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鄉是楚天舒這次巡察調研的最後一站,也是南嶺縣最邊遠的一個鄉,大部分是山區,各項經濟指標排名全縣末尾,是東南省內最爲出名的窮鄉僻壤。
楚天舒對杏林鄉不算太陌生,來山頂小學送過捐助的物資,陪着伊海濤來視察過災情,這裡還有他的兩位朋友,一位是村民代表鄭志國,一位是山頂小學的老師羅玉彬。
十點左右,馬國勝開車進入了杏林鄉的地界。
杏林鄉黨委書記鄭有田給了新書記一個超級的“驚喜”:他的迎接隊伍在距離鄉政府五公里的村頭等候,類似古時的“郊迎”,這不算什麼,出彩的是夾道歡迎的隊伍空前龐大,不僅包括了鄉黨委和政府班子成員,還包括了各村的負責人,幾乎讓人認爲他召集全鄉幹部要開一個現場辦公會。
這隆重禮遇還表現在周邊的佈置上,道路清潔整齊,明顯能夠看出新的粉刷和突擊清掃的痕跡,路邊還插了旌旗,張掛了標語,只差黃沙鋪地,清水灑街,敲鑼打鼓和儀仗隊了。
楚天舒以爲紫楊鄉的馬國樑已經比較形式主義,但鄭有田比他更離譜,是一個升級版的馬國樑,正應了網絡上流行過的一句話:沒有最,只有更。
楚天舒哭笑不得,也不好發脾氣,臉卻無法剋制地板了起來。
鄭有田中等身材,肚子已經發福,一條褲腰帶系在了肚臍眼之下,彷彿褲子一不小心就會掉下來似的,看上去不像是鄉村幹部,倒像是一位民工老闆,他一臉的笑容,從見面開始到後來陪同視察,臉上的笑容就從來沒有消失過,如同整個身體上一個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與之相反的是,鄉長黃福霖瘦瘦高高,面色黝黑,完全是一副典型基層鄉鎮幹部的形象,一臉的嚴肅,看上去又像一位古板的教書先生,後來的閒聊中楚天舒瞭解到,黃福霖早年在縣中學當過一段時間的老師,心中很是驚詫了一下。
楚天舒下車與鄭有田、黃福霖等人握過手,又與一衆鄉村幹部打過招呼,繼續上路。
通往杏林鄉鄉政府的鄉村公路上滿是來來往往的大翻斗車,兩車道的路基中央被重型翻斗車壓出了數道深深的凹槽,馬國勝必須謹慎地靠着外道駕駛,才能避免擦了底盤。
顛顛簸簸地走了一段,前面遇上了幾輛大翻斗車,霸佔在路中間,一點點地爬行。
開道車是鄭有田乘坐的桑塔納,司機按了幾次喇叭,大翻斗車根本沒有讓路的意思,桑塔納和奧迪車只能跟在後邊,在瀰漫的灰塵和濃黑的尾氣中緩慢行駛。
走走停停,蝸牛般爬行了幾十米,一直沉默少語的馬國勝也有點忍不住,他擡起身子看了看前方,開口埋怨道:“這搞的是什麼名堂,今天這翻斗車的密度比我上次來大了一倍還不止啊。”
楚天舒若有所思問道:“馬師傅,到鄉政府還有多遠。”
馬國勝沉默片刻,看了看窗外一眼,回答說:“十來裡吧。”
王永超不快地問:“按這個速度,什麼時候能到。”
馬國勝說:“難說。”
王永超不禁看了看楚天舒。
楚天舒未動聲色,但心裡明白,如果不出意外,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是大通公司故意設置的障礙,他輕鬆地說:“馬師傅,不着急。”
馬國勝沒有做聲,而是回頭看了看後視鏡,好像仍然不放心的樣子,又迴轉頭來從後窗玻璃往後看。
王永超不解地問:“馬師傅,你不看前面,看後面幹什麼。”
馬國勝鬆了一口氣,說:“還好,後面沒車跟上來。”
王永超苦笑道:“馬師傅,我們都走不動,你還操心後面的車幹什麼。”
馬國勝遲疑了一下,想說什麼卻沒有說出來。
這麼一耽擱,奧迪車與桑塔納就拉開了一段距離。
王永超說:“馬師傅,跟上去吧。”
楚天舒似乎明白了什麼,對王永超說:“小王,你急什麼,別影響馬師傅開車。”
走走停停地又開行了幾百米,進入了一段泥濘的路段。
馬國勝再次看了後面一眼。
突然,響起了一片此起彼伏的喇叭聲。
前面的桑塔納打開了雙跳燈,開始一點點地往後倒車。
“不好。”馬國勝迅速踩了剎車,換到了倒退擋。
這時,王永超的手機響了,剛接通,臉色頓時蒼白,說:“鄭書記,你說什麼,溜,溜車了,……楚,楚書記,鄭書記說,前面有一輛翻斗車剎車失靈,發生了溜車……”
山路行駛中最可怕的事情發生了。
大型車輛在山路上走走停停,不時地坡道起步,剎車磨損嚴重,很容易導致剎車失靈,發生溜車現象,如果司機經驗不足,操作不當,很有可能造成整個路段上全部車毀人亡,後果不堪設想。
馬國勝二話沒說,把緊方向盤,立即也打開了雙跳燈,奧迪車迅即倒退,很顯然,他早有思想準備,也看好了地形,所以處置起來不慌不亂,退到一個彎道處,將車停到了山路專門設置的緊急避險的車道上。
桑塔納的司機更是跑慣了山路,處置得也很及時,緊隨着奧迪車,也退進了避險車道。
大翻斗車鳴着喇叭,沿着山路也在一輛輛地倒退。
馬國勝瞪着眼睛,突然罵了一句:“操。”
王永超抹了一把頭上冒出來的虛汗,偷眼去看楚天舒。
楚天舒竟然是一臉的淡定。
翻斗車隊退到避險車道的路上,在桑塔納和奧迪車面前,全部停住了。
黃福霖從桑塔納車上下來,顧不得滿地的泥濘,黑着臉,衝向最近的一輛翻斗車,連吼帶罵道:“麻痹的,你們搗什麼鬼。”
從翻斗車上跳下來一個又黑又壯的漢子,嬉皮笑臉地說:“黃鄉長,對不住啊,車出了點小毛病,剎車沒剎不住,讓領導們受驚了。”
“吊毛。”黃福霖不依不饒,指着一排的翻斗車,質問道:“週二魁,你少雞*巴胡咧咧,你給老子解釋解釋,現在怎麼又都停住了。”
週二魁嘿嘿一笑,說:“黃鄉長,你他媽的好歹也是個幹部,怎麼能開口就罵人呢。”
“老子罵你還是輕的。”黃福霖氣呼呼地頂到了週二魁的面前,叫道:“你他媽不要命了,這個時候還敢開這種玩笑,鬧出大事來,你吃不了要兜着走。”
翻斗車上的司機都下來了,他們圍攏過來,一個個抱着膀子,站在路邊看熱鬧。
週二魁毫不在乎地說:“老子開什麼玩笑了,車要出毛病,老子們有什麼辦法呢,兄弟們,你們說是不是啊。”
司機們發出了一陣鬨笑,紛紛附和道:“是啊,是啊。”
黃福霖氣得臉通紅,把手一揮,說:“現在沒時間跟你們扯淡,趕緊的,把你的車開走。”
週二魁把手一攤,說:“出毛病了,開不了。”
黃福霖看了一眼身後的車,大聲地問道:“週二魁,你別犯渾啊,你知道今天車裡坐的是什麼人嗎。”
“我管他是什麼人。”週二魁摸出盒煙來,給周邊的司機散了一圈,自己點上一顆,說:“車壞了,就是天王老子也只能乾坐着。”
司機們嘻嘻哈哈地點上煙,站在週二魁的後面瞎起鬨。
鄭有田也從車上下來了,臉上依然帶着笑,他走到週二魁的面前,說:“二魁啊,別鬧了,新來的楚書記頭一次來杏林鄉視察,鬧過頭了,對你和公司都沒好處啊。”
週二魁非但不聽,反而變本加厲地叫道:“新來的楚書記,好哇,老子們正要找他問問,爲什麼要下令扣我們的車。”
楚天舒坐在車裡,一直冷眼旁觀着,令他沒有想到的是,看起來像個教書先生的黃福霖,發起火來竟也會爆粗口。
這時,楚天舒搖下車窗,問道:“鄭書記,怎麼回事啊。”
鄭有田走幾步,湊到楚天舒跟前,低聲說:“楚書記,大通公司的翻斗車出了點毛病,您別急,一會兒就處理好了。”
楚天舒冷冷地說:“我看這不像是車出了毛病,是人有毛病吧。”
這回鄭有田的笑顯得有些尷尬,說:“嘿嘿,這幫司機就這麼個素質,您別跟他們一般見識,我馬上叫他們讓路。”
週二魁也看見了楚天舒,他揮舞着手叫喚道:“車壞了,開不了了,有本事把我們的車全扣了啊。”
楚天舒問道:“這是什麼人。”
鄭有田說:“哦,大通公司的調度,叫週二魁,老闆周伯通的徒弟,這傢伙有點混,是個刺頭。”
楚天舒點點頭,拿眼睛去看週二魁。
週二魁也看見了,他滿不在乎地對司機們說:“怕個球毛,還不是一個腦袋兩條胳膊,還能把老子們的吊啃了。”
司機人羣一陣鬨笑,嘁嘁喳喳地亂嚷嚷。
楚天舒推開了車門,從車裡出來了。
坐在副駕駛座上的王永超趕緊下了車,一看滿地的泥巴,爲難地皺起了眉頭。
鄭有田喊了一聲“馬師傅”,讓到了一邊。
馬國勝應了一聲,急急忙忙從車裡下來,繞過車頭,走到楚天舒跟前,微微蹲下了身子,雙手扶在了腿上。
楚天舒問:“馬師傅,你這是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