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臘生端起碗,與鄭志國碰了一下,說:“老鄭,去年合作社幫我們賣了核桃,我謝謝你,我們早就想加入了,只是眼下有難處。”
鄭志國說:“有什麼難處,是不是放馬坡要放炮了。”
“是啊。”黃臘生喝了一大口,說:“放馬坡一放炮,樹都沒了,我們拿什麼加入合作社呢。”
鄭志國看了黃福霖一眼,說:“你不是派人護着嗎。”
黃臘生苦笑,嘆道:“護得了一時,怕是護不了一世啊。”
鄭志國也喝了一大口,放下碗來,說:“那你打算怎麼辦。”
黃臘生把碗用力往桌上一頓,說:“不行,就只有打了。”
“打打打,你們真把自己當土匪了,除了打,還知道啥。”劉副鄉長聽到這裡,聽不下去了,他壓低着聲音斥道。
黃臘生叫道:“不打不行啊,總不能等着被礦上這幫狗日的欺負死啊。”
楚天舒看見,他手上的青筋直冒。
“打打打,打能解決問題嗎。”黃福霖盯住黃臘生,質問道。
“我的大鄉長啊,你說說,除了打,我們還有啥法子。”黃臘生又喝了一大口,聽到黃福霖的批評,反問道。
一句話,把黃福霖給問住了。
是啊,除了打,還有啥法子。
現在的弱勢羣體,維護自身的利益難度很大,被逼得沒有法子了,就只有豁出命去把事情鬧大,以求引起高層和媒體的重視,最好能上央視的“焦點訪談”,問題才能解決得又快又好。
沉默了好一會兒。
“可惜了放馬坡這塊好林地啊。”鄭志國嘆了口氣,轉頭問楚天舒:“楚書記,我斗膽問一句,縣裡就沒辦法幫着協調解決嗎。”
衆人都放下了酒碗,看着楚天舒。
自打上山之後,楚天舒的心情一直十分沉重,也十分複雜。
他自始至終沒有多說話,也不敢多說話,只靜下心來傾聽和觀察,山坳村村民的貧困與艱苦歷歷在目,從內心來講,他是多麼迫切地希望能帶領南嶺縣的老百姓早日過上好日子啊。
要過上好日子,通電通水通公路,這是最基本的先決條件,如果只顧眼前,把放馬坡讓給浮雲礦場用來採石,先換來山坳村的“三通”,也未必不是一個無奈中的選擇,只是,山坳村村民賴以生存的根基沒了,又靠什麼來過上好日子呢。
難啊,難。
就目前的處境來看,山坳村連現在這樣的貧困日子還過得好不安生。
“大家跟我掏心窩子,我也不跟大家說空話套話,這件事,我還真沒想到什麼好法子。”楚天舒說着話,忍不住一陣心酸,他端起碗來,說:“縣裡的老百姓過得這麼苦,這麼難,我這個縣委書記還沒個好法子,心裡有愧啊,不過,我想請大家放心,既然我來了,總會有法子的。”
黃臘生端起了酒碗,激動地說:“楚書記,你能跟我們說這麼一句掏心窩子的話,我們知足了,我會跟鄉親們說,再苦再難也要挺住,縣裡來了這麼以爲關心老百姓疾苦的書記,早晚會有希望的。”
衆人都把碗端了起來,一一與楚天舒碰了,仰脖子都幹了。
再說話,大家都有點小心翼翼,儘量避開敏感的話題,只扯些土雞肉質好,土雞蛋營養價值高,蔬菜新鮮,米飯可口之類的閒話,他們不想讓楚天舒尷尬,更不想製造不愉快。
畢竟,能夠和新來的父母官坐在一起喝酒,敞亮地說說心裡話,對他們幾個人來說,都是一個非常難得的機會,僅憑這一點,他們的心情已經是愉悅的,透明的,坦蕩的。
楚天舒倒沒有他們那麼多的顧忌,他聽了大家對菜餚的稱讚,忍不住問道:“要是留住放馬坡,用來養雞植樹種蔬菜,山坳村的村民們是不是能夠有個好收入呢。”
“平心而論,肯定沒有采石來錢快,見效大。”鄭志國搖搖頭,說:“沒有水和電,種植和養殖的產出太低,沒有路,運輸的成本太大,很難保證一個好收入。”
“要是……”劉副鄉長看了看黃臘生,說:“我說的是要是啊,要是把放馬坡交給礦場,水電路都通了,再來搞種植和養殖,難題不就解決了嗎。”
黃臘生沒好氣地說:“山沒了,地沒了,你讓我們在牀頭上搞種植和養殖啊。”
劉副鄉長苦笑着搖頭,一副不跟黃臘生一般見識的神態。
黃福霖也說:“這個我還真想過,只是沒個規模,還是原先的小農經濟,富起來也很難。”
鄭志國接着說:“黃鄉長說得有道理,現在沒規模,想快速致富不現實,我想把合作社搞搞大,也是想擴大經營規模,還有一個就是,開山採石,破壞了浮雲山的生態環境,再來搞養殖和種植,和外面沒什麼區別,產品缺乏競爭力。”
說來說去,等於又繞回來了,還是兩難。
又喝了幾碗悶酒,黃福霖提議說:“臘生,時間不早了,安排楚書記他們休息吧,具體的事,容楚書記回去再從長計議。”
衆人都無話說,各自扒了幾口飯,撂下了碗。
黃福霖的父母家還在山坳村,他可以回家住,用不着安排。
劉副鄉長安排在另外的一位村幹部家。
鄭志國掏出手電筒來,說,我連夜下山,習慣了,路也熟,不礙事的。
送劉副鄉長和鄭志國出了門,黃臘生和黃福霖一起,把楚天舒和王永超帶到了隔壁的一座房子裡。
點上燈,楚天舒和王永超都眼前一亮。
雖然房間和陳設也比較陳舊,但擺放着一套新牀新被新傢俱,多是大紅大紫的顏色,給人一種喜氣洋洋的感覺。
黃福霖介紹說:“這是臘生給兒子預備的,五月份,他兒媳婦就要娶進門了。”
黃臘生說:“楚書記,村裡條件差,只能委屈你了。”
楚天舒說:“老黃,這可不成,這些是你給新媳婦預備下的,我們怎麼能先睡了呢。”
黃臘生說:“不礙事,不礙事,回頭我給他們換牀新被子就是了。”
楚天舒還要推辭,黃臘生黑下臉來,大聲地說:“楚書記,你再要推辭,那就是看不起我黃臘生了,要是這樣,我就要罵娘了。”
一旁的黃福霖也跟着勸,楚天舒不好再多說什麼了。
這時,黃臘生的老婆端着一大盆的熱水進來。
隨後,又從櫃子裡拿出來兩個嶄新的臉盆,放在板凳上,悄無聲息地退出去了。
黃福霖說:“楚書記,你們辛苦一天了,洗洗早點睡吧,我們走了。”說完,拉着黃臘生就出了門。
兩個人草草洗過,王永超要拉新被子,被楚天舒阻止了。
楚天舒說:“小王,這不合適啊,哪有我們把人家結婚用的新牀新被睡了的。”
王永超拉着被角,說:“楚書記,那我們睡哪。”
楚天舒坐在桌子旁,又從包裡拿出一件外衣來,披在身上,說:“小王,我們客服一下,就在桌子上趴一趴吧。”
王永超二話沒說,學着楚天舒的樣子,趴在了桌子上。
辛苦勞累了一天,兩個人吹了燈,只說了一會兒話,還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陣狗吠聲將楚天舒驚醒。
又過了一會兒,外面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有人在輕輕地拍門。
王永超搶在楚天舒的前頭從板凳上跳了起來,舉着手機當照明,跑到門口打開了門。
劉副鄉長打着手電筒,慌慌張張地衝了進來,用喑啞的聲音說道:“楚書記,昨晚上礦場又在挖山毀林,守夜的村民攔擋不住,雙方又打了起來。”
“打起來了。”楚天舒猛地起身,身上披着的衣服掉在了地上。
劉副鄉長說:“楚書記,毀林的事礦上就一直沒停過,以前都是小動作,加上村民們最近被鄉上看得緊,沒敢鬧事,昨晚上,礦場開來了兩臺挖掘器,村民們終是氣不過,就……”
“有沒有傷人。”楚天舒毫不客氣地打斷了劉副鄉長嘮叨,挑最重要的問。
和諧社會,以人爲本。
判斷一個突發事件的性質大小和惡劣程度,人員傷亡是一個硬槓槓,經濟損失還在其次,只要沒鬧出人命來,一切都好說,總是有辦法收場的。
劉副鄉長說:“情況還不明,說是有人受了傷,正在醫院搶救。”
一聽有人受傷,楚天舒感覺情況不妙,這時候他對浮雲礦場這種突然襲擊的做法極其不滿,心裡罵道:好你個黃老邪,真是邪到家了,如果鬧出大事來,我正好拿你的礦場開刀。
楚天舒強壓着憤怒,問道:“黃鄉長呢。”
劉副鄉長說:“他一得到消息,就趕往現場了。”
楚天舒稍稍鬆了口氣,說:“走,帶我去看看。”
“楚書記,你不能去。”一聽楚天舒要去放馬坡,劉副鄉長攔在前面,沒等楚天舒再問,便說:“礦上那幫狗日子的護礦隊,邪得很,見誰都敢打,你還沒來的時候打過一架,遲副縣長去的現場,你猜咋的,連遲副縣長也給打了,送到縣醫院,頭上縫了兩針。”
“什麼。”劉副鄉長這番話,直把王永超驚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