,還不快出來,前頭來人了。”

白析皓正待反脣相譏,卻聽林凜淡淡地道:“叫袁大哥笑話了,勞您前面院子等着,我梳洗穿戴完畢,便即過來。”

袁紹之在外頭聽得如此說,反倒不好調侃二人了。便道:“如此,我在前邊相候便是。”

他在前院等了一會,便見到林凜穿戴齊整,由白析皓扶着慢慢走來,身子瞧着疲軟,可臉上卻有情事未盡的嫣紅,與往日相比,多了幾分難言的嫵媚,便是袁紹之,一見之下也有些心跳加速,當下不敢多看,調轉視線道:“來了一個人。”

林凜面不改色道:“二品侍衛王福全?”

袁紹之奇道:“你如何得知?”

“若是敵人,只怕你此刻已動上手,這宅子方圓五里之內,必佈下精兵,咱們若要逃脫,只怕不易。可你這等氣定神閒,那人又肯相候,我一時半會能想到的故人,除了他,還真沒誰有這麼好脾xing。”

袁紹之笑了起來,道:“那日他故意放走我三人,我便心存疑慮。等了這許久,卻見他總是按兵不動,還倒有什麼yin謀詭計,今日此人終於自己上門,倒是一個人來的,只苦苦哀求,說看看小公子便走。”

白析皓道:“凜凜,我去應對,此人當日南巡之後,便擺過你一道,不足爲信。”

林凜輕輕一笑道:“可在京裡,若無他斡旋,我要出宮,也沒那麼容易。”

他話音未落,卻聽得一人顫聲道:“公子爺,真個是您?”

衆人循聲望去,卻見那壁影后轉出一個戎裝少年,雙目通紅,渾身顫抖,一見林凜,當即搶上幾步,撲倒跪下,淚流滿面道:“小全兒,小全兒萬萬不曾想過,有生之年,還能見着公子爺一面……”

林凜嘆了口氣,上前挽住他的胳膊,溫言道:“小全兒,起來吧,我如今不是你的主子,無需下跪。”

王福全雖已知曉,當日所遇之小公子,定是昔日的公子爺無疑,可真個撞見,還是激動得哽咽難言,此時一聽,淚流滿面道:“不,公子爺永世是小全兒的主子。”

“起來吧,你再跪着,我可架不住,”林凜微笑道:“這麼大個人了,怎麼還像個孩子?”

王福全痛哭出聲,他一個少年將軍,人人稱道,這一年更是威名遠播,可林凜這句話,卻令他宛若回到往昔那晉陽公子跟前無憂無慮的小廝。他自幼立志效忠皇命,克己復禮,從未辦砸過一件差事,也贏得聲名赫赫,錦繡前程,然人活着,到底是建功立業來得榮耀,還是做承歡膝下的無知童子來得快活,此刻撲在林凜懷中,卻不由動搖起來。

“好了好了,莫哭了,”林凜摸摸他的頭髮,就如昔日一般安慰道:“起來了,地上涼,起來。”

王福全這才起身,拿袖子擦擦眼淚,道:“公子爺,當日厲將軍進京,竟然奉了您的骨灰,滿朝皆驚,厲將軍字字血淚,痛說您如何不屈自盡,皇上悲痛難言,當即追封您爲護國忠義晉陽候,賜殉葬珍寶無數,入殮皇陵。可錦芳姐姐與我卻不信,您神仙也似的人,智慧謀略,皆是上上之選,怎麼可能就這麼沒了?”

林凜嘆氣搖頭,拉着白析皓的手道:“你們忒看高了我,我當日服藥,是真的想一了百了。只是遇上了白神醫,這才又苟活下來。”

王福全滿臉震驚,片刻即回過神來,一撩衣襟下襬,重又跪下給白析皓磕了頭,道:“王福全謝白神醫相救主子之恩。”

白析皓側身避開,不受他的禮,淡淡道:“我若看着他死,還不如自己死,談不上謝字。”

王福全何等精明之人,當日南巡,白析皓的癡情有目共睹,此番見此二人光景,便明白此人現在是公子爺心中所繫,林凜受苦甚多,於情一字,終於得償所願,王福全心裡也很是替他歡喜,又鄭重扣了頭,這才起身,笑道:“恭喜公子爺,恭喜白神醫。”

白析皓禁不住微微一笑,林凜有些赧顏,清咳一聲道:“我這麼一撩擔子,難爲了你們了,後來可曾找過我?”

王福全微微紅了臉,道:“錦芳姐姐說不必,她說,您本就志在青山,不在朝野,更不在什麼凌天盟。若能如此悄悄去了,自去逍yao過活,比什麼都強。我尋思着有理,可又憂心您在外頭沒個伺候的可靠人兒,餓了病了可怎生是好。因此沒忍住,還是派人找了一番。如今一看,有白神醫護着您,我也就放心了。”

林凜嘆道:“到底是錦芳知我,”他微笑着看王福全,道:“小全兒真個長大了,那日在酒樓上,怎的就一下認出我來?”

王福全不好意思地摸摸頭,低頭道:“那,那個啊,公子爺,您不知道,若是旁人,我沒怎麼好眼力,可您我服侍了那麼久,身量如何,氣味如何,說話間眸子裡的神情如何,我怎會認錯?況且,”他偷偷地看了白析皓一眼,略帶歉意道:“那易容只顧着臉,忽略了頸子和手,因而……”

白析皓冷哼一聲,袁紹之哈哈大笑,道:“王福全少將軍果然非浪得虛名,當日我們出去,原想着悄悄喝酒,那易容也不算精細,只略爲掩人耳目罷了,哪想到遇着故人,全然無用,非白老弟之過,實是小凜模樣天下獨一份。”

王福全嘿嘿低笑,抱拳道:“白神醫,實是小的跟着公子爺久了,那份認知早已深入腦海,如此而已。”

白析皓冷着臉不理會,林凜淡淡地道:“如此說來,皇上也認出我了?”他看着王福全,微微一笑,道:“小全兒,你這番來,是當追緝的先行軍,還是當勸降的說客?”

王福全臉色一變,忙道:“我只當公子爺的小全兒。”

“很好。”林凜笑了起來,拍拍他的肩膀,道:“那便跟我說說,怎的蟄伏了這許多日,卻在今日上門來?”

王福全正色道:“我早於數日之前,便探知你們躲在此處。只是等着時機,不敢貿然過來,可巧今日是個好機會,諸位請速速收拾行裝出城。”他從衣襟中掏出令牌,交付袁紹之道:“這位大俠,此乃南疆聯軍通關令牌,南邊三十九個州府鎮縣均通行無阻。”

他回頭看着林凜,目光灼灼地道:“前日老爺命州府大人大擺宴席,將益華城近日進城的兄弟相稱的江湖人士均請了過去,一家家查看。中有飛鷹堡一隊,稱兄長遭了仇家暗算起身不得,靜臥養傷,老爺施恩,派了郭榮大人親臨客棧替那少堡主療傷,我也在行列之中,親見那少堡主年輕俊美,卻傷重未愈,其弟弟稚齡荏弱,可憐無知,絕非當日酒樓上所遇的兩位公子。”

林凜笑了笑,道:“郭榮沒見過小寶兒,你卻見過。”

王福全含笑點頭道:“正是。公子爺,您三人先走,過兩日再命飛鷹堡一干人上路匯合,往後仍舊做飛鷹堡少堡主,逍yao江湖,無拘無束。這樣也好,我與錦芳姐姐,若想得緊了,還曉得上哪看您去。”

“且慢,我們憑什麼信你?”白析皓忽而冷冷地道。

“就憑我是公子爺的奴才。”王福全不以爲意,笑嘻嘻地道:“公子爺,城內御林軍,大內侍衛已被我調開,無人留意這裡,時候不早,我也該回去覆命。這裡,”他從衣內掏出一個小小包裹,道:“是我臨出京時,錦芳姐姐託付與我,說是若有福氣遇上公子爺,便交給您。小全兒此番真是不辱使命,公子爺,您收好。”

林凜接過,王福全卻拉住他的手,目光中有些凝重,道:“我,我想單獨與您說兩句,可否?”

“好。”林凜攜了他的手,朝白析皓點點頭,便走到院子一旁,離那兩人遠遠的,微笑道:“有什麼話,說吧。”

“公子爺,”王福全眼淚又涌了上來,強笑道:“那包裹中,乃銀票十萬兩,是您防身的錢銀,您不用靠任何人。白析皓,白神醫,若是待您好,便罷,若不好,您千萬記着,這世上還有我和錦芳姐姐,別,別再……”

林凜一時語塞,半響,微笑起來,按住王福全的手,道:“我知道,放心。”

王福全流淚搖頭,道:“您讓奴才怎麼放心,不過一個沈慕銳,便弄得您差點真的……”他臉色轉爲狠厲,道:“我定放不過那個奸賊!”

林凜一頓,道:“小全兒,你這麼說什麼意思?”

“公子爺,”王福全笑道:“皇上這回是鐵了心要除凌天盟,只怕不日便可將之一鍋端了。沈慕銳便是有滔天本事,這回也救不了他自個,您放心,您受的委屈,有人替您討回來。”

林凜臉色微變,道:“皇帝,御駕親征,過去了?”

“是。”王福全眉飛色舞,也不打算隱瞞,道:“此番驍騎營、龍騎尉一併出發,將凌天盟餘孽所在的鎮子圍了個水泄不通,就等皇上親臨,將之一網打盡!”

林凜白了臉,閉上眼,似乎在做極爲艱難的鬥爭,半響方道:“小全兒,你覺着,皇帝,他,他是個好皇帝麼?”

“是,”王福全點頭道:“我們天啓朝這兩年河清海晏,政通人和,邊境安寧,百姓開始慢慢吃上飽飯,有識之士也漸漸有了一席用武之地,皇上,他,”王福全悄悄地看着林凜,道:“他在您的事上,是對您不住,然對整個天啓朝而言,卻是咱們百年難遇的明君。”

林凜長嘆一聲,道:“若果真如此,你便即刻過去救他的命吧。”

“什,什麼?”

林凜睜開眼,厲聲道:“我說,那剿匪云云,俱是圈套,有人布好了套子,等着他鑽進去弒君亂政,謀朝篡位,你趕緊將手中能糾集的軍士兵馬全數糾集,火速趕去,或許能救你的皇上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