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懷義如今爵封鄂國公,官在左衛大將軍,更有幾番率軍出征突厥的功事加身,聲勢自然不同以往。
其人入場,能夠列席作陪的,唯李潼兄弟倆並幾名同場遊戲的勳貴子弟,張克己與那些商賈們只能帳幕之外恭立,使得偌大帳幕都顯得空蕩蕩的。
薛懷義坐定之後,撫摸着那鋥亮大腦殼,視線望着李潼顯得有些複雜,默然片刻後才又咧嘴一笑:“是了,還沒有恭喜巽郎,帷中再添新姝。楊相公病榻託女,如今已經盛傳都邑,能得弘農楊氏這樣的名門禮重恩結,可知巽郎如今人勢大壯,故識訪見都變得不如往年便利。”
聽到薛懷義講起這事,李潼不免又是頭疼。他也沒想到,楊執柔居然這麼固執,明明在其家邸已經直言拒絕了,但過後卻派家人將自家閨女直接送入王邸中,款行城中,重禮招搖,使得這件事想瞞也瞞不下來,早已經鬧得滿城皆知。
李潼對此也是憂煩不已,他也不是假道學、虛客氣,楊家那小毛丫頭想想就覺得是作孽。
但楊執柔擺出這幅架勢,卻讓他不好拒絕,其人目下本就纏綿病榻,如果自己再不顧這份殷勤直接將其女送還,不巧之下如果這傢伙短期之內掛了,說不得就會被人誤解成是被自己氣死的。
真要發生這種情況,弘農楊氏那也不是尋常門第,結親不成反成仇,肯定不會就此罷休。而且這也會讓人覺得他太倨傲,連弘農楊氏面子都不給,會讓其他想要結誼的時流都裹足不前。
但直接認領下來,這也不是李潼的風格。先不說作孽不作孽的問題,楊執柔這都快掛了,真要兩腿一蹬,自己又該以什麼樣的禮數去登門弔唁呢?
所以他乾脆把楊家那小娘子寄養在嫡母房氏處,自己則率娘子避居別業,等到這陣風頭過去。如果等段時間楊執柔不巧真掛了,那也就好辦,直接把這娘子再送回去服喪。
父母重病本就不宜論婚,就算真有什麼前約,都得仔細商榷一番,更不要說只是楊執柔一廂情願。李潼料想就算楊家那些本族人,怕也不認同楊執柔這一做法,他現在只是一介庶人,若納楊氏女子爲妾,無疑會拉低整個弘農楊氏水準,這些以冢中枯骨爲美的名門,是在乎這些的。
不過拋開這些煩擾,楊執柔此番舉動,倒也算是實實在在向世人說明了李潼如今聲勢如何。
甚至就連弘農楊氏這樣的名門,楊執柔這樣的前宰相重臣都要上趕着以女託之,也讓許多對時局變化不敏感的時流能更直觀看到李潼如今的聲勢已經不同往年。
比如就連薛懷義講起這件事來,語調都有些酸溜溜的,這和尚又笑着繼續說道:“楊家那個小女,早前禁中有見,雖未成人,但也雛態可憐。早前魏王殿下甚至還登楊相公門爲子息求歡,卻不想如今花落巽郎家邸,雖然出人意料,但仔細想想也是人情之中。生人有眼,能辨優劣啊!”
李潼聞言後只是微笑不語,他倒不擔心這件事會挑起武承嗣什麼玻璃心腸,自己落種下流,那也就不要怪別人出色。
薛懷義見李潼不語,便又說道:“我與巽郎,似無舊怨?”
“薛師何出此言?舊年施惠,銘感在懷,幸在薛師聖眷久享,無需寶雨稍作回報。但這一份故情記在心裡,只待薛師一言傳取!”
李潼聽到這話後,便抱拳說道。
薛懷義神色略有緩和,又指着李潼說道:“巽郎妙才自在,不會久藏,即便無我,也能揚名。倒是我,除你之外,半生交往便沒有什麼可誇。也正因此,人情冷暖,我是分寸計較。不說你回報不回報,你是知我親緣寡薄,爲什麼又要將我親徒遠使西京?”
聽到薛懷義又拿此問罪,李潼便嘆息一聲:“薛師舊年託人與我,所言深刻,我是記憶猶新。昌嗣此子,才器健壯,難得志氣也高人一等,不貪門蔭前眷,要憑一身之能馳騁此世。我愛此志向,也願意給與扶助……”
“扶助?你是怎樣扶助他?”
薛懷義聞言又露不悅:“他遠事西京,任你勞使,有什麼可誇耀人前的出身沒有?”
“他職在西京南內宮苑……”
“不還是一個流外的出身?一門只此兩人,叔爲國公、大將軍,名滿天下,侄則流外拙吏,羞入人前,這就是巽郎所說的扶助?”
薛懷義敲案怒聲道:“讓人知此,誰能不笑我刻薄舊族親徒!”
李潼雖然感念薛懷義的舊惠,但也不會一味遷就其人,見其神態如此激動,便沉聲道:“舊年是有一點相知,薛師將人託我,如今雖然不再,但應不至於如此誤解。昌嗣入我門內,我是既不閒養,也不驟攫,他今日所有,俱一身才器搏來,昂藏男兒立此世內,俯仰無愧,言何羞入人前!”
薛懷義聽到這話,臉色變幻幾番,望向李潼的眼神也隱有不善,口中陰惻惻道:“所以巽郎是覺得,親徒棄我,就是爲了逐此昂藏?”
“薛師聖眷厚享,幾揚邊功,守此際遇,世道誰人不羨?一身行止有所付,無需細言交待、曲隱訴人。剖肝瀝膽,猶覺腥臭,人能賞我,不言亦知!”
薛懷義聞言後,垂首細作咂摸,等到擡起頭來,臉上厲態有所收斂,片刻後懷中掏出一份文書遞給李潼,並說道:“那小子自己孤僻遠行,我既不欠他,也不必追他。可是我那寡嫂,將我辛苦帶大成人,我如今榮顯,她是該享一份。這裡一副告身,讓他近任京縣縣尉,請巽郎轉告那小子,他事母敢有寸失,我扒了他的皮!”
李潼聽到這話,心中也是感慨良多,但卻並不接薛懷義遞來那告身,只是說道:“寶雨如今人勢淺有……”
“放心罷,乾淨的!”
薛懷義將告身文書塞入李潼手中,然後便起身而去。
離開道德坊鞠場之後,薛懷義驅散那些前後呼擁的走卒,自率二三親近,轉由城北玄武門行入大內,問明聖駕所在,然後便直行而入。
殿中武則天正在批閱奏章,擡眼看到薛懷義行入,便微笑道:“阿師今日不作無遮會?倒是悠閒。”
薛懷義微笑上前見禮,並嬉笑道:“佛理教人遠世,小寶卻貪世間繁華。知巽郎在坊中作馬球戲弄,特意走觀,真是熱鬧非凡。”
“這小子有巧性悅衆,別人比不來的。”
武則天聞言後,也只是隨口笑應道。
薛懷義順坐入席,呆坐半天,然後又說道:“日前楊相公將嫡幼使送巽郎府邸,那娘子陛下也有見,舊前魏王殿下還愛這幼質可人,爲兒輩求親,卻沒想到姻緣錯失,轉惠別家。”
武則天放下手中毛筆,默然片刻後才說道:“執柔老病混沌了,將重事強加旁人,也不問別人是不是樂意。魏王更混沌,兒輩婚姻不是小事,他失在輕率,當面遭折,事無回緩,縱有淺緣,也要被阿師這樣的閒言吹盡!”
薛懷義乾笑兩聲,然後又說道:“論人長短,只是俗人難免,小寶也不例外。但若講回魏王,也實在有幾分可憐。他雖然是貴極,但門內總有私務不能輕託旁人。如今他後庭乏人主持,當然難免疏忽,日常辛苦啊。若能有良姻相助,自然能免許多艱難。”
說話間,他一指站在案側的韋團兒,繼續說道:“譬如韋娘子,久聆聖訓,人事乖巧,如果能……”
薛懷義話未講完,韋團兒臉色已經是一片慘然,手中器物失手跌落,然後忙不迭衝至案前直叩在地,泣聲道:“婢子賤質,怎敢望高!此身俱在陛下眷中,若失於此,惟求一尺白綾、幾寸利鋒……”
一邊說着,她已是叩頭如搗,很快光潔的額頭便一片紅腫。
武則天見狀,臉色也沉了下來,拍案而起,怒聲道:“魏王使你來說?他一品爵享,門客無算,還要貪我近用幾人?回告他,善養邸中,朕二三使員養成不易,不要窮唸了!”
薛懷義見聖皇陛下如此反應,也是愣了一愣,忙不迭離席告罪,之後又慌忙退出。
武則天垂首看一眼仍是啜泣的韋團兒,嘆息道:“退下敷治吧,你這娘子拙性啊,難得還有人肯問,還要賴性橫生,朕也只能忍受。”
韋團兒連連謝恩,待到退出殿堂後,窺準薛懷義去向,繞行之前上前問道:“薛師入夜還歸不歸禁中?妾要先作……”
“不回、不回!某自歸白馬寺,拙辭罷了,難道還拙眼、不見人喜怒?”
薛懷義殿中遭斥,自覺丟了面子,更看韋團兒有幾分不順眼,聞言後便拂袖而去。
韋團兒目送薛懷義離開的背影,片刻後才退回自己居舍,召來身邊幾人吩咐道:“此事不要透露給巽郎知曉,急告公主殿下!賊僧以我惠人,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