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潼倒是不清楚太平公主與武則天見面時的具體情形,但通過他奶奶的言語以及剛纔所見他姑姑淚奔的模樣,也知應該是非常的不愉快。
這就比如老屋拆遷了,兒子分到一套,孫子分到一套,女兒自然也按捺不住,同樣想湊上來分一杯羹,卻渾然無顧老母親眼下將要無家可歸的惶恐悽楚。
至於太平公主對河東道有所圖謀,這也很簡單,她的選擇本來就不多,能夠搞得操作也很有限。
或許其人對薛懷義仍然怨念極大,但眼下所重視更多肯定還是薛懷義所控制的那一支大軍。在這方面,她是有優勢的,幷州是薛懷義那一支大軍得以維持的重要基礎。
太平公主眼下還是武家的媳婦,要說動武攸宜向她投誠,無疑要更加的簡單。之所以向李潼求情,希望他不再追究武攸暨,應該也是爲了強化自己能夠包庇武家殘衆的形象。
只不過眼下這個朝局秩序,太平公主能夠直接干涉朝政的途徑實在有限,各方都在爭進,她也沒有把握能夠爭取到這件事情。
如果連這一點都做不到,說明其人對朝局影響力實在有限,武攸宜當然也就不敢奢望太平公主能夠護他周全。
“罷了,不提她。今日政事堂有什麼事則決議?”
武則天雖然大權不再,但對自身情緒的控制還有,很快就收拾心情,問起政事堂有關定亂的各種舉措。
李潼對此倒也並不隱瞞,不獨將楊再思來通告的各種事務講述一番,又講了一些自己的看法與佈置。眼下的局面對他來說也是一個全新的狀態,所以也想從他奶奶這裡得到一些指點與評價,畢竟老司機經驗了得,閒下來也該帶帶小號。
“王方慶要去山南道?這……你是打算向西京經略?”
武則天眼光很毒,當聽到李潼打算將王方慶派往山南道,頓時便對李潼的思路猜測大概。
對此李潼也並不感到意外,直接點頭說道:“神都目下局勢雖然新穩,但畢竟動盪深及國本。中樞久在天中,一時間也絕難遷轉,但關中亦是天下之重,我擔心覆之不及,恐有新亂。”
武則天聽到這解釋,嘴角微微上揚,這明顯不是一個正確的解釋。如果真的擔心西京動盪,朝廷地處天中,也根本不需要再往江漢經營。
這小子選擇這麼做,自然是把神都的朝廷中樞都防在裡邊,是打算繞開朝廷對關中有所經營。如果想要運用朝廷的力量,那也根本無需佈置江漢這一處閒棋,應該是要對運河一線包括江南道加強控制。
認識到這一點之後,武則天也不由得感慨,不知該說這小子賊膽包天還是所圖甚大。但在沉吟片刻後,她只是嘆息道:“此計甚險啊!”
險當然是險的,她與天皇執權這些年,對於那些關隴門戶們也只是既打且拉,只敢在大的層面上搞分化與制衡,但也遠做不到連根拔起。
李潼雖然在神都搞政變成功,看似威不可擋,但在關隴方面卻根基淺薄。就連李昭德、狄仁傑那些各有一批擁躉的大臣們,都不敢輕易將皇嗣放回關中。李潼一旦踏足關中,想要抽身那可就難了。
“但這也確是世務之疾,世道若再想更向前進,關中是繞不開的。”
李潼在他奶奶面前並不掩飾與他四叔立場不同,並不掩飾對關隴勳貴們的敵視。起碼在這個問題上,她們祖孫利益相同。
無論接下來局勢如何發展,李潼都不太可能獲得關隴勳貴們的整體認同。而武則天掌權之後,受傷最大的無疑也是關隴勳貴。
如今的政變較之歷史上的神龍政變提前了十多年之久,所謂的李武韋楊集團根本連個影都沒有。所以關隴勳貴在整體上也沒有與武則天達成諒解,他們一旦掌權,對武則天本人的清算也將會隨之而來。
很明顯,李旦絕不是一個強勢君王,也根本就阻止不了這樣的政治動盪。
關隴勳貴擁戴他是一方面,可一旦這一目標達成,接下來就是要限制君權,清算武則天,既是報了過往的仇怨,也能在實際上打壓李旦的威望。
武則天想不通李潼哪裡來的這麼大信心,敲案細思大半刻鐘,突然說道:“舊年周興之死,與你有沒有關係?”
饒是李潼在他奶奶面前已經建立起不小的心理優勢,突然聽到這句話,額頭上還是忍不住沁出冷汗,尷尬的笑了笑,一時間不知該要怎麼回答。
“唉,早該想到的。那個蜀商楊麗,就是周興舊年途行中所抓捕一個蜀中賊徒的家人吧?”
武則天沒好氣的瞥了李潼一眼,又繼續着自己的分析:“周興舊年在作黑齒常之事,結果卻死在了途中,當時刑司所查都是內外大員,卻讓你小子偷了一個巧!一手佛經,一手索魂……”
聽到武則天這麼說,李潼不免更加尷尬,忍不住小聲解釋一句:“臣當時並不知……”
“罷了,陳年舊事,不必多說。”
武則天有些鬱悶的擺擺手,當年她因周興之死震怒不已,懷疑了許多人,甚至懷疑是武承嗣等下手,畢竟當時他們剛剛侵奪了丘神勣的權柄,周興作爲丘神勣的一個親近黨徒,本着斬草除根的原則,是有下手動機的。
但她唯獨沒有懷疑到這個孫子頭上,真是萬萬沒想到,這小子一邊給自己進獻佛經助事,一邊就暗戳戳弄掉了她的爪牙!
也是她近日接受現實,心境變得豁達一些,否則真能被憋得嘔出一口老血。
“蕃將典賣孤直以求榮,不要以爲這些許舊恩能夠讓他們誓死相隨。麴崇裕所獲恩寵還不夠濃厚?結果又如何?此類蕃奴,唯知威知威,纔可小作信用。”
由李潼意圖染指關中,武則天想到他或許與鎮守隴右河源的黑齒常之有聯繫,但彼此之間能夠產生聯繫的節點實在不多,繼而想起這一樁陳年舊案。
了結了周興,算是對黑齒常之有活命之恩,所以這小子把黑齒常之當作一個踏足關中的後手,不能說不巧妙,但還是過於理想。
武則天對朝臣本就心存猜忌,對統兵大將更是如此。她雖然使用許多蕃將,但對蕃將也沒有太大的信任,特別是遭到麴崇裕的背叛後。所以並不覺得這一份所謂恩惠就能徹底折服黑齒常之,因而提出警告。
李潼聞言後便點點頭,同時不免感慨,這話你該跟你另一個三孫子說啊。
儘管歷史上黑齒常之是一個驍勇善戰、忠唐被害的悲劇形象,但李潼也並沒有對黑齒常之道德水準期許過高。
並不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人只要活在世上,就有自己的立場與利害判斷。再說即便不效忠於他,也稱不上是什麼道德污點。
所以在聽他奶奶這麼說完後,李潼也點點頭,繼續說道:“所以我打算舉薦前宰相婁師德復歸隴右,與黑齒常之共治河源。”
“婁師德?的確是個良選,唉,他的確是可惜了。掌事以來,不曾負誰,但對婁師德,的確是有幾分愧於相見,他的確是功大於名的務實之士。”
武則天言中一連用了幾個“的確”,顯示出對婁師德的才能真的是非常欣賞看重。
李潼對婁師德並不怎麼熟悉,不過此前朝會中見過幾面,印象裡只是一個沒有什麼脾氣的老好人,但這並不影響他對婁師德的評價。
婁師德與唐休璟類似,都是邊疆建功然後歸朝拜相的典型,而且崛起較之唐休璟還要更早。
唐休璟是在朝廷已經放棄安西四鎮的情況下,仍然堅持在西域維持住朝廷的影響與統治,並在收復安西四鎮之後接替王孝傑並大敗吐蕃。當其入朝時,已經到了武周後期。
至於婁師德,功績主要並不體現在對外戰爭的勝利,而是對邊疆屯田模式的探索與經營。武週一朝,財政始終馬馬虎虎,武則天在放棄安西后幾番用兵,最終又奪回了安西四鎮,婁師德屯田之功甚偉。
哪怕一直到了開元盛世,大唐國力達到頂峰,安西、北庭等各邊軍屯田模式仍是在婁師德所締造的基礎上繼續發展。
哪怕並不考慮以婁師德制衡黑齒常之,單單只是婁師德的邊務之功,李潼對這樣一個人才也不會無視。
雖然婁師德是有出將入相的風光,但眼下處境實在不好。因爲王城驛兇案,在西京留守位置上被一擼到底,貶作白身,後來又流放朔方,擔任一個縣尉。
眼下神都朝局動盪,沒有幾年的時間是恢復不了能夠長期維持的穩定,而婁師德本身就是邊臣入朝,在朝中全無根基,想要復起,幾乎無望。
武則天雖然下令將婁師德貶官,但聽其言中也是不乏慚愧。
她當然也知道婁師德是被牽連的,可是那一場兇案實在太駭人聽聞,不作嚴懲不足彰顯朝廷威嚴,但在還未調查之前,無論遷怒哪一方,都難免會牽一髮動全身,使得騷亂越鬧越大。
所以刀子也只能落在沒有什麼根基的婁師德身上,先作震懾,然後再佈局摸出大魚。只是後續事態發展未能盡如人意,到現在即便還想對婁師德作出補償,也已經沒有了那能力。
聽到李潼已經將婁師德納入自己的計劃中,武則天不乏欣慰,然後又說道:“如今朝中,遠未可稱歸正。皇嗣雖然歸朝監國,但人事俱已陌生,難作大權獨斷。慎之你眼下不乏從容,的確應該擔當大任,以補皇嗣的不足。
但西京自有重疾頑症,豆盧欽望自有取死之道,餘者還是不可小覷。特別皇嗣親枝雜亂,他本心並無王道在存,乏於御衆之威……”
李潼聽着這番話,總感覺還有幾分煽動他跟他四叔對着幹的意思,但他也明白,他奶奶說的是一個事實,說出了皇權在當下這個世道的不足。
隋唐帝系是建立在魏晉南北朝幾百年亂世的廢墟上,而唐代也是從中古時期到近古時期的變革。這個時期的皇權雖然不像東晉與世家共天下那樣闇弱,但也同樣存在着很大的動盪。
後世許多人講起唐代宮變頻頻,每每論是李世民開了一個壞的先河。但這麼說,其實有點忽略歷史發展的內在規律。唐代的皇權運行,仍有其內在缺陷,頻繁發生的宮變,儲君正常上位的例子微乎其微。
在唐代,皇權所受到的制約與威脅仍然極大,需要在別的方面獲得補充。在漢代,承擔這個角色的是外戚與宦官,魏晉時期則是世家,隋代與唐初則是關隴勳貴。
但其實還有一個角色,與皇權也存在互補作用,那就是儲君。儲君作爲皇權的補充,有其天然的優勢,但也有迴避不了的弊端,那就是皇權本身的獨一無二性。
唐玄宗時期,對於儲君與宗室的壓制可謂是達到了一個極點,甚至發生一日殺三子的人倫慘劇。
但是儲君政治作用被剝奪後,外戚與宦官便又露出了苗頭,而且在之後帶來了更大的惡果。特別在安史之亂爆發後,李隆基跑着跑着就成了太上皇,更說明儲君的作用並不是想抹殺就能抹殺掉的。
李潼想到這些,倒也並不是無聊的思維發散,而是通過他奶奶的這番話,意識到他奶奶對眼下的他有一種期待,希望他能發揮出類似儲君的效果,從側面補充他四叔皇權的不足。
這個想法其實挺不靠譜的,而且也根本不能擺在表面上來說,皇統傳承自有定序,他們一家夫妻、母子折騰的沒完沒了,已經夠讓人心煩了。如果再搞個什麼叔侄相繼,那更有的折騰。
但起碼對眼下的武則天來說,她想要一個安穩的晚年,起碼在有生之年不願看到他們一家皇權威嚴徹底崩潰,這已經是她爲數不多的選擇。
就算李潼不能獲得儲君名分,也需要在現實中發揮出儲君類似的作用,如此才能在政局中發揮出一種雙頭、或者說對衝的效應,從而承擔住更大的風險。
接下來武則天的話更證明了李潼的猜想:“方纔你姑母入見,的確是爲河東遣使事宜。她希望能以觀國公北進,入軍收斬懷義。唉,這娘子啊,智小用大,若再不加收斂,早晚要受此害!她只知人皆敬她,卻不知人何以敬她!你既然已經在謀西京,於此想必也存設想,不妨勇奪,也是活她一命。”
李潼聽到這話,不免也是暗暗咂舌。他此前引她姑姑入局,前往誅殺豆盧欽望,也是希望他姑姑能夠認清楚人心險惡,不要再輕易搗鼓自己控制不了的人事,那無疑與虎謀皮。
觀國公楊嘉本,李潼印象並不深,只知道是楊執柔死後弘農楊氏觀王房的大家長。其實觀王房的族長本來就該是楊嘉本,楊嘉本乃是觀王楊雄的嫡長曾孫。
武則天的母親楊氏,乃是觀王楊雄的弟弟楊達的女兒,但本身與觀王嫡支並不親睦。否則在其父武士彠死的時候,武家也不敢那麼苛待她們母女。
所以武則天在掌權之後,對於觀王嫡支並不親近,而是選擇了觀王四房的楊執柔擔任宰相,作爲楊氏在朝中的代表。當然也是因爲觀國公楊嘉本一支對武則天也不太感冒,而且與關隴人家的聯繫要更加密切。
李潼也沒想到,他姑姑剛剛經歷豆盧欽望的跳反,非但不引以爲戒,轉頭又搭上了同樣出身關隴的楊嘉本,而且居然已經進展到要幫楊嘉本奪取那幾萬出征突厥大軍的地步。
且不說這計劃能否成功,成功後又會給李潼帶來怎樣惡劣的影響,李潼所好奇的是,他姑姑哪來的信心,覺得就連他奶奶都棄之不用的楊嘉本在得掌大軍後、仍會對她唯命是從?
得知太平公主具體計劃,李潼也就能理解他奶奶爲什麼要罵哭他姑姑,這真是輕的,要是自己女兒敢這麼做,直接抽死她!
倒不是說他姑姑這急於攬權的做法有多惡劣,關鍵是一旦讓這樣的關隴門戶掌握到數萬成建制的大軍,那給神都局面帶來的威脅是薛懷義能比的?說不定直接就能沖垮神都眼下這脆弱的平衡!
李潼本來還打算爭取讓他奶奶支持他收奪河東,這當中的關鍵就是幷州的武攸宜,如果武則天發聲讓武攸宜投靠他,那這事就定了一半。
現在他還沒來得及開口,他奶奶已經在鼓勵他這麼做了,這對李潼而言,無疑也是一個好消息。
於是他便又說道:“我準備着蘇味道出使宣撫河東,祖母以爲可行?”
“蘇味道?雖然不能施以風霜考驗,但眼下也是一選。”
武則天聞言後略作沉吟,然後又點了點頭,接着又說道:“華陽夫人出宮後,謹記要不失關照。她家小兒似乎也在論婚,擇你丈人家一女子配之。”
蘇味道這個人風骨的確不行,但其人出身河北,又是裴行儉女婿,出使河東無疑是一個良選。華陽夫人厙狄氏雖然是蘇味道的後岳母,但彼此加強一下聯繫,對蘇味道也是一種拉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