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一連半月,琴秋均都被禁錮於那特地爲他收拾出來的屋子內。那屋子四周鋪滿軟綿綿的棉胎,防着琴秋以頭搶地撞牆。林凜其後恐琴秋手足被捆,影響血液流通,命人拿了長袍替他穿上,長袖反縛,如此困住他的手,以防他藥癮發作,傷了自個。一日三餐,林凜親自囑咐,命人點了他的穴道,一邊止住他的抽搐,一邊強行喂他吃下。便溺擦洗等事,也是按時按點,囑咐了妥當人伺候,林凜心知琴秋傲氣得緊,越是這等小事,越要替他考慮周全。若是有半點輕慢侮辱,便是琴秋藥癮戒了,也會耿耿於懷。林凜做晉陽公子,主持“尚書處”那會,接觸這等孤傲清高,懷才不遇之人多了去,自有他一整套恩威並施的法子。只是對着這個驕傲卻偏偏命薄的孤苦少年,心中多了三分憐憫,三分疼惜,這才格外照看他。

饒是如此看顧,可那藥癮發作的痛苦,卻仍非常人所能想象。那間小屋隔了老遠,都能聽到裡頭傳出陣陣哀嚎嘶吼、低泣呻吟,四肢趴地,又抓又跳,若不是周遭盡是棉胎,只怕早已將身上弄得鮮血淋漓。夜半時分,隔了老遠,仍能聽到琴秋宛若受傷野獸一般的低吼喘氣,有時候聲音小了,漸漸傳來隱忍哭泣之聲,低低聽着,竟然一句句都是:“王八蛋,殺了我吧,殺了我吧,王八蛋,殺了我,殺了我!”

林凜心情低落,他住的後院離那琴秋幽禁之所並不近,可日日打發小寶兒去那瞧琴秋情況如何。他深知這等苦楚,旁人無法插足,而且在這個時空,幾乎無計可想,唯有如此簡單野蠻的手段方能解決問題,可是,看着原本那麼精神漂亮的一個男孩弄得如此人不人鬼不鬼,他也不由感到痛心,更有一種莫名的憤怒縈繞心頭。

如此捱了好些日子,小寶兒傳來前院的消息,琴秋今日精神已經略微好轉,已被解開雙手,也能自己喝下一點米粥。林凜聞言甚爲欣喜,誇了小寶兒幾句。他本欲親自去看琴秋,卻被白析皓攔住,以那人尚未戒除毒癮,甚爲危險,不欲他過多接觸。林凜身子並未好轉,這幾日夜夜聽得琴秋哀嚎之聲,頗爲難受,睡不安穩。白析皓心疼他,直恨不得將那琴秋扔得遠遠的自生自滅方好。此時恨恨開了口,林凜也不便反對,想了想,卻猶自不放心,命人喚了鄔智雄來。

鄔智雄自那日林凜發怒便明白了,這位公子絕非繡花枕頭,他能令自家主子愛逾性命,靠的,並不單單那張顛倒衆生的臉而已。他心裡有些疑慮,仔細打量林凜,越看越覺着這人周身氣度超凡脫俗,豈是一般孌寵玩物可比?更兼平素寬厚溫和的一個人,板起臉來竟然不怒而威,令人禁不住心驚膽戰。白爺又一臉深情眷寵的模樣,只怕這個人便是一把火將這別院燒了,白爺頂多也說句:“仔細火星子濺到手疼。”鄔智雄尋思着,這般神仙也似的人物,周身貴氣,怕不是自小耳聞目睹,身染其中,尋常人家,斷斷養成不了。他琢磨來琢磨去,江湖朝野,並無姓林的大家,這個公子到底從何而來呢?他思索良久,總不得要領,最終抽自個臉頰唾罵道:“日他娘,管他是誰,來了這,便是林公子,是白爺的人!”

鄔智雄雖爲草莽,心思卻慎密,雖然猜不出這林公子爲何人,卻深諳林公子定然來頭不小。況且這樣一個人,孤身出現在白析皓身邊,不與外界聯絡,便有他千萬種不可說的緣由。這等緣由,不是自己能去探聽的,卻也不容旁人探聽。他打定了主意,幾日之內,便將別院上下僕役進行了一番清洗。將臨時僱傭的統統放回家去,又從附近白家老店調了些可靠人來。鄔智雄往日培養的一干弟兄,此時也在別院內做了侍衛,平素裡低調行事,一時半會,倒也平靜無波。

林凜差人喚他,鄔智雄正欲前去,卻不曾想臨了出了件事,待他忙過了跑到後院,白析皓已經在與林凜施針治療。這時候不便打擾,鄔老大便在外頭候着,好容易等到施針完畢,小寶兒才替他進去傳了話。不一會,就聽得林凜清潤的聲音在裡面響起:“快請。”

鄔老大拉拉衣角,走了進去,垂首稟道:“爺,林公子。”

“嗯。”白析皓淡淡應了一句,道:“怎的來得如此之遲?”

鄔老大笑道:“前院出了點小事,耽擱了下,這才遲了。”

林凜靠在榻上,臉色有些疲累,微微一笑,道:“麻煩鄔老大跑這一趟,我也沒什麼事,就是問問,琴秋琴公子怎樣了?”

鄔老大遲疑了一下,偷偷瞧了白析皓一眼,白析皓一蹙眉,知他有事,便道:“怎麼?有事何妨直說。”

鄔老大又看了一眼林凜,方躊躇道:“這個事原也不值得驚動爺和公子,只是現如今公子既然問起,我便如實稟報。那琴秋公子,今兒個早上,不知怎的,在棉胎之下藏了一片瓷片,纔剛自己割了腕,好在小幺兒們發現得早,又都是鋪子裡的夥計,三兩下給他止了血。”

“什麼?”林凜募地一下從榻上坐起,呼吸急促,道:“他現下如何?”

“公子爺別擔心,死不了。”鄔老大忙微笑着道:“那瓷片不比刀子,劃拉出來的傷口有限,現下已經止住血了。”

“我要去看看。”林凜翻身要下牀,卻被白析皓扶着,不禁急道:“析皓,我一定要去看看!”

“我陪你,”白析皓微微一笑,撫摸他的後脊樑,道:“莫着急,人沒事呢。”

他說罷蹲下,替林凜穿好了鞋,又將外袍爲他披上,這纔對鄔老大道:“這事一旁伺候的都不知道吧?”

“主人放心,我命那幾個小幺兒不得胡說,他們都是本家奴才,信得過。”

白析皓沒再說話,卻扶着林凜朝屋外走去,林凜面沉如水,一路上沉默不語。白析皓知他此刻心中發怒,也不多說,只半抱着他快步向前。鄔老大緊隨其後,待到了前院,趕忙一路小跑,過去先喝命小廝們候着。自己侍立一旁,猶豫地看了臉上緊繃的林凜一眼,道:“爺,公子爺,要開門嗎?”

“開!”林凜冷聲道。

白析皓揮揮手,鄔老大忙掏出銅鑰,擰開了鎖,裡面一片狼藉,琴秋仰面臥着,臉色憔悴,身子時不時抽搐一下,雙目空洞地瞧着屋頂,垂在一旁的蒼白手腕上厚厚包了一層紗布。

林凜大踏步走了進去,一把揪起琴秋,啪的重重給了他一耳光,琴秋眼神發愣,林凜微眯着眼,咬牙道:“你忍不下去了?就差一點,你就忍不下去了?你個孬種!我真是錯看你了!”

琴秋呆呆地看着他,忽然瘋了一樣將他死命推開,白析皓一步上前,將林凜護在自己懷裡,再一個袖風,將琴秋拂到一邊,喝道:“你敢碰他?”

“你滾,你們都滾,讓我死,讓我死!王八蛋,全是王八蛋!”他用手撕着自己衣襟,漲紅了臉嘶吼道:“我有多難受你知道嗎?讓我忍?我怎麼忍?你讓我怎麼忍!”他淚流滿面,嗚咽着道:“你讓我怎麼忍?不是一下,不是一下就過去,是無窮無盡的痛苦,無窮無盡的痛苦啊。”

他匍匐在地,刨着棉絮,忽然快速爬了過來,摸着白析皓的腳,擡起臉來獻媚地笑道:“給,給我藥,求求你,你是神醫,一定有法子弄出那樣的藥是不是,給我,給我,”他忙不迭地解開自己衣裳,努力做着並不熟練的媚眼,道:“給我藥,只要你給我藥,你要怎麼樣對我都可以??????”

林凜震驚地說不出話來,伏在白析皓懷裡禁不住後退了一步,琴秋卻跪着,將上身大半雪白的肌膚全露了出來,乞憐道:“給我藥,求你,我挨不住了,你對我做什麼都可以,求你,求你??????”

白析皓一腳踢開他,擔憂地看了眼懷裡的人雪白的臉,嘆了口氣,撫摸林凜的背脊道:“凜,莫要怕,這人藥癮一上,便是這般豬狗不如。那等苦楚不是一般人受得住,你要自責。”

林凜猛地擡頭,揪住白析皓的衣襟,道:“你救他嗎?”

白析皓頭痛地皺了下眉,道:“我可用針試試,但這等做法前無古人,也不知有沒有用。”

“救他吧,析皓。”林凜一眨不眨地看着白析皓,眼中浮上一層霧氣,搖頭道:“人不該是這樣的,人活着,不該是這樣的。”

白析皓微微一笑,越來越瞭解到,他愛上的男子,無論何時,均無法在他人的苦難面前轉過身去。他點點頭,道:“我盡力吧。”

其後的日子,對琴秋而言,痛苦而難耐。白析皓醫治他,只是看在林凜的面子上,心底下對此人毫無好感,下針故意挑着痛處狠狠地扎,半點不留情。兼之戒藥之法並無先例,白析皓心裡興奮莫名,直拿琴秋做那試驗的品種,着實令琴秋吃了不少苦頭。

如此一番折騰下來,琴秋卻終於漸漸止了藥癮,慢慢從癲狂苦痛當中走了出來。又修養了一兩個月,終於漸漸回覆到當初那個俊俏少年模樣。

如此過了許久,林凜身子也慢慢有些好轉,琴秋卻莫名其妙地呆在他身邊。林凜回想當初,其實並不太明白爲何要莫名地將這個孤傲的少年救下,莫名留下他,還一心一意想幫助這個一見面就對他們痛下殺手的人。這個問題,不只琴秋本人問過,鄔老大也問過,白析皓雖然不說,可想必心裡,也有些好奇。但林凜自己,卻說不出爲什麼,只覺着這個少年掩飾在驕傲之下的脆弱,着實令人心疼。

“又在此睡着,年紀不大,怎的如此容易打瞌睡?我看你不是十九,而是九十歲的老頭子。”

耳邊傳來那少年低沉悅耳的聲音,宛若琴絃撥動,語音繞樑不絕。雖然話裡尖酸不耐,可蓋在腰腹的毯子卻被拉高到下頜處,手臂也被人輕手輕腳地塞進被窩裡。林凜淡淡一笑,睜開眼,果然見到眼前漂亮耀眼的少年,一身寶藍色錦袍襯得臉白如玉,見他睜開眼,此時一愕,隨即冷了臉,道:“我讓小寶兒進來伺候。”

林凜瞧着他迅速地轉身離去,笑了一下,真是個彆扭的孩子。他此刻這麼朝氣蓬勃,誰能想象,這孩子便是大半年前在斗室中掙扎匍匐的琴秋?他憑着自己的毅力,硬是戒了身上的藥癮,再佐以白析皓的藥石鍼灸,一身功力,恢復得七七八八。琴秋在恢復功力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趁着白析皓不留神,抽出一把匕首,抵住林凜的喉嚨,眼裡冒着兇光,幾乎就要一刀紮下。那一刻,他是真的想殺了林凜,想殺了這個高潔秀雅,美麗絕倫的男人。但那一刀不知爲何,總也扎不下去,直到被白析皓用迷藥擊倒,仍然大惑不解。他原本以爲,林凜這下,一定會殺他。畢竟,誰能忍受,救回一個人,那個人卻恩將仇報呢?

可琴秋又一次估計錯了,林凜只是將一個包袱扔到他腳邊,正色道:“我有三次機會殺你,卻都饒你不殺,這是最後一次,走吧,再有第四次,我定不留情。”

他知道這個美絕塵寰的男人不是在開玩笑,當確定他的身份後,他更加明白,這個男人雖然手無縛雞之力,可若他願意,卻能顛覆朝綱,禍亂世間。見他無所動靜,林凜又加了一句:“你此後便自由了,愛上哪上哪,去吧。”

琴秋霎時間懵了,他忽然覺得,天下之大,他竟然沒有一個地方是自己想去的。自由太過奢侈,可當它真的到來,你卻覺得茫然無措。琴秋低下頭,緊緊攥住那個包袱,想了很久,擡頭迷茫而老實地道:“我,我不知道上哪。”

那個男人微微笑了,眼底閃爍着柔和的光,宛如看着自己的孩子那般,溫言道:“那,要不要先去洗浴一番,再好好睡一覺?睡醒了再想,好不好?”

見他不答話,那男人又站起身,全然不顧他,自顧自吩咐下人爲他收拾一間屋子,規格比照着“小寶兒”。他知道那是伺候那男人的貼身小廝,說是小廝,卻如那男人的孩子一般,平日裡被寵得沒上沒下,半點下人的規矩也無。他還記得第一次跟那男人吃飯,小孩一頭扎進自己主子懷裡,笑得如此耀眼,如此幸福,那一霎那,他心底有陣暖流緩緩淌過,既然有些羨慕小孩兒。

此後,他便留在這個自稱“林凜”的男人身邊,嘗試一種全新的生活。他雖然說服自己,留下來,是爲了找到更好刺殺的機會,可是這種生活很安靜,很愜意,沒有勾心鬥角,沒有屈辱廝殺。生活中偶然稱其爲事件的,不外乎林公子今日多逛了一圈花園,小寶兒今日多背一個藥方或一首詩,如此簡單,卻又如此令人鬆弛溫暖,不知不覺,竟然在此一住便是大半年。他雖然當着林凜的面,仍然習慣冷着臉,對着白析皓,忍不住要尖酸刻薄。可是心底,卻不得不承認,他是越來越掛心這個病弱卻美麗的男人,越來越像那個笨笨的小寶兒一樣,會因爲林凜多喝一碗湯而欣喜,會因爲他身子狀況稍有反覆而擔心。

這日,他如常一般,早起練琴,再舞劍,做完一切後,擡頭望天,時日已然進入十二月,天藍無雲。此時忽然身邊飛過一隻野鴿子,琴秋凝神一望,忽而臉色一變,縱身一躍,欲將那野鴿子擒下,可惜身手不夠,只能夠着一豆類。那飛禽受驚,急速飛開,琴秋無法,劍光一揮,一劍將那鴿子砍了下來。

隨後,他愣愣地看着地上的鴿子屍體,走過,熟練抽出那腳環上綁着的竹筒,從中倒出一張紙條,展開了一看,臉色大變,左思右想,終於忍不住走向林凜棲息的後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