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方頓時就苦了臉,說道:“張書記,喬書記這個辦法是很好。差不多有一千人。按照平均每人兩千計算,就得將近兩百萬。還有不少工人是簽了買斷合同的,這個數額就更大了。如果要全部清算,估計至少得兩千萬以上。昨天我已經跟王昊同志溝通過,現在區政府那邊,壓力很大……”
王昊同志,乃是火炬區區長。
馬上就要春節,正是銀根最緊張的時候。政府,銀行的頭頭們,都已經打點行囊,準備出門躲躲了,不然,實在是應付不了四面八方伸過來的要錢的手。
在這關口,不要說兩百萬,就是二十萬,王昊都不一定能夠拿得出來。
張效廉便眼望陸默,帶着徵詢的語氣說道:“陸市長,市政府這邊,能不能幫忙想想辦法。暫時度過這個難關,等春節過後,機械廠破產清算完畢,工廠賣掉了,這筆錢總是能夠有個着落的。”
張效廉是市委書記,他現在關注的是春節之前,必須要安撫好這些下崗職工,讓他們安安心心過個年,不要再鬧。至於由誰給錢,他不管。無論是市政府還是區政府,反正都在他張效廉的領導之下。
再說了,唐方剛剛就任,就攤上這麼大一個燙手的山芋,張效廉也有義務幫一把。火炬區是久安市三區五縣最重要的一個區,火炬區區委書記,也是張效廉要想辦法爭取的。
陸默蹙起眉頭,說道:“張書記,現在確實很困難。機關幹部過年的獎金,都還差一大截沒着落呢。”
張效廉頓時語塞。
顯然,在張書記的心目中,機關幹部的獎金遠遠比下崗職工的安家費更重要。這也不能怪張效廉一碗水端不平。普通機關幹部,有家有小的,平日裡也不見得有多少油水,指着這筆獎金過年呢。而且,任何一個市委書記,只怕都會選擇“得罪”下崗工人,而不是選擇“得罪”機關幹部。畢竟這些機關幹部,纔是直接爲張效廉效力的。若是在機關幹部之中壞了口碑,這些人不定會說出多難聽的話來。可不能小看機關幹部編纂出來的這些“順口溜”,一不小心傳到上級領導的耳朵裡,不大不小也是個麻煩。
“陸市長,你看能不能請你出面,和銀行打個招呼,就以機械廠的固定資產做抵押,先給貸點款子出來,應付過這個難關再說?”
唐方便試探着問道。
“現在哪個銀行能夠給貸款啊?”
陸默的雙眉蹙得更緊了,但聽他的語氣,卻也並沒有完全否決唐方的意見,看上去更像在思索,找哪個銀行行長比較靠譜。看來陸默和張效廉是一樣的心思,很想幫唐方一把,這可是個不小的人情。這回幫了唐方的忙,下回唐方會有回報的。
官場上,從來都很現實。
“我不同意這個方案!”
正當大家都在想着從哪裡弄錢來安撫下崗職工的時候,莫言的聲音又比較突兀地響了起來。
大夥都望向莫言,臉上露出愕然之色。
“楚江機械廠,並沒有真的到了非賣不可的時候。申請破產清算,只是韓金鎖一手搞出來的名堂。就這麼把市裡面曾經最大的國有企業賣掉,太草率了。”
莫言絲毫也不去理會大家的詫異,高聲說道。
張效廉頓時皺起了眉頭。
陸默很不悅地說道:“莫言同志,今天這個會議,主要是商量怎麼安撫機械廠的下崗職工。機械廠是不是有問題,韓金鎖是不是有問題,咱們可以另外討論。”
莫言是硬脾氣,陸默可也不是軟柿子。你莫言如此緊緊咬住韓金鎖不放,還得問我陸默答不答應。
張效廉舒展開眉頭,溫言說道:“莫言同志,陸市長說的有道理。我們先處理下崗職工的問題。凡事都有個輕重緩急嘛。”
看得出來,張效廉對莫言這樣不顧規矩的行爲,也很不滿意,只是他身爲市委書記,必須要團結班子裡的同志,又是初來乍到,不好隨意發火。
莫言毫不退縮,說道:“張書記,安撫機械廠的下崗職工和變賣機械廠,本來就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我認爲不能割裂開來。如果機械廠不賣,那麼安撫下崗職工的方式,就可以改變,並不見得給了錢就萬事大吉。現在給一點錢,過完年後,又怎麼辦?機械廠幹部職工加起來上千人,如果再加上他們的家屬子女,可能有兩三千人之多。這麼多人,生活無着,肯定會成爲社會不安定的一大因素。這些問題是迴避不了的,最終還要由我們黨委政府出面去解決。而且,機械廠就這麼不明不白地賣掉了,會不會造成國有資產的流失?這個惡劣的先例一開,今後市裡面其他的國有企業有樣學樣,大家都搞破產變賣,那我們久安的經濟,怎麼發展?現階段,國有經濟還是主體。國有企業破產變賣,一定要慎重。由此引發的一系列社會問題,實在太嚴重了。”
會議室一時陷入寂靜之中。
雖然張效廉陸默等人,未必就認同莫言的觀點,但一時之間,也不好反駁。
一直只是靜靜傾聽不曾發言的常務副市長文質,微微一笑,說道:“張書記,陸市長,我談談看法吧……”
張效廉微笑點頭:“文質同志請講。”
文質略略挺直了身子,說道:“莫書記,原則上,我贊同你的觀點。國有企業,現階段確實是我國經濟的主體構成部分,每一個國有企業的破產變賣,都需要極其慎重。但是,隨着改革開放的持續深入,世界經濟對我們的影響也越來越大,市場化的步伐正在加快。我們的很多國有企業,體制僵化,包袱沉重,負責人的思維更是跟不上時代的潮流,還完全沉浸在計劃經濟時代的思維模式之中。然而市場是不會等待的。國務院的很多文件也明確指出,國有企業要繼續生存,發展,必須要進行改制。實在跟不上市場步伐的,該淘汰就要淘汰。傳統上,我們久安並不是工業城市,國有大中型企業不多,國企改制,職工下崗的問題還不是那麼明顯。像東三省和其他一些傳統的工業城市,國有企業改制,破產和職工下崗的問題,比我們嚴重得多了。但這沒辦法,世界在不斷地前進,我們不變就沒有出路。所以,在今後一段時間內,國企職工下崗的現象,將會越來越多。這是全國大環境決定的。”
文質侃侃而談,一上來就說贊成莫言的觀點,然後話鋒一轉,直接將莫言的意見駁斥了回去。字裡行間,透出一股縱橫大局之意。
張效廉微笑說道:“文質同志不愧是在國家部委工作過的,對全國大局的思考,確實很到位,很值得我們大家學習。”
這話聽上去只是在誇獎文質,實則就是明着打莫言的臉。
莫言同志,你懂個什麼?全國大局都是這樣,國企改制,破產變賣,職工下崗,又不是我們久安的首創。社會要是不和諧不穩定,那也不是我們久安一個城市的問題。你就別鹹吃蘿蔔淡操心了,真當自己是國務院總理呢?
莫言雙眉一揚,脖子上的青筋隱隱綻現出來。
這個情形,又好像回到了七八個月前的市委常委會議。那個時候,莫言也是孤軍奮戰,四面楚歌。自辛明亮以下,市委班子成員之中沒有一個支持他,俱皆對他開火。
但不管情形多麼的嚴峻,多麼的惡劣,莫言都絕不退縮。
正在這個時候,默默品茶的劉偉鴻輕輕放下了茶杯,在紅木會議桌上發出一下清脆的撞擊之聲,所有的目光頓時又轉了過來。
看樣子,劉書記終於要說話了。
如今的久安,劉書記要說話,還真沒人敢不靜靜傾聽。
劉偉鴻笑了笑,沒有急着說話,拿起自己面前的香菸,散了一圈。在座諸人,幾乎每個都是大煙槍,對劉書記這個動作,倒是都感到十分“親切”。很快,大夥都點起煙來,會議室一片煙霧瀰漫,而剛纔變得相當緊張的氣氛,也立馬就緩和下來。
書記辦公會議,本就是討論問題的,大家都可以暢所欲言。但劉偉鴻這個做派,看上去他纔是會議的主持人了。張效廉心裡覺得有點怪怪的,不過臉上是絕不會帶出來的。
“張書記,我也說幾句吧。”
劉偉鴻抽着煙,微笑說道。
“呵呵,好啊,我也很想聽聽偉鴻同志的高見。”
劉偉鴻笑着擺擺手,說道:“高見可談不上,就是隨便聊幾句,說得不對的地方,請張書記和同志們多多批評指正。”
張效廉笑道:“偉鴻同志太客氣了,請講請講!”
陸默和喬賢平情不自禁地對視了一眼,眼裡都閃過一抹警惕之色。
劉偉鴻什麼時候這麼謙虛過?
這個可是有點不大對頭,須得小心一些纔是。
事物反常即爲妖!
且看一貫囂張跋扈的劉偉鴻同志,又有何種高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