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宮雖亦是東六宮之一,但屋頂卻與其餘五宮不同。因是皇帝即位之初才修過,正殿檐角上設走獸六隻,檐下則是飾以斗拱,卻不曾繪金描銀。前院正殿五間,明間開門,東西次間則是俱設玻璃窗,這在如今的皇宮中是除了慈寧宮乾清宮坤寧宮之外的頭一份,其餘東西六宮不過是隻在東次間裡設有玻璃窗而已。
陳瀾跟着武賢妃和周王進了長樂門,武賢妃就把周王交給了前來迎接的季氏和宮人們,隨即也不去正殿,而是徑直轉往東配殿。陳瀾一進門就留意到明間裡頭掛着一塊牌匾,上書明德堂三字,下頭赫然是皇帝的御印。牌匾下頭是大案,兩旁設有交椅。武賢妃卻也不停留,只回過頭招呼了陳瀾一聲,直接掀開北房的門簾進了屋子去。
這屋子裡大約是書房,靠北牆是高高的書架,下頭則是黃楊大書桌,其上文房四寶俱全。陳瀾見武賢妃在書桌後頭坐了,又示意她過去,她便快走幾步,到了武賢妃的椅子旁邊時,她就注意到桌子上擺着一沓厚厚的字紙。那一個個字寫得不甚工整,但一張張攤開,卻能看出用了心思。她正猜測着,武賢妃卻嘆道:“這不是泰堪寫的,是我教季氏寫的。”
早聽說過周王雖未曾冊妃,卻也有一位夫人,陳瀾卻還是今天第一次看到。剛剛那一照面,她就發現對方雖不是十分姿色,人卻溫柔文靜,待周王亦是極盡呵護,因而此時再看那字紙,她不免生出了一種莫名的感慨。
“季氏出身平民,入宮之後便一直在我身邊,我最清楚她的心性。泰堪就如同孩子似的,與其讓皇上挑一個心不甘情不願的千金,還不如我自己挑一個真心願意陪他一輩子的。”
武賢妃微微笑了笑,就擡起頭看着陳瀾:“我當初窮蹙之時,只求能夠飽食便已經滿足了,誰知卻能夠遇到皇后娘娘這樣賢德的主人,更兼皇上對我們母子情義深重,於是纔有今天,早已經沒什麼奢求了。季氏入宮之後只求不遭人欺侮,能夠太太平平過完這輩子,所以如今這日子正是她所求的。阿瀾,雖說我沒見過你幾回,可只從聽到的那些關於你的事情裡頭,我就知道你和我們不同。告訴我,你如今有什麼最大的期望?”
這話問得異常直接,陳瀾頓時被問住了。低下頭仔仔細細想了一想,她方擡起頭說:“賢妃娘娘說我和您,還有季夫人不同,卻是高看我了。我只是尋常女子,並不像男兒漢那般只求出人頭地飛黃騰達,從前所作所爲只不過是時勢所迫而已。要說我的期望,我也只求自己和自己重視的家人能夠平安喜樂,只有這四個字而已。”
“平安喜樂……”
武賢妃咀嚼着四個字,隨即笑道:“還說你不貪心?這四個字何其難也,人世間求富貴難,求權勢難,但卻難不過平安喜樂這四個字起居八座一呼百諾的人,一多半都是覺得自己危若累卵戰戰兢兢,哪裡就平安喜樂了?至於那些升斗小民,成日裡需得爲生計奔波操勞,時時刻刻都會受到各式各樣的欺壓,哪裡就平安喜樂了?至於那些富商地主一流的中等人家,亦是有層出不窮的事情要應付呢”
陳瀾不想武賢妃竟是和自己辯了起來,愣了一愣就無奈地一笑道:“娘娘,所以這才只是期望。爲了這期望,我才督促小弟好好爭氣,才爲着家裡的事盡心盡力,才鞭策自己努力脫穎而出,不做渾渾噩噩身不由己被人推着走的人。人活一輩子,哪怕是抱着某些不切實際的希望,也比一味心灰意冷的好,至少來日回憶如今時,不會後悔莫及。”
“你這倔強的孩子”
看着陳瀾那溫和卻堅定的笑容,武賢妃不覺想到了自己,於是臉上笑容更深了些。挪動椅子正對着陳瀾,她又招手示意其上前幾步,隨即抓着陳瀾的手掌仔仔細細看了看,這才若有所思地說:“你今年十四了,無論是按着世家裡頭的規矩,還是你三叔快回來了,你祖母想來都會盡快把你的婚事定下。畢竟,以你這幾個月的所做所爲,你祖母對你已是極其信賴。只如今先皇后新故,內內外外正亂的時候,只怕倉促之間未必尋得到好人家。今天我給你一個準信,你只管等着,等皇后百日一過,皇上會給你賜婚。”
這一瞬間,陳瀾只覺得彷彿是平地起驚雷,一時間怔在了那兒動彈不得。之前的幾個月裡,她一心都想着能夠擺脫自己作爲棋子的命運,於是殫精竭慮,終於扭轉了朱氏的態度,但怎麼也沒想到,到頭來竟會迎來這樣一個出人意料的消息。
如今並不是指婚氾濫的清朝,皇帝賜婚這種稀罕事已經有數十年沒出現過了,無論對哪一家哪一戶來說都是莫大的榮耀。可是,她怎麼知道那賜婚就不是亂點鴛鴦譜?
武賢妃是何等玲瓏剔透的人,見陳瀾面色變幻不定,她就知道眼前的少女恐怕是正在猜測自己這話的言下之意。她可沒有看人憂心忡忡的惡趣味,當即又輕輕咳嗽了一聲。
“先皇后崩逝之前,幾乎已經把你當成了女兒。名分給你怕遭禍,所以她曾經請求皇上將你配給年輕俊傑。雖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你若是真的心裡有什麼人,儘管直接對我說,我總能在皇上面前替你試探試探。”
“多謝娘娘愛護,我只是乍聽此言,一時心中驚愕,絕不是有那種想頭。”
陳瀾心裡明白,宜興郡主先暗示,武賢妃再明示,這兩人都已經是對她極盡關切。然而,別說是她眼下心裡還說不上有人,就是真的已經對誰芳心暗許,也萬不能這麼就說出來。皇帝那個人她只見過一回,可只是這一回就能看出,那是一位自視極高的君主,猜忌心也極強,無論是怎樣的試探,到頭來極可能只會讓情況更糟。
無論是道聽途說,還是真正見着人,武賢妃都覺得陳瀾是穩重的性子,因而剛剛也只是那麼一說,此時聽她這樣答,不免就更讚許了。當下,她又提醒道:“至於你家四弟陳衍的婚事,我倒是有一個建議。皇上對於王爵世襲減等,勳貴卻世襲不減等一直都覺得不妥,再加上諸多勳貴如東昌侯這般實在是太不成體統,若是可能,儘量不要再聯姻勳貴了,不若在文官中擇一家品行名聲好的。”
由於是衆目睽睽之下把陳瀾帶到長樂宮的,武賢妃沒留陳瀾說多久的話,就親自將她送到了長樂門外。滿腹心事的陳瀾在兩個宮女護持下回到咸陽宮時,朱氏和德妃的談話也已經終於結束了。兩邊匯合之後,德妃只是對陳瀾囑咐了些好好照應老太太之類的話,就派了身邊一個大太監護送了她們祖孫出宮。
從北安門出宮上了車,陳瀾扶着朱氏坐穩,見老太太面上沒了之前在人前時端着的那股沉穩氣勢,反而有些說不出的悵然,便按下心頭那一股難言的焦慮,低聲問道:“老太太還在擔心德妃娘娘?”
“怎麼不擔心……她的爹孃都已經不在了,如今襲爵的那個弟弟是窩囊廢,她耳根子又軟,又怕事,我總不能常常入宮去。你說得不錯,皇上但凡心疑她,又怎麼會讓我和你入宮探望,她是沒了先太后之後就沒了主心骨,唉”
看着朱氏那恨鐵不成鋼的樣子,陳瀾猶豫再三,最後還是忍不住把自己此前藏着的那個想頭倒了出來:“老太太,不是我多嘴,皇上不疑德妃,一來是知道她無子,又無外援倚靠,二來……若是皇上決斷不了立儲的事情,必定於晉王魯王等諸王全都還不滿意,若是外力過大,皇上興許會索性立了無子的德妃娘娘。”
“你說什麼?”朱氏一下子愣在了那兒,隔了許久方纔艱難點點頭說,“也許真像你說的那樣,如今只看立後,便能知道皇上的心意了……不說這些了,瀾兒,武賢妃叫你去,究竟說了些什麼?”
陳瀾想了再想,決定還是對朱氏實話實說。正如她所料,朱氏一聽說賜婚兩個字,那臉上的喜色完全掩不住,還是礙於在馬車上方纔沒有高興地笑出聲。而當聽到武賢妃對陳衍婚事的提醒,她也連連點頭,最後就對陳瀾笑說道:“阿彌陀佛,這樣我就真的放心了,但使有這賜婚二字在,還怕人將來對你不好?至於小四,賢妃說得也對,我回頭就仔細留心你這孩子果然是有福分的,不但能爲家裡排憂解難,還帶挈了小四一場”
情知朱氏是把賜婚當成了將來在夫家存身的一大倚仗,陳瀾一愣之下便明白了老太太這份思量的苦心。朱氏那時候是武陵侯家的千金,還帶着豐厚的陪嫁,可嫁入陳家之後又如何?可是,儘管她從未奢求過永不褪色的相愛,但盲婚啞嫁這四個字,卻是着實難以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