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寧侯府佔去了半條陽寧街,旁邊也有兩座官員府邸,只是相比侯府便相差甚遠了。街東和街西都有百多年前修建府邸時建造的木質牌坊,儘管年代久遠,但多年修繕油漆,看着卻仍是頗爲壯美。街東的牌坊曰崇和,街西的牌坊曰節義,據說是開國時的一位重臣親筆所題,時隔多年,那龍飛鳳舞的大字依舊常常引來外地的文人墨客駐足觀賞。
此刻陳瀾的馬車從西邊牌坊下行過,卻是不入正門,而是在西角門前停下。兩個車伕熟練地用方棍支撐了車轅,隨即就卸下了拉車的騾子。緊跟着,便有八個精壯的小廝裡頭出來,分了前後,竟是用人力把車從西角門拉了進去。沿着甬道直走了一會,又拐過一個彎,轎車便在一處垂花門停了下來。
還不及下車,陳瀾就聽到一陣大呼小叫的嚷嚷,打開車簾一瞧,就只見先頭見過的管家劉青一陣風似的跑了過來,經過車旁竟是絲毫都不及停留,徑直對垂花門旁的一個婆子說道:“快,快去通報老太太和二夫人,二老爺回來了,人已經過了西邊的節義坊!”
聽到這個消息,不止陳瀾大吃一驚,車上陳衍和幾個丫頭也都呆住了,垂花門旁的幾個婆子俱是一時之間沒反應過來。足足好一會兒,其中一個婆子方纔醒悟過來,忙提了一把裙子轉身就跑。劉青站在那裡擦了擦頭上油汗,一扭頭纔看見轎車,忙走上前來。
“三小姐,四少爺。”
八個拉車的小廝已經全都知機地垂手退了下去,後頭車上下來的蘇木胡椒忙趕了過來,支好車蹬子扶了陳瀾下車,後頭的陳衍卻是直接跳了下來,又問道:“你是說,二叔回來了?”
“是,謝天謝地,總算是平安回來了,二老爺畢竟下在獄裡,如今身子虛得很,所以還得預備了肩輿才能進門。”劉青年紀不大,卻是朱氏親自提拔上來的管家,原本對長房這無依無靠的姐弟倆只是表面恭敬,這幾天卻知道風頭不對,因而臉上平添了幾分殷勤,“只是事先一丁點消息都沒有,還沒來得及準備。”
“沒事就好。”陳瀾笑着點了點頭,隨即不動聲色地牽起了陳衍的手,“我們也別堵在這兒了,沁芳,你帶蘇木胡椒先回錦繡閣,紅螺,你跟着我和四弟先去蓼香院見老太太。”
分派好了之後,一干人便進了垂花門,跟着陳衍的那些小廝親隨自然就留在了外頭。一路入內,陳瀾就只見家裡已經是亂成了一團,有高興地嚷嚷的,有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的,還有見着他們姐弟過來便匆匆躲開的,竟是沒幾個人正經過來行禮。直到進了蓼香院前頭的穿堂,裡頭仍有些亂糟糟,綠萼親自出來呵斥了幾句,這景象方纔好些。
儘管外頭剛剛纔傳來這樣的喜訊,但朱氏的臉上卻殊無喜色,見着陳瀾和陳衍一塊進來行禮,她也只是淡淡地擺了擺手,甚至沒問寺中情形。陳瀾忖度此時不是時候,因而把智永和尚給的東西送了上去,也不提遇見晉王那些人的經過,只是依朱氏之言和陳衍分別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不多時,又有丫頭急匆匆撞開簾子進來,屈膝行禮道:“老太太,二夫人帶着二小姐和四小姐直接到二門去了。”
“她們倒是心急。”
朱氏接過玉芍端過來的茶,呷了一口就皺起了眉頭,不悅地說,“這茶怎麼這麼淡?”
玉芍見狀慌忙請罪,忙又碰了那小蓋碗去重沏,而屋子裡其餘人更是大氣都不敢出一聲。看到朱氏這般表情言語,陳瀾情知老太太事先也必不知情,於是不免瞅了陳衍一眼。
陳衍之前所說,見到晉王那些人之後,他也曾經提過二叔陽寧侯陳玖的事,但晉王只是勸慰了兩句,羅旭卻拿眼睛斜睨楊進周,至於楊進周則是雲淡風輕地說一切自有聖裁。照那樣看,晉王只怕多半也不知道此事,但那個楊進周極可能是知道的!羅旭剛剛特意趕回來點明那把扇子是自己仿的聖手劉筆跡,又撂下最後一句話,興許也已經得到了消息。
如果真是這樣,朱氏和晉王這兩個最應該知道此事的,竟是被矇在鼓裡?
等了許久,屋子外頭終於傳來了一陣說話聲,又過了一會,陽寧侯陳玖方纔在兩個丫頭的攙扶下艱難地進了屋子。下獄只不過三日,他看上去就彷彿是變了個人似的,臉色說不清是青是白,說話也有些不利索。
“老太太……兒子,兒子回來了。”
朱氏仍是板着臉,疾言厲色地說:“經此一事,你以後就該警醒些!咱們家世代忠良,這爵位世襲多年,有因爲打過敗仗被下獄的,有因爲失期被下獄的,可惟獨沒有牽涉過貪墨兩個字!誰都知道,太祖皇帝對勳貴最是厚待,又是莊田又是俸祿又是世襲不減等的爵位,你還貪圖那兩個小錢,傳揚出去是什麼名聲……”
她越說聲音越大,而屋子裡其他人都坐不住,一個個站了起來。陳瀾狀似眼觀鼻鼻觀心,其實卻在看着二房一家子,二叔陳玖已經是跪在了地上,頭低得極低,根本看不清什麼表情,後頭的馬伕人臉色雪白,若不是祝媽媽扶着,彷彿隨時會栽倒下去。而陳冰則是死死抓着陳灩的胳膊,瞧陳灩那死死咬着嘴脣的樣子,只怕力道絕不小。
直到訓夠了,朱氏這才長吐一口氣,隨即淡淡地說:“回來了就好,你媳婦爲了你的事,幾乎不曾急出病來,二丫頭和四丫頭也都是成日裡不安……對了,我還不曾問過你,你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如今既是出來了,可還有什麼說法?”
剛剛朱氏只顧着發泄心頭邪火,竟是到最後才問到這一茬,屋子裡其他人卻是已經等得極其心焦了。然而,讓衆人更加不安的是,跪在那裡的陳玖期期艾艾地吐出幾個字,竟是半晌也沒說出一句囫圇話來。
“究竟怎麼回事,男子漢大丈夫,別吞吞吐吐婆婆媽媽的!”朱氏本能地感覺到不好,一時間竟是站了起來,隨即一個趔趄險些摔倒,還是旁邊的鄭媽媽眼疾手快扶了一把,她卻顧不得這些,又氣又急地追問道,“你倒是快說啊!”
瞧見二叔陳玖還是低垂着頭,陳瀾的心也漸漸沉了下去。然而,瞥見陳衍腰上的那把羊角匕,她不覺把手縮回了袖子裡,用長指甲狠狠掐了一記手心,呼吸終於又平穩了下來。就在這時候,她終於聽到陳玖用比蚊子還輕的聲音吐出了一番話。
“今天……今天皇上親自去了北鎮撫司訊問,痛責了兒子一頓,之後又說……說兒子辜負了祖上的名聲,要不是看在功勞……之後皇上走了,又來了聖旨,放了兒子出來,可是……可是卻奪了爵!”
這一番話與其說是掐頭去尾,還不如說是沒頭沒尾,但好歹在場的人都聽清楚了。然而,就因爲是聽清楚了,馬伕人終於再也挺不住了,直接倒在了祝媽媽身上,而死死箍着陳灩胳膊的陳冰則是失聲驚呼,踉踉蹌蹌後退了好幾步,隨即大聲嚷嚷道:“不,這不可能!”
就是朱氏,在明明白白聽到奪爵這兩個字的時候,仍然是一下子跌坐在了太師椅上。她雖說想着扶持長房,但奪爵若是來得太快,上上下下都不曾打點齊全,那麼極可能便會出現斷檔的局面——百多年來,因爲這個而被高高擱置的爵位沒有十家也有八家,每逢新君登基都會有後人提出襲爵,可最終結果仍是束之高閣。
況且,今天晉王去護國寺是她請晉王妃安排的,而陳玖的事情自己連個風聲都沒得到,這麼快就丟了爵位,她那些籌劃怎麼辦?要是這家裡沒了陽寧侯的爵位,自己的女兒怎麼鎮住韓國公府那些蛇蛇蠍蠍,這晉王選次妃的事更是插不上手!怎麼會這麼快,爲什麼這麼快!
“老太太,老太太!”
瞧見朱氏呆呆地坐在那裡動彈不得,鄭媽媽連叫了幾聲都沒反應,頓時驚得臉色煞白。此時此刻,她也顧不得那許多,連聲吩咐道:“來人,快扶了二老爺二夫人回房!”
眼看幾個丫頭費盡力氣把跪在地上又哭又笑的陳玖和癱軟的馬伕人架了出去,陳冰還想說什麼,陳灩卻是連忙把她死活拽了走。三房的陳清陳漢雖是孫子,可在蓼香院中從來都是隱形人一般,於是都拿眼睛去瞧陳汐,陳汐卻是款款起身告退。鄭媽媽也來不及理會這些,任憑三房的人悄悄走了,又忙連聲讓人去請大夫,屋子裡一時亂成一團。
面對這一場突如其來的鬧劇,陳瀾默然站在那裡,突然感覺有人在拉自己的袖子。見是陳衍,她沉思片刻,隨即輕輕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
“你先回芳菲館,我在這兒照應老太太。”
陳衍愣了一愣,隨即點了點頭,這才往屋子外頭走去。踏出門檻的一剎那,他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姐姐,心裡總算是明白了什麼叫做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要是家裡的爵位真的沒了,他過了年也才十二歲,又怎麼可能護得了自己和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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