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這聲“趙大哥”聽得白析皓面色一沉,原本不欲殺人滅口,這下卻非如此不可了。他一邊溫柔地撫慰林凜,一邊朝鄔智雄遞了個狠厲的眼神,空出來那隻手,不着痕跡地在頸部做了個割喉的動作。鄔智雄會意,揮手命侍從們將人拖出去,然而一碰着趙銘博的胳膊,他卻瘋狂掙扎起來,一路喊道:“稍等等,等一下,我與那孩子說兩句話,就兩句!”

鄔智雄擡眼問詢白析皓,白析皓一臉不耐,正拿眼瞪他,卻覺得懷中人漸漸止了顫抖,微微露出臉來,想來也頗好奇趙銘博要說些什麼。白析皓轉念一想,這人頃刻之間,便爲刀下亡靈,且做做好事,聽他說說又無妨?他面色稍霽,略點了點頭,鄔智雄道:“停,讓他說。”

趙銘博虎目含淚,一眨不眨地盯着小寶兒,啞聲道:“小寶兒,公子爺,公子爺你送往京師了?”

小寶兒不慣撒謊,侷促不安地垂下頭,捏着自己的衣襟,滿心害怕,卻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不能亂說。

他這等模樣,瞧在趙銘博眼中,卻是另一番意思,以爲他心中悲慟,垂頭泣淚。趙銘博兩行淚緩緩流了出來,哽咽道:“公子爺,說來還救過我一命,想不到,卻如此下場,雖是不得已,可到底,是我凌天盟對不住他。他,他生前囑咐我照應你,我也無法做到。”

小寶兒垂頭不語,心裡卻想,我纔不要你照應。

趙銘博繼續道:“你,你想來心裡有恨,我也無話,只是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盜走他的遺骸??????”

小寶兒猛地擡起頭,一雙圓圓的黑眼睛閃爍着憤怒的光,他攥緊小拳頭,大聲道:“我纔不是盜,主子本就不是你們那的,他病成那樣,你們,你們那麼多人還逼他,還說要糟踐他,我都瞧見了的,你們,你們全是壞人!”

趙銘博愕然,道:“怎會有人要糟踐他?大當家那般待他,至今心魂俱傷,??????”

“大當家又怎樣?”小寶兒氣得臉色通紅,抖着身子喊道:“別以爲我年紀小,聽不懂你們的話,不曉得什麼叫臏刑。我如今讀書識字了,曉得那是大當家帶着頭,領着人要挖主子的膝蓋骨,我親眼所見,主子不從,這才,這才,”他說得激動起來,忍不住淚水滴落,哭着罵道:“你們瞧不起我,罵我閹狗,嗚嗚,不給飽飯吃,不給暖衣裳穿就罷了,可主子那麼好的人,你們怎麼狠得下心那麼對他,嗚嗚,壞人,全是壞人??????”

那段不堪的遭遇藉由這孩童的口中道出,林凜禁不住眼前一陣發黑,那能令人窒息的黑暗與痛苦撲面而來。他畏縮在白析皓懷中瑟瑟發抖,頭埋進他的胸膛,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白析皓一言不發,用力抱緊懷中的人,盡力撫慰他,眼底卻全是怒火。就在此時,卻聽得邊上的琴秋一聲冷笑,手一揮,銀光一閃,趙銘博慘叫一聲,撲倒在地,右膝之處盡是鮮血淋漓。他慘白着臉,擡頭難以置信地看着那尤帶着微笑的俊美少年,卻聽琴秋悅耳輕緩地道:“啊,不好意思,一時手快,刺穿了你的膝蓋骨。都是小寶兒不好,你不知道我最喜歡聽人論刑罰,一聽就手癢,忍不住要躍躍欲試麼?”

小寶兒嚇得後退了一步,捂住嘴巴,不敢作聲。琴秋似無意地瞥了白析皓那邊一眼,接觸到白神醫怪他多管閒事的眼神,笑得更爲開心,踢踢趙銘博的傷處,道:“怎樣?滋味如何?放心,我技術很好,沒傷到你的筋,傷好之後,沒準你還能行走呢。”

“你,你是何人?”趙銘博蒼白着臉,道:“有種,一刀殺了我。”

“我本來想的,”琴秋笑眯眯地道:“只是聽了你適才的話,忽然覺得特別噁心。”他俯下身,輕柔地問道:“你知道我噁心什麼嗎?”

趙銘博啞聲無語,琴秋咯咯笑了起來,在他衣服擦拭了自己劍上的血,道:“我最噁心的,就是明明害了人,還要裝對他好,明明殺了人,還要一臉悲慟欲絕。對了,忘了告訴你,你們逼死那個,恰好本少爺瞧着很順眼,這一劍,是我替他還你們的。”

趙銘博臉色頹敗,黯然無語,待到鄔智雄命人將他們幾個凌天盟衆架走,他也不作掙扎。一等這些人被帶出去,白析皓一甩長袖,袖風中夾雜着尖利之物撲面向琴秋擊去。琴秋忙閃身避開,卻聽身後牆壁哧的一聲,又聽叮噹一聲響,被一枚銅錢擊穿一個深深的小洞。琴秋怒道:“姓白的,你什麼意思?”

“多事。”白析皓冷冷地道:“下回再如此自作主張,我定不輕饒。”

琴秋還待回罵,卻知道自己武功與之相差甚遠,只得嘀咕着坐回火堆邊。這裡林凜擡起頭,顫顫巍巍地坐直了身子,微微嘆了口氣,對小寶兒道:“傻孩子,過來。”

小寶兒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撲過去一頭扎入他的懷中。他小小的心中,又怒又怕,又驚又嚇,早不知轉了幾個來回,此時盡數釋放出來,哭得哽噎難言。林凜也是一臉慘淡,摸着他的頭髮,輕聲道:“是我不好,讓你一個孩子早早見着這些不堪之事,真是委屈你了。”

小寶兒哭着拼命搖頭,他不心疼自己,他心疼的是林凜,心疼的是這高潔如月,溫潤如玉的人,合該被人小心呵護,卻偏生要受那等苦。林凜長嘆一聲,愛憐地摸摸他的頭髮,道:“都過去了,我忘記它,你也忘記,好不好?”

他擡起頭,擦乾小寶兒臉上的淚水,正看見火堆那邊,琴秋嘟着嘴,一臉憤憤不平的模樣。林凜微微嘆息,朝他招手道:“你也過來。”

琴秋躊躇了一會,終於期期艾艾地過去,林凜冷冷地瞧着他,道:“蹲下來。”

琴秋老大不樂意的蹲了下來,卻被他啪的一下,打到臉頰。這巴掌並不重,可琴秋立即跳起,罵道:“喂,我替你出氣呢,你還打我。”

林凜喝道:“你什麼也不知道,就如此不分青紅皁白出手。凌天盟對不住我的人多了,你要一個個去刺穿人家的膝蓋骨麼?也不想想,今日是你僥倖得手,若在平時,以趙銘博的身手,你能討得了好?那姓趙的,在凌天盟中不過二流人物,尚且如此,其餘的,你如何招惹得起?我千辛萬苦救了你,可不是讓你去當莽夫,便宜了別人!”

琴秋不服氣道:“我惹得起一個便算一個,畏畏縮縮,不是小爺的做派。”

林凜不怒反笑,道:“你個小崽子,有什麼做派可言?過來。”

琴秋摸着臉,氣呼呼地不理他。

林凜放緩了口吻,道:“過來,你看小寶兒,比你乖多了。”

琴秋嘟囔着:“我又不是小寶兒,憑什麼聽你的”之類,一面不情願地挨近林凜。林凜摸摸他的臉,道:“疼嗎?”

琴秋瞪了他一眼,垂頭不做聲。

林凜嘆氣道:“我的事,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明白,只是我好容易走到今天這步,好容易覺着日子舒坦,人活得有意思。你就當爲了我,別去攪和了,不管是凌天盟,還是京師那些人,我不是惹不起,而是受夠了,你明白嗎?”

琴秋臉上有所動容,他想了想,點了點頭。

林凜轉身,握着白析皓的手,正色道:“你也一樣,析皓。我知道,你心中此刻,比他們倆要更爲憤怒,只是往事已矣,我不作無謂的糾纏,你也不要,行嗎?”

白析皓目光閃爍,卻微微一笑,攬住他的肩膀,柔聲道:“我自然依你。”

“那,那幾個人,都放了吧。”林凜疲倦地靠在他肩上,淡淡地道:“趙銘博在凌天盟中位置不高,卻深受信賴,此刻在此,定是有要事。你聽他適才口口聲聲鷹犬走狗,定然以爲我們是朝廷之人,他身上又帶傷,那麼朝廷跟凌天盟兩班人馬,應該均離此不遠。若我們在此殺之,一來引人注意;二來,沒得便宜了厲崑崙他們。咱們一行,本就好手不多,難道要等到人殺將過來,亂了手腳不成?”

白析皓蹙眉道:“這??????”

“讓小寶兒去做這順水人情。”林凜微微一笑,道:“小寶兒與那趙銘博有舊,又認了他凌天盟二當家作哥哥,求情放了他們,也是說得通。小寶兒,你過來。”

小寶兒愣愣地捱過來,林凜摸着他的小耳朵,教了他一套說辭,道:“你便說還沒進京,便被上頭追究,差點丟了小命。琴秋與我有舊,路過之時,順手救了你的xing命,因他是藥鋪少東家,你便跟了他,這才隨了押送藥材的人南下。你也不願趙大哥再受傷對不?去放了他們吧。”

小寶兒乖巧地點點頭,站起來跑了幾步,又跑回來,找了一通,林凜奇道:“你又作甚?”

“找點止血的藥,”小寶兒怯怯地道:“他們,他們幾個都受傷了。”

琴秋沒耐煩地別過臉去,林凜微笑起來,對白析皓道:“白神醫,賜藥吧。”

“不行。”白析皓眼睛裡盡是寒意,搖頭道:“我不找他們麻煩,但從此往後,也絕不醫凌天盟的人。”

林凜知他甚爲堅決,便不再多話。小寶兒沒有藥,只好找了件舊衣裳,跑出去爲那幾人作了簡單包紮,又將適才林凜教他的話說了一通,這纔將趙銘博等幾人放走。

被這麼一折騰,衆人盡皆疲憊,草草打了個盹,翌日清晨,吃過早飯後便匆匆上路。林凜後來雖面色淡然,白析皓卻知道,昨夜那麼一鬧,他仍是受了驚。那往事猶如夢魘,非頃刻間說能忘懷,便能忘懷。到得凌晨,林凜便發了低燒,時睡時醒。白析皓一診,便知他這等是心緒波動所致,雖無大礙,可仍心疼不已。只得在馬車上擁了那人,讓他靠在自己胸膛上好好歇息。

白析皓抱着林凜,不知不覺也眯了會,正睡夢間,忽而聽得一陣異響。他內力深厚,一聽之下,立即清醒,募地坐了起來,將林凜好生放在枕上,自己稍微推開馬車車門,沉聲道:“鄔智雄。”

鄔智雄正在車外騎馬,聞聲立即縱馬上前道:“主人,何事?”

“你瞧瞧,後面誰追着咱們。”

鄔智雄一驚,忙調轉馬首,果然見其後一陣黃沙滾滾,一人飛馬趕來,不一會便到近前,居然是昨夜被擒獲後又放走的趙銘博。只見那趙銘博衣襟上血跡斑斑,面色憔悴,膝蓋處的血滲透厚厚布層,顯是又經過一場惡戰。他馬上又伏有一名男子,一動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趙銘博一見車隊,猶如飢渴之人乍見水源,眼神一亮,衝上來道:“小寶兒,敢問一聲,小寶兒在何處?”

小寶兒在另一輛馬車上,聽到有人喊,便應了一聲,掀開車簾,鑽出腦袋來。見到趙銘博,嚇了一跳,結結巴巴道:“趙,趙大哥,您,您怎的又回來了?”

趙銘博急切地道:“小寶兒,你,你停一下,我有話說。”

鄔智雄不耐地道:“他孃的,你不怕死的麼?昨兒個是有人求情才放了你,別想着今兒個運氣又會很好。”

趙銘博急得眼眶都紅了,喊道:“小寶兒,你說,你們是運藥材的對不?隨行可有大夫,能否救救他,你,你恨我們不打緊,可不能恨他,他可一直待你甚好,還當衆認了你做弟弟,你走後,也多次尋你,你可不能見死不救哇。”

他一手抓住繮繩,一手將伏在馬背上的那名男子託了起來。只見那男子年紀不大,相貌也算英俊,卻臉色青灰,雙目緊閉,居然是那跳脫睿智,不羈狡詐的凌天盟二當家徐達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