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護車紅藍的燈光在夜幕中亮起,烏拉烏拉的長鳴刺得人耳膜發痛。他們大概是跟隨甲而來的,帶着紅十字標識的人們快速擡出擔架和輸液瓶從甲手裡接人。
“只有這一個麼?”醫護人員便做緊急處理便問着。
“嗯,應該只有他還有得治了。”甲說了一半卻是頓了頓,若有所思地看向裡面,“不,說不定,還有別的人…”
在他目光所及處,人形的輪廓正從黑暗中分割而出,被陰影籠罩的身形中,一雙紅瞳卻格外明亮。
方纔她還在副樓之中,但也就是幾十秒鐘的功夫那身形已經再次出現在了小教堂的樓體上。她像野獸般舔着嘴脣,地面的三隻獵物給予了她遊戲般享受的殺戮體驗,比大劑量的毒品更要使人迷醉。
他們還都活着。
光是這樣…還不夠。
還不夠!還可以…更多!
沙漠之鶯在手上翻轉,槍口直指地面上林燕揚的眉心。後者覺到了隔空的威脅,在同時便轉頭看來,然而落入視野的,只是飛馳而來的子彈!
她全身的力量都用來支撐於小樓,根本躲無可躲。眼見着重彈已經出膛,落點正準地定在她的要害上,但在這之前,刀刃的寒光再起,鋼鐵碰撞聲中,黑色的身影揮開子彈,順着彈道襲來的方向,直衝而上!
江樺聽到了背後林燕揚的喊聲,只叫了一句便沒有再多說,他也同樣沒有去理會。他攀着小教堂牆壁的雕刻花紋和柵欄向上跳躍,在活性全開的力量下做出了真正的飛檐走壁,就像樹枝間的猿猴那般輕盈。子彈不斷在他身側炸起碎石,卻每次都被正準地閃過。
樓上的夜鶯眯了眯眼,這個新獵物的力量和速度在她見過的所有敵人之上。而且,包括於小樓在內,任誰見了她從來都是以全身而退爲第一方針,而看這個人的勢頭,竟是不避不掩地直奔她而來。
她突然不易察覺地撫上了胸口的衣服。對於她而言,恐懼這種情感早就被消去了,可那個身影接近的一刻,蓬勃跳動的心臟卻有了一瞬的痙攣。
那是來自…另一個靈魂的呼喊。
凜凜刀風席捲而來,夜鶯迅速清醒過來,撐着窗框翻身讓過鋒芒,黑色風衣與白色織錦相擦而過,在風中獵獵作響。
夜鶯側目看去,對上的是一雙彷彿燃燒的血瞳。光是她這愣神幾秒鐘的功夫,江樺已經衝上了頂層,拉進了足夠距離的近身圈。一擊被避過之後他沒有停頓,手掌一翻,正握的狼牙霎時變爲反握,刀尖直衝夜鶯反刺而來!
這是他的戰法所限,狼牙出手必然就是近距離的正面相鬥。在樓下的話他被籠罩在沙漠之鶯的射程中完全處於被動,與其消極護衛,不如主動出擊!
這很大膽,光是這幾個回合交下來他就明白夜鶯現在的活性度必然凌駕於自己之上。不過那又有什麼關係,他在攀上的同時就已經想到了這點。
事情已經釀成,再壞一點也無所謂了。他對夜鶯出手的理由多得數都數不清,但現在只取最簡單的一個就夠了:報仇。
夜鶯咻地轉身,手腕一抖,兩隻沙漠之鶯都被拿在手中。她也拿出了十足的認真,和交手任天行時一樣,面對江樺她同樣採用了正面應對的戰法。但江樺的近身水平並不是任天行能比的,同樣,在他面前的夜鶯也已今非昔比。
四目直直相對,兩人視線幾乎都看不到對方的側臉。火光連發,狼牙與沙漠之鶯子彈的交接火花連接成片,一黑一白兩道身影以超出想象的極速一遍遍地追逐相撞,躍過陽臺、攀上牆壁,最終踏上了教堂弧狀突出的屋頂,中央立着朝天的十字架,金屬的材料表面映出耀眼的光。
此時的光已經不止是二人交手的火花,就在教堂外側,無數車燈正集中過來,堵成一團的喇叭聲雜亂地嘟嘟響着。
夜鶯總巢出事的消息在一小時內瘟疫般傳遍了所有參會獵人的耳朵,如此大事當然舉衆矚目。他們顯然看到了教堂主樓和副樓牆壁上隨處可見的戰損痕跡,下意識地都扛出了各式武器,卻羣龍無首地不知何時開火。沒有確實的原獸,私自使用武器也算違規。
就在猶豫間,不知誰突然喊道:“喂,白狼的人在這裡!”
獵人羣立時齊刷刷地循聲望去,然而進入他們視野的卻是臉色發白的女孩。林燕揚滅去了血瞳,站在原地吃力而呆愣地揹着炮箱。救護車剛剛從她身邊開走,一次搶救兩名重傷員,車上已經容不下多餘的人,她便只能留了下來。
那半身是血的樣子把周圍人都驚得不輕,然而她領口上的白狼標記就是最好的安定劑。
一個獵人把槍推上了保險,有些遲疑地向她走去:“這位…白狼的姑娘?”
林燕揚轉頭看向他。
獵人暗自驚道這麼個弱不禁風的女孩居然真是頂尖獵人,也就是稍稍停頓了一刻,林燕揚便收回目光,重又看向了教堂的樓頂。深沉的夜幕將其完全籠罩在黑暗中,兩個人影彷彿虛幻的幽靈交錯。
如果仔細地觀察一陣,就會發現兩人正不斷向其中一個方向逼去。毫不意外地,步步後退的那一個是江樺。他緊繃着臉色,狼牙的刀勢密不透風,然而夜鶯並沒有用多餘的技巧,始終正面進攻,光是用單純地射擊和全力以赴的體術,那種巨力就已經讓他向後傾倒。
活性的差距,還是攜帶者不可逾越的天塹。他餘光瞥着樓頂的邊緣,儘量把迎擊的方向控制在斜角範圍,一步步向副樓的方向退着。大概是意識到了他轉攻爲守的劣勢,夜鶯的動作更顯急迫,她閃電般地跳躍,在空中碰撞的一刻同樣噴着閃電般的火星。
黑色和白色的身影同時落地,江樺向後退了幾步,腳後碎裂的瓷塊滾落下地。夜鶯的攻勢是不可逆轉的,他終於是踏進了死角。他盡力將冰涼的空氣吸入胸口,緩和着握刀手腕處的痠麻,銀白的狼牙刀刃直指向前。這是最後的一擊,夜鶯只需要再進一步,他就失去了所有轉圜餘地。
顯然她等不及了,不等江樺調整完畢,面前白色的身姿便只剩下了殘影。在四處漏風的樓頂之上,她輕巧的身子帶着泰山壓頂之勢,而子彈的速度更快一步,槍鳴之後,灼熱的氣流已經逼到面前!
江樺突地跳起,沒有用狼牙去擋,任着沙漠之鶯的子彈打穿了瓷磚的屋頂。然而在破口處露出的不是樓內的地板,而是——指示燈變爲紅色的觸發式炸藥!
這裡是東北拐角,主樓和副樓的連接處。白狼五人之間已經太熟悉了,默契到根本不用偵查,只看一看目標地形,便清楚明白各自會將陷阱設在何處。從攀上屋頂的一刻,這個引爆點就已經在他的計算之內。
哪怕不在同一時間空間,白狼之間的配合也從不會遲到。而夜鶯,一直是孤身作戰。
來自現代武器的威脅襲來,夜鶯被前衝的慣性向前推去,幾乎像是直撞上了那升騰的火柱!她暗地咬牙,雙足點地,一個空翻躍出幾米開外,白紗燎着了火,套在她身上彷彿燃燒的霓裳。
但這不足夠。
撲面的灼熱之後,是背後冰冷的寒光。江樺早已算好了落點,運用於小樓留下炸藥的同時,正準地踏在了她的身側。到了這個時候他當然沒有半分留手之意,狼牙加註了十成力道,所指之處已經是她暴露的頸動脈!
寒光如閃電掠過天空,切開了明亮的火幕。
幾點血紅飛濺而起,夜鶯在最後的一刻偏過了脖子,狼牙的刀刃擦着她額頭而過,將細嫩的皮肉割出一指來長的傷口。
這點小傷當然不算什麼,但同時被切開的,還有她綁在耳側的面紗。
輕薄的絲織完全脫落了,被遮掩的面容全然暴露於前。
那一瞬間,整個世界寂靜。
狼牙的力道打空,卻沒有了下一步的攻勢。因爲它的主人在停止了逼近的一切動作,甚至,整個身子都向後錯去。
白色的女人在同時站其了身子,緩緩地背過手,將外面被點燃的白紗脫下,任其和麪紗一同墜入火中頃刻間化作飛灰。焰光在這時揚起來,在她貼身的戰衣邊勾勒出金色的輪廓,身體線條那麼流暢優美,成熟與青春在同一刻盡然綻放。
這不該配着面前的這張面孔。或者說,不該配着記憶中的那個小女孩。
那是一張用沉魚落雁來形容也絲毫不爲過的臉。柳眉櫻脣膚如凝脂。只有那雙帶笑的眼睛,現在閃着殺戮的赤色。
那是殺人兇手。
那是被全城下了格殺令的惡魔。
那是最大敵手夜鶯的終極兵器。
可理智的叫嚷在這時被全然淹沒了,腦海裡只留下了唯一的一種聲音。
居然會是她?
爲什麼是她?
怎麼可能——會是她?!
女人擡起手來,輕輕地抹去額頭邊不斷滲下的鮮血。紅色的液體被擦掉後,額頭白璧無瑕,根本看不出一點傷口的痕跡。她是攜帶者中的王,這點小傷的恢復,只是眨眼的功夫。
這也許是個絕好的進攻機會,但江樺沒有撲上來。他盯視着面前的女人,大概是想看清她是誰,或者看清這是不是一個夢,一個噩夢。
奇怪的是女人也在看着他,二人眼中暴烈到極致的紅芒在同一時間黯淡。他吸了口氣,她也吸了口氣,可誰都沒有說出話來。
被刻意或無意掩埋的東西不受控制地狂瀉而出,無數個在現實或夢境裡出現的影像吞沒了視野,直指與面前的女人重合了。
就像是剎那間帶上了枷鎖般的面具,亦或是始終戴在臉上遮掩內心的面具在瞬間碎裂爲可笑的沙塵。
原來早就該明白的。與他們相同的“第二代”、強橫到能夠突破極限的血統、再加上與謝春兒形影不離的關係…這世界上,一直都只有一個人。
女人在這時擡起了頭,眼中的血色再起,在夜幕之中明亮到幾近刺目!她突然揚起手,大口徑的沙漠之鶯上膛,眨眼的功夫,大口徑獵殺槍炸響。
就像是從來沒有出現過恍惚一般,夜鶯還是那個癲狂的殺手。最難纏的獵物露出了難得的破綻,她不會放過。
江樺如夢初醒,對危機的條件反射使他整個人向後跳去,但失神的狀態讓他慢了半拍,重彈打在了腳下。身在半空中沒有借力點,這一擊的力道讓他在房頂邊緣踩空,只得將錯就錯,自十幾米高的樓頂一躍而下!
冷風灌入長衣,他在下墜間迅速調整身體做好落地準備,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屋頂。他盡力睜大眼,還想去確認那個已經明白得不能再明白的事實,但不過頃刻的功夫,他的視野便被猛然騰起的煙塵遮蓋住了。
剛纔還一派平靜的小教堂在他墜落的同時發出崩壞的呻吟,巨大的裂痕毫無徵兆地出現在牆壁上,如同即將被雛鳥頂破的彈殼。而就在那彷彿來自地獄的轟響間,他聽到輕靈而虔誠的頌歌——
“免我癡
免我苦
免我無枝可依
免我顛沛流離。
……
不義的,叫他仍舊不義。
污穢的,叫他仍舊污穢。
爲義的,叫他仍舊爲義。
聖潔的,叫他仍舊聖潔!”
整棟教堂驟然坍塌,激起的風塵迷住了眼。江樺險些被吹飛出去,落地的一刻便下意識擡手擋住雙眼,踉蹌着向後退出幾步。什麼東西的咆哮聲直貫入耳,在他微張的指縫間,在外圍獵人瞠目結舌的注視下,黑色的羽翼割破煙團,血紅瞳仁的巨獸在所有人的注視下飛昇上天。
不用說也知道,在二樓實驗室內不被察覺的標本培養皿,並不是當擺設的。
若不是親眼看到,任何人都不會相信因子融合能到如此駭人的地步:形如猛虎,毛如豪豬,肋間卻有鷹一般的雙翼拍打,就像是上古神話中的彪或窮奇。毫無疑問這是二級種,平時出現在市區都能當個重點新聞報道,然而現在某個更耀眼的東西遮蔽了它的光輝。
就在那怪物的腦袋上,握槍的女人赤瞳大亮,黑髮在狂風中飄揚。這兇獸在她腳下就像貓一般地溫順,自然地讓她踏在身上。
所有人都呆若木雞般地僵在原地,整個視覺都被那不可思議般的場景奪走了。在奇異的沉默中,江樺如同落入冰窟之中。
他和其他人一樣在定定地看着,但他並非只是震驚於這衝擊眼球的場景,而是意識到了最恐怖的現實。
原獸是無腦的,人類的氣息對他們而言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可現在這頭畸變的二級種眼看着這麼多人、甚至還包括他這個高活性攜帶者在眼前,都沒有做出一點攻擊舉動,只是單純地當着夜鶯的坐騎,懸在半空之中。
這不是原獸該有的舉動,那麼就只有一個可能…它完全服從了夜鶯的命令!
準備工序都完成了,超羣血統的指揮者也好、爲之準備的機械和生物也罷。始終被認爲絕對不可能的原獸操縱技術實現了,這個女人,已經成爲了完全態的座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