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那一日,蕭墨存其實並無神智昏迷,他只是很累,長時間的心力透支令他驟然覺得萬般無意義,在幾乎被□□了之後,他實在提不起精神勞心勞力對付皇帝,因而也就不願睜開眼睛。

他知道自己被挪到韜光殿暖閣之中,也知道太醫王文勝等人又一次聚集在自己牀頭。他也知道當天夜裡,皇帝紆尊降貴,與自己同榻而眠,那雙手臂極爲輕柔地擁着自己,似乎怕觸疼自己身上的傷處。只是歷經了白天那些粗暴的對待,這樣的輕柔,除了顯得姍姍來遲和矯情之外,又有何用呢?這個帝王,深沉決斷,睿智果敢,卻爲何總也不明白,人不是物件,不是小貓小狗那般的寵物,人的心,一旦傷了,便很難消弭那道裂痕,更何況是被他如此踐踏摧毀?

蕭墨存知道,躺在身邊的這個專橫的男人,實際上心裡並不好過,他夜裡安寢得並不好,有時候會在夢中莫名其妙地擁緊自己,有時候醒過來了,總在貪婪地注視着自己,偶爾輕微地,嘆一口長氣。

那種眷戀和不捨,即便刻意閉上眼不去看,背過身不去想,可也無法完全忽略。

是的,較之後宮垂坐日暮,乞憐雨露的妃子們,皇帝待自己,確實與他人不同。但這種不同卻很有限度,它或許夾雜着佔有慾,夾雜着所求不得而變本加厲的執著;帶着帝王高高在上,頤指氣使的施恩;如對待寵物那般賞玩和收藏的興致,以及,對待可加利用之人必要的安撫和籠絡;所有這些,組合成帝王的“喜歡”。這種喜歡很真實,真實到,蕭墨存即便百般不屑,可仍然可以輕易探析,輕易知曉;可同時又很虛僞,因爲,這種喜歡從來不會觸及帝王的既得利益,不會危害到帝王的權力掌控,一句話,皇帝本人,根本不會爲他的喜歡,付出什麼實質性的東西。

但是,就是如此廉價的喜歡,卻由不得你拒絕,由不得你否認,由不得你不迴應。

蕭墨存悲憤的地方,是在這裡。

那場由蕭宏鋮親自策劃的變故,站在同爲男性的立場,蕭墨存其實能夠理解皇帝的用意,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對皇帝那些“不得已”,蕭墨存也明白,確實有不得不做的原因。

但是,同樣不可否認的是,這場變故,幾乎如席捲一切的龍捲風一般,將他在這個時空苦苦維繫,努力堅持和珍視的東西,幾乎都毀滅殆盡。身體毀了,感情也毀了,信任也毀了,希望和期待也毀了,他從此捲入無窮無盡的苦痛和悲憤之中。這不是道歉就能解決的事,也不是彌補就能忘卻的回憶,它觸及的是一個人如何生活,如何確認自我的價值原則問題。蕭墨存捫心自問,自己即便再寬以待人,也無法做到與皇帝握手言和,更那堪再屈就於他的身下,做他的孌寵?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但這個善的尺度,卻不是說什麼都可以原諒,什麼都可以無原則地退步,若是自知人之將死,就索性心安理得享用起皇帝的恩寵,乖乖做那被整個後宮嫉恨的瓊華閣主子,那麼之前那麼長時間的堅持和抗爭,不就皆成笑柄?自己與那滿朝識時務,通人情的練達官員,又有何區別?

正是因爲快捱不下去了,蕭墨存纔要不惜一切,離開皇帝的身邊。他的想法很多,但有一種最基本的願望,便是在離開這個人世的時候,他希望自己,能呼吸口自由的新鮮空氣,能不要死在所厭惡之人的懷裡,

確實,經歷了這麼多事情,再沒有什麼比作爲皇帝心愛的寵臣而死,身後接受百官祭奠,祭文上寫他“殫精竭慮,爲帝分憂”更滑稽的了。

他在這個時空的生活,所付出的真誠,所被踐踏的尊嚴,已經夠像個笑話,無需在死後,還繼續像個笑話存在着。

“墨存,朕到底要將你如何是好?”

耳邊傳來皇帝幽幽的嘆息聲,下一刻,抱着他的雙臂收緊,皇帝將頭埋入他的頸項肩頭,深吸了一口氣,又問:

“墨存,朕到底要將你如何是好?”

我要你從此放手,任我自由;我要你承認我有與你同樣平等的靈魂,尊重我也有選擇自己生活的權力;我要你讓我一個人,孤獨而有尊嚴地死去,這些,你能答應嗎?

蕭墨存閉緊雙目,一動不動,任他抱着,半響,皇帝漸漸鬆開他,在他臉上烙下一吻,輕聲道:“睡吧。”

次日,皇帝上早朝,蕭墨存在宮人爲其擦拭身體之際,募地睜開雙眼,倒將服侍的宮女嚇得倒退數步,方醒悟過來跑出去喊道:“侯爺醒過來了,侯爺醒過來了。”

門外一陣腳步紛亂,好些奴才快步排隊進來。一位身穿杏色首領太監服的太監笑眯眯走了進來,行禮道:“侯爺這一覺可好睡,把咱們萬歲爺都急壞嘍,可喜如今醒過來,先就着奴才的手,喝口水吧。”

蕭墨存認得此人,是皇帝近身侍從的頭頭,宮裡的首領太監秦公公。想不到此番一病,住的地方規格升高,連服侍的人,級別也比以前的強。他冷眼旁觀那秦公公指揮人將自己扶起坐好,一路伺候自己漱口抹臉,再親自倒水喂到自己脣邊,連番動作一氣呵成,且行雲流水,不似別的奴才那般縛手縛腳,卑躬屈膝,反倒輕柔自然,體貼入微,這等伺候人的功夫,比之林公公之流,更勝一籌。

蕭墨存含了一口水,入口參味甚濃,他蹙眉,啞聲道:“是蔘湯?”

“是。”秦公公笑眯眯地回道:“這可不是尋常人蔘,是雪參,漠北雪域裡產的,極是難得,最是適合侯爺如今調養身子。”

蕭墨存又喝了一口,搖搖頭,道:“既這麼難得,就賞你吧,也省得在我這糟蹋了。”

秦公公輕輕一笑,道:“怪道那幫猴崽子個個搶着侯爺跟前的差事,侯爺真真是菩薩心腸,這等貴重之物,也能輕易賞給奴才。您不知道,這皇宮裡一年統共進不到一斤雪參,現如今給您的,可還是萬歲爺從自己口裡省下來,您說,單單衝着萬歲爺對您的一片心,奴才哪裡敢領您這個賞?別折了自己個的壽。”

蕭墨存一頓,冷冷打量着秦公公,尋常人在他這等清亮視線探試下,多會有所反應,只這秦公公,笑容可掬,卻如一個瓷面具一般無懈可擊。蕭墨存收了視線,虛弱地道:“我原是不喜歡這些,你且撤下去吧。”

秦公公領命,自己親自上來收拾了,卻一招手,上來兩隊宮女魚貫而入,在蕭墨存面前擺上黃梨木炕桌,揭開食盒,端出藍花描金蓋碗,揭開了,是熱氣騰騰的藥膳粥。又一人上前,布了四五樣小菜,蕭墨存一見,倒都是自己平時慣用的。秦公公上前,將碗裡的粥攪了攪,細細吹了熱氣,舀了一勺送到蕭墨存脣邊,笑道:“奴才今兒個僭越了本分,伺候侯爺用膳。這底下衆人笨手笨腳,呆會惹您生氣,奴才吃罪不起。請侯爺莫要嫌棄奴才,好歹用些。”

蕭墨存摸不透這皇帝身邊的紅人如此殷勤,到底意欲何爲,便沉默着嚥下他餵過來的粥,且看他下步如何做。那秦公公一付千錘百煉,滴水不漏的笑面孔,舀粥、吹氣動作輕巧熟稔,有說不出的好看。他細心地將藥膳搭配小菜,嚐起來倒也不失爽口鮮甜,蕭墨存畢竟有兩天沒正經吃過東西,不知不覺間,倒將一碗藥膳用進了大半碗。

後面幾勺,蕭墨存便搖頭不要了,秦公公也不強求,笑得更加燦爛,道:“侯爺今兒個胃口倒好,粥也進得香,此後當日日如此,這病啊,興許就好了。”

蕭墨存讓他伺候着漱口完畢,靠回枕上,微微閉上眼,道:“有勞公公了。”

秦公公起身示意宮人將炕桌等物撤下,自己命人絞了熱毛巾呈上,蕭墨存接了,略微擦拭一下臉,便遞回去,又道了聲謝。

秦公公噗嗤一笑,道:“侯爺現如今倒彬彬有禮了,先前的脾性兒可不是這麼好伺候。”

蕭墨存猛地擡眼,盯着秦公公那張笑臉,緩緩道:“墨存從前小,不懂事,若有得罪公公地方,還望公公海涵。”

“哎呦侯爺說的哪裡話,”秦公公笑道:“您如今真是皇上心尖上的人兒,奴才纔是吃罪不起的那個,從前那些事,千般萬般,都是奴才的不是,奴才纔要求侯爺高擡貴手呢。”

蕭墨存轉念一想,已然明白,怕是以前的晉陽公子與這位首領太監發生過什麼,瞧着太監此番作爲,殷勤得令人心生疑竇,只怕從前的事,過節的成分大點,要不然,這閹人不會如此行事。他微微一笑,道:“秦公公如此說,墨存誠惶誠恐,您纔是皇上身邊的紅人,打小伺候到大的老人,墨存當日好些地方,若早請教了秦公公,也不至於走那麼多彎路。”

秦公公聞言,笑眯眯答道:“奴才怎當得起侯爺請教二字,論起揣摩聖意,您纔是高人。此次以退爲進,果然贏得皇上一片心,偌大個天啓朝,何人比得上侯爺您呢?”

蕭墨存蹙眉道:“以退爲進?”

秦公公笑了起來,輕聲道:“侯爺,您一說成親,皇上便慌了神,此後還不得長長久久地念着您?世人皆是得不到的東西總是最牽腸掛肚,您想出這招來,也不枉當日在奴才面前誇下的海口。”

蕭墨存心下大怒,面上卻不表現出來,只淡淡地道:“公公此言差矣,墨存已年滿十八,宗室子弟到此歲數,多數娶妻生子,開枝散葉,此乃人倫常情。說到當日,墨存當日說過的話甚多,不知公公指的是哪一句。”

秦公公一愣,笑道:“侯爺說得是,奴才逾矩,真是該罰。當日您說道終有一天,要在韜光殿着奴才伺候,此話如今已然成真。說實話,奴才心裡對侯爺,那是萬分佩服,您看這後宮粉黛三千,何人得過萬歲爺這等聖寵?旁人若得了十分之一,都得感恩戴德,偏您倒好,還敢往外推,咱們萬歲爺啊,卻因爲這個更加對您上心,說起來,侯爺真好謀略,好手段。”

蕭墨存冷眼旁觀他一臉諂媚,不由心生厭惡,他閉上眼,輕描淡寫道:“說什麼謀略手段,倒好像墨存存心要生這個病一般。秦公公,您說這話,是皇上的意思麼?若如此,墨存也不用你伺候,自己去向皇上請罪,遣送出宮算了。”

秦公公精神一凜,這人現如今是皇上心愛之人,隨便一句話,真能決定自己生死。以前的晉陽公子不是最喜人阿諛奉承麼?怎麼此番馬屁反倒拍在馬腿上?他收斂笑容,正色躬身道:“奴才纔剛都是胡說八道,望侯爺贖罪。您放心,您進了韜光殿,便是奴才的主子,奴才就只有盡心盡力服侍,纔算盡了本分。”

蕭墨存心知這見風使舵的太監鐵定從前給了晉陽公子不少排頭吃,此番見皇帝對自己不同以往,方緩過神來,忙不迭地要示好。往常自己住瓊華閣,他一個首領太監,也沒個奉承的機會,好容易自己進了韜光殿,這太監便抓住時機,再不肯放過。一個閹人尚且會對給人難堪,真不知以前那個正牌的晉陽公子,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宮中,受了多少侮辱和憋屈。他無法替那個可憐的少年討回公道,卻由不得這個太監在自己面前撒野,當下冷冷一笑,道:“墨存從前年紀小,不知輕重,着實下手收拾了幾個狗奴才。這一年長大了些,知道點道理,不愛玩那剁活人喂狗的勾當,不過,秦公公,”他故意瞧了那太監一眼,淡淡地道:“你纔剛那些話,若是再讓墨存聽到一個字,可難保不會勾起墨存玩奴才的興致。若是一個錯手,將您傷了,皇上怪我也不好不是?不過皇上如今疼我得緊,收拾個把奴才,想來也捨不得怪罪我。”

秦公公一陣心驚,那萬年不變的笑容總算裂開一個口子,他乾笑幾聲,說了幾句別的話便想退下,臨出門忽然又換上討好的笑容,湊到蕭墨存跟前悄悄道:“侯爺,您要成親那個事,奴才那天可幫您勸了皇上來着。想來啊,過幾日,賜婚的聖旨就下了。”

蕭墨存斜睨他一眼,道:“當真?”

“千真萬確。”秦公公道:“您放心,只要您成了親,保準皇上比先前更念着您。”

蕭墨存意味深長地微笑起來,道:“如此說來,真要謝謝秦公公了。”

前面兩章寫皇帝的痛苦,於是有童鞋說他到底真心愛墨存,這麼虐過頭了。這一章是站在墨存的立場,直接說他對皇帝的感覺。某水想表達的其實是,若你站在墨存的立場,你能怎麼做?

插入書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