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的飛行原獸在異變下驚散露出了空隙,但地面上等着的就是早已被刺激得發瘋的獸羣。工業區的建築越往外圍高度越低,而江樺選擇的落腳點是聯繫兩座建築的木質懸橋,離地面只有五六米的高度,對於高度普遍在三四米的原獸來說這已經是足以進攻的距離。他明白這一點,所以在落地的一刻便毫不停歇地重新攀上平臺向外圍衝去,但四周早已被原獸封鎖,他們仍舊處於中心,以兩人油盡燈枯的狀態不可能再衝破這樣無死角的全方位堵截。
“嗯?”
虛空中的聲音突然略帶疑惑地低嘆出聲——理應一擁而上分而食之的場景居然沒有出現。獸羣在這時集體定住了,他們呆滯地瞪着那血色的兇眸,直僵僵地立在原地。黑色的身影在樓間躥跳着揚長而去,卻沒有一頭原獸上前追擊那逃逸的肉食,似乎有無形的手將他們摁在了地上。信號再起,原獸們依舊沒有迴應,取而代之的聲音卻是連綿細小的空爆噼啪聲。仔細看去,那些巨獸無一例外地身體僵直毛髮炸起,甚至能依稀看到細小的電光在毛尖上流轉。
“喔…”那個聲音微微地驚歎。
厚重的雲稍微散開了些,露出些微的殘月映亮了地面的水光。那是涌上來的地下水,此時零星的水花伴隨着無色無味的氣泡在水面上連續泛起,氣泡碰到電流爆出細小的藍色火花。
這是典型的氫氣燃燒現象。方纔的積水還留在地上,連接信號塔的電線被二級種撞斷後等於直接落到了水裡,混合上鮮血後更成了極好的導電介質。上萬伏的電壓順着遍及全場的水流經各處,將水瞬間電離成了氫氧混合的蒸汽,也在同時直擊上了原獸們的身體。
這樣的電壓即使是原獸也無法倖免,許多小型的一級種當即被電擊得全身焦糊,剩下等級高原獸沒有當場死亡,但電流也已使他們渾身麻痹,起碼一小時之內不太可能有行動力了。
這實在是冒險的做法。以信號基站的電壓足夠擊穿空氣,哪怕晚半秒,他們都會和那些原獸一樣被牽扯進電擊當中。連皮糙肉厚的怪物都無法耐受的打擊落到人體上會是什麼後果不言而喻,這是真正拿命當賭注的賭局。
幾頭奔散的飛行原獸終於找回方向,撲扇着翅膀跟上遠方。但最後的幾道刀芒隨之而起,每隔幾息便有一具屍體滴着血從空中直墜而下,濺起的水花清晰地勾勒出朝向城區的箭頭,最終消失在工業區的出口處。
電擊的效果這才消失,剩餘的原獸擺動着頭顱望向四處,顯得有些雜亂。某個存在沒有再下追擊的命令,而是撤掉了信號,雜亂的大場因此重新變得安靜。這樣的場景裡已經不該有人息存在,事實上此時此刻場上的確已經寂寥無人,留下來的只有那個籠罩全場的幽靈。
“確實該承認,沒得到你是當年最大的失誤。”她在虛無中夢囈般地喃喃着,“真不愧是…他選中的繼承者啊。”
聲音遠遠地飄散了,隨着遍及幾裡的血水緩緩流淌向四周,混雜着血氣的蒸汽與廢墟中冒出的硝煙混成一體,緩緩飄上天空,一派真實的人間地獄景象。
“也罷。那些東西…已經不重要了。”聲音在自言自語中重新變得清晰冷冽,好像瞬間從夢中醒來,“成爲世界的主人——當初的話是這麼說的吧。還有最後一步,一切的一切就都能…獲得自由了。”
……
江樺越過最後一座小型工廠,在最末處的瞭望臺頂落地半蹲。四下環顧着再沒有追兵的動靜,這讓他謹慎地緩緩吐氣,滅去了瞳中黯淡的血芒,隨即有些僵硬地收刀回鞘,喘息着擦去臉邊的虛汗和血跡。
工業區的建築之間往往都有着相互連接的設施和佈置,房頂之間的間隔大約都在七八米上下。對於普通人來說當然是天塹,但對他就是一條可能的道路。方纔他揹着安年跳過了起碼幾十處類似這樣的間隔,一路又是解決了十幾頭追逐而上的飛行原獸,這纔在如今看到了城區的影子。
他原本還在警惕着其它地方會不會有更大的的包圍圈,然而結果證明謝春兒這次沒有佈置其它的封鎖。性命的賭注賭贏了,他們總算是脫離了死境,也暫時擺脫了敵人的追擊。
沒錯,謝春兒沒有再追擊…或者說,單憑那種存在本身,根本就不存在“追擊”這個選項。
如墮冰窟的冰冷感再度流經全身。最後一層窗戶紙還沒有捅破,但這詭異的情況早已經讓他隱隱猜到了些真相,念及此處他下意識地回頭看向背後的安年,她仍像剛纔那樣軟軟地靠在牆邊,只是嘴脣比起方纔更失了一分血色。
她是爲了殺掉謝春兒而來的,或者說她作爲人類重生之後一直就是爲此而生。但她還是失敗了,那所謂的夙願或報仇…從一開始就是無法實現的悖論,都成了笑話。
他默默地將安年放下來,讓她靠在一邊的欄杆上檢查她的傷口。雖然全身疲軟得像是沒骨頭一樣,但肩膀上那處可怖的破洞已經被修補,看得見新生的肌肉纖維微微顫抖。70%的活性到底還是穩住了她的傷勢,那貼合的血肉看在眼裡讓他鬆了口氣,這才發覺到自己也已經手腳發軟,連起身都有些困難,不得不靠在旁邊的牆壁上暫作喘息。
剛纔的幾小時內他獨身解決的原獸已經頂的上一個獵人公司一年的殲滅量。懾人的獸吼音遠去,身側只剩下了掠過的風,耳邊因此而獲得了來之不易的暫時的平靜。也正是因爲這樣,他才發覺安年始終在口齒模糊地囁嚅,直到現在他才聽請了她的話。
“對不起…”她在半昏半醒間機械地、低聲地重複着喃喃,“對不起…對不起…”
她身邊能說話的人只剩下江樺,但這話卻是對着虛空而發。她的道歉不止是在對着他,也是對着那些死傷的獵人、那些在原獸狂潮中哭泣的無辜者、還有這一整座受災的城市。
無數回憶與未來正籠罩在浩劫之中,每個人都處在死亡的陰影下,只有她知道死神的確切模樣…卻失敗了。
他聽着那呻吟般的話語,下意識擡頭朝外看去,遍體鱗傷的城市因此而映入眼中,像是重錘衝擊眼球。早在原獸狂潮爆發的一刻他就明白了外面正在發生什麼,當然也做好了相應的心理準備,但真正看到這一幕的時候,即使是江樺仍是不由得心頭震動。
呼吸突然變得急促起來。剛纔他一心撲在戰況上無暇顧及其他,而現在目睹這一切的時候某些可怕的猜想就一股腦地涌了上來。江一弦和江一竹、白狼、還有那些熟悉的人都同樣還處在城裡,也當然同樣身陷這次浩劫之中。從原獸召喚開始已經過去了幾小時有餘,那些人…
江樺他強行讓自己冷靜,盡力不去思考那些最無法接受的結果,轉而伸手在安年面前晃了晃,沒反應,不能確定她這個狀態下是否還有意識。
他看着那張臉沉吟着,覺得自己似乎該說點什麼,但一時又想不出應對的說辭,於是也只能坐在旁邊醞釀思考。重新集中的思緒再度變得敏感,該說的話沒想出來,反而是身外的微動感覺得無比清晰…是他們坐下的平臺在顫!
他瞬間驚醒過來,一把拉過安年的身子帶着她急速跳向一邊。平臺在同時發出開裂的響動,旋即一人來粗的赤紅身姿從中鑽破而出,勾狀的毒牙幾乎擦着他的衣襬而過。
江樺暗地咬牙,反應到異變的時候手已經條件反射地按上身側的刀柄,在落地的同一刻便旋身直指背後。扁長的紅眼和他對了個正着,那是一條赤色蜈蚣,大概是變異稍晚沒有趕上前一波的掃蕩,而這時它被攜帶者和血腥的混合氣味吸引,活動着百足慢慢地從水泥塊間挪出十數米長的身子,毒刺上淌下的液體將地面腐蝕出焦黑的洞。
江樺一手抱着安年一手握刀,凝神觀察着那赤蟲的一舉一動。從外貌來看這應該只是頭一級種,放在平時只是一招一頭的貨色,但現在他不得不全情提防。
即使撇開眼前的戰局不說,這頭蜈蚣的出現也提醒了他一件事——城裡的原獸並沒有被有效控制,很可能越往中心走越接近原獸羣的大部隊。以兩人現在的裝備和體力撐不久了,他必須得采取最能保留體力的方式,除此之外…
冒煙的火光在蜈蚣的背上炸起,碎片四濺中在它身上造出了一個磨盤大的窟窿,蜈蚣還沒來得及做出攻擊便已經麪條似的倒下來癱成一團。那是一隻對原獸專用的單兵導彈,操作的人也沒有浪費它的威力,正好打中要害一擊斃命。
江樺微微一驚,但下一刻便反應過來,保持着防勢沒有動,只是順着彈道的硝煙軌跡看向一邊,目光最終和另一雙紅瞳對了個正着,無波無瀾的眼神一如從前。
甲放下手上的導彈筒,緩緩地朝這邊走來,看樣子是沒有一點寒暄或打招呼的意思。這算是出手相助,但江樺見狀下意識就握緊了刀柄,和那雙眼睛直直相視,像是無聲的對峙。
“這一片處在邊緣,人已經差不多撤空了。”甲朝周圍掃了一圈,率先開了口,語氣好像出門逛商場嘮家常,“但內圈的原獸應該過不了多久就會從入口涌進來,照距離來看,應該會比援軍來得更晚一些吧。”
“什麼意思?”江樺盯緊了他摸進衣袋的手。
“我的意思是,你們最好別在這地方逗留。”甲重新伸出手,食指上掛着圓圈箭頭標誌的車鑰匙,“不過按照現在的情況,你們應該需要一輛車。”
江樺稍微愣了一下,按在刀柄上的手指放鬆了些許。就在他暗自思索這其中意味的時候甲已經上前發動了停在路邊的那輛沃爾沃,放下單兵導彈後坐回了駕駛座,卻沒有立刻開走,似乎是有意在等他上來。
就是他眼瞎也能看出這交涉不太對勁。然而此時此刻安年還伏在他身邊,臉頰發白呼吸粗重,狀態顯然是撐不了太久。在過去的幾個小時內她始終被他載着,縱使體力耐力再好這時候也差不多透支了,而無疑往城區走的路上還有無數的原獸在等待。
他謹慎地上前拉開車門,檢查了一遍車座確認沒有機關,這才小心地將安年放上去讓她靠着車座舒服一些。過程中甲始終只是調試着車的操作和備用武器,好像沒發覺他們兩人已經上車一般,直到江樺坐定關門,他才一擡手,從前座遞過來一把手槍。
“前面可能還會遭遇原獸。雖然這好像不是你的主力項目,但還是得依靠你來保住這輛車的安全。”
江樺接過槍推拉上膛,彈匣中隱約可見一縷達格彈的銀光。他這個座位剛好在駕駛座的正後方,也就是直對着甲的後背,實在是個絕好的偷襲位置。甲不會不知道這點,但遞給他槍的時候動作那麼平常,好像他們之間早已經無比熟悉。
沃爾沃開始發動,不愧是安全性著稱的跑車,即使在開裂凹凸不平的地面上依舊跑得很平穩。甲似乎是有意挑了路線,剛剛好繞開原獸集中的區域,提前預備的方案也都用不上了。
激戰幾小時後的閒適實在是難得,隨着時間推移江樺也由不住地感覺到疲軟和睏倦,但此情此景下顯然還不是能放鬆的時候,他依舊還得強撐着精神注意可能的異動,前座的甲半天沒有反應,他於是便搖下車窗,扭頭呼吸溼冷的空氣來讓自己清醒一些。
此時時間大約是五六點鐘,入冬的天子城還沒有破曉的跡象,但檣傾楫摧的場景仍舊很清晰:有些建築從中裂開兩半,有些更已經成了分散的泥塊。其中有不少都是平日裡熟視無睹的,有些老樓從他們來到這座城開始就已經佇立在那裡,而此時那些熟悉的事物已然灰飛煙滅。
“費盡心思,用了三十年才重新構建起來的文明和城市,只在一夜之間就毀掉了。”甲突然在這時打破了沉寂,“今夜光是人數上就應該起碼損失了幾萬人吧,而且這個數字在之後還會持續增加。對於那些死人來說,他們的消亡沒有任何意義也沒有任何理由。原獸來了,所以會有人被吃、被殺死,僅僅是這樣的原因罷了。”
“什麼意思?”江樺悄悄擡起了手上的手槍。
“或許民衆在日常中並未意識到自身的脆弱,但從心裡來說他們已經把生命和某些東西維繫在一起,藉以製造自己不會那麼輕易死去的錯覺…那就是所謂的信仰。”甲微微轉過眼來,“而你們…神級獵人的稱號,傳說小隊的光環,扮演的就是這麼一個角色…就像當年‘幽靈部隊’的那三條狼、當初的三個精英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