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朝會結束後,李潼返回王邸,當即便召來田大生,吩咐道:“佈置在積德坊丘氏園邸的人手,全都撤出來吧,先入修善坊安頓下來。”
田大生聞言後便點頭應是,也不多問原因。
實在是這種層次的勾心鬥角已經遠遠超過了他過往的生活閱歷與經驗,正如他到現在都還想不明白,爲什麼只是短短几句話,那個合宮縣主簿怎麼就瘋了一般做出那樣的舉動,以至於在都邑之內引起這麼大的風波。
但有一點他很清楚,那就是自己等人正在參與到了不起的大事中來,這種感覺既讓他忐忑,又有一種莫名的興奮。
丘神勣高居金吾衛大將軍,想要憑着市井之間的人事接近其家門實在不容易。
能夠湊近其積善坊園邸別業實在也是僥倖,圍繞於此李潼還有更多計劃,可是今日朝會幾方宰相加入,使得局勢混亂起來,丘氏這座園邸肯定也會成爲一個焦點,不好再搞什麼小動作。
心中雖然有些不捨,但李潼還是決定當棄則棄。無論是宰相們還是他奶奶武則天,一旦認真關注這一點,李潼那一點人事佈置實在很難隱瞞。
一旦遲疑不定,說不定那些人手都要陷入其中。就算他們足夠忠義,不會透露隱細,但自身肯定也是性命難保。
待到田大生離開之後,李潼又讓人喚來鍾紹京,待其入席後才說道:“此前因在禁中,少知宮外事務,偶或放縱不學,累及鍾君。幸在緣數流轉,畿內再逢,讓我能稍補前失。委屈鍾君府事典籤,容身之後,再圖徐進。”
鍾紹京聞言後便連忙拱手道:“卑職舊前多有禮慢,幸在大王寬宏雅量,不厭舊惡、容我府中,卑職感激涕零!”
從好好的鳳閣主書被一腳踢出來,鍾紹京不可謂不委屈。但在禁中流落數月,最終還是少王不計前嫌收留了他,也讓他對少王生不起什麼幽怨。
畢竟說到底,他淪落到今天這一步,主要還是歐陽通與鳳閣內史張光輔的緣故。
“典籤總是受我殃及,思來每覺有愧。我是事外之人,即便想做補償,不知如何着力。今日大朝,途見考功員外郎沈學士,道我神皇陛下將要再開制舉。我有心推薦典籤應舉,只恐舊日餘韻未消,反再累典籤。”
李潼頓了一頓,見鍾紹京神情激動,便又說道:“所以也想請典籤自訪鳳閣同誼,若是張左史已經不念舊事,我即刻具書相薦。”
鍾紹京聽到這裡,已經激動得離席下拜:“卑職能容身府中,敬奉恩主,已經感激不盡。非圖大望,只是念及舊劣辱職,終究意不能平。應舉無論成或不成,願以清白之身敬事大王,無使人因舊謗議王府納垢之所!”
聽到鍾紹京這麼說,李潼也忍不住感慨人終究還是要經過現實摔打才能變得成熟起來。無論鍾紹京真實心意如何,這番話聽起來就讓人感覺舒服。
“府事本就清閒,典籤也不必終日困此,去罷。”
他擺擺手,示意鍾紹京現在就可以去打探消息。
原長史王賀旺被他奶奶弄走之後,李潼在鳳閣已經沒有什麼消息來源。眼下他上層的消息渠道主要還是司宮臺的老太監楊衝,但太監這一羣體實在式微,外朝高層之間的人事糾葛實在無從瞭解。
這一次宰相們接連加入進來,李潼也需要實時的情報去判斷下一步局勢走向。讓鍾紹京去聯絡故誼,正是爲此。之所以不將話明說,除了對鍾紹京信任仍然有所保留,也是擔心鍾紹京目的性太強烈,反而會被人藉機牽連。
實在是張光輔在這一次朝會中表現實在太讓人驚訝,救場救得這麼及時,難免讓人懷疑其人究竟與丘神勣有多深的聯繫。
一個宰相如果與金吾衛大將軍勾結起來,所爆發出來的能量不容小覷。武周後期的神龍政變,參與人員正是宰相加禁軍將領。
李潼懷疑張光輔已經感受到了危機,今次這麼做則是要給人傳遞一個假象。畢竟政治上的較量,只要沒上升到必須要發動武裝政變的烈度,看得無非是誰的架勢更足。只要虎皮扯起來,假的也能變成真的。
來到這個世界後,李潼主要靠的就是這一招混日子,當然還沒資格玩到這麼大。但就算是這樣,他都有些懷疑張光輔跟丘神勣到底有沒有什麼實質性的聯絡。
可以想見,張光輔這一操作肯定也會迷惑相當一部分不明真相的圍觀羣衆。
做完這些後,李潼又閉門沉思起來,心裡多多少少有些想罵娘。
他手中可用人力本就不多,好不容易抓住一個丘神勣的漏洞加以佈置,結果從一開始的傅遊藝就玩得有點脫軌,等到影響上升到更高層面,宰相們一個兩個的瞪着眼、比他會玩多了,讓他那一點小心機反而變得可有可無。
現在的局面是,一派人想廢掉丘神勣,一派人則保住丘神勣。名利場中,不怕你樹敵多,就怕你沒存在感。
李潼本來想給丘神勣羅織一點有的沒的罪名,讓其人能夠跟將要遭到清洗的張光輔扯上那麼一點關係。結果現在倒好,張光輔直接跳出來,就差跟人明說誰敢弄我倆?
此前李潼挑事是挑事,可是現在事兒真的挑大了又有點後怕,擔心他奶奶能不能控制住局面。
一旦玩脫了,按照武則天那親情方面素來少節操的行爲作風,犧牲掉他們一家從而換取將丘神勣拉回來,這並不是難以做出的決定。
雖然從長遠來看,丘神勣真要提出這要求也是在作死。但真要發生這一情況,丘神勣是不是作死,跟李潼也無關了,那時自己都埋墳裡了,也沒辦法再幸災樂禍。
其實對於更大的殺機,李潼不是沒有防備的預案,也是此前在魏國寺的時候受到了啓發。
武周代唐主要是從佛典中尋找其理論依據,比如眼下魏國寺正在緊張編撰的《大雲經義疏》。這部經書其實是通過對《大雲經》的註解去摻雜武則天將以女身爲帝的說法,經文本身並無,仍然是有些穿鑿附會。
但其實另有一部經書,直接在經文本身便指明女身爲帝的合理性,名字叫做《佛說寶雨經》。這一部經書之所以不如《大雲經義疏》名氣那麼大,只是因爲生不逢時。
《大雲經義疏》編撰於武周革命的關鍵時期,是武則天這一時期僅有的經義依憑,所以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宣傳。至於《佛說寶雨經》,則譯成於大局已定的長壽二年即公元693年,所以在宣傳力度上便不如《大雲經義疏》那麼大。
如傅遊藝此類渴求上進者,爲了武周代唐都操碎了心,直接把自己都搭進去了。
李潼作爲一個親孫子,沒有絲毫表示也說不過去,所以他是打算由此入手,私下裡搞一個半梵文半漢文的經幢,刻寫上一部分寶雨經的內容,做舊一下。等到誰要下黑手弄他的時候,趕緊獻上去給自己續一波。
所以說爲了保住自己小命,李潼也真是操碎了心。如果這一次丘神勣敢自恃特殊時期而恣意作死,李潼打算先用一用,讓他奶奶別那麼衝動,留下孫子興許還能再給她驚喜。
鍾紹京沒有讓李潼失望,雖然不知少王真實意圖,但在傍晚返回王府的時候,還是帶回了至關重要的消息。
“卑職午後於承福坊約見故友幾人,小知鳳閣幾事,關乎重大,不敢隱瞞,疾行歸府回奏大王。”
鍾紹京神態嚴肅說道:“朝日之後,左金吾衛大將軍丘神勣進言政事堂,言金吾衛宿衛職重,請北衙百騎再擴以分南衙宿衛之勞……”
“這是真的?”
李潼聞言後臉色頓時一變,有些不敢置信。
鍾紹京點點頭,又說道:“鳳閣張相歸署後暴跳如雷,痛罵丘神勣豬狗之才,聞者頗多……”
“哈、這真是……”
聽到這裡,李潼心情真不知道該如何形容。他本來不太相信所謂天命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但今天一天發生的事情實在大大挑戰了他這種認知。
朝會上宰相們各執一詞,使得丘神勣沒有被奪掉軍權。本來以爲宰相跟南衙大將聯合起來是一股非凡的政治勢力,結果沒維持一天直接就被豬隊友拆臺。
原本李潼還憂心忡忡的閉門分析,可是聽到鍾紹京講起張光輔直接在鳳閣便破口大罵,可以想見其人是怎樣的憤慨。從張光輔角度而言,丘神勣這麼做真的就是爛泥扶不上牆。
不過從李潼看來,張光輔又何嘗不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今天朝堂上他就算不發聲附和拿掉丘神勣軍權,但凡能夠保持沉默,都不會完全暴露出宰相們分歧已經這麼嚴重的事實。
至於丘神勣,也真是色厲內荏,好狗戀槽。平時那麼威風,欺負起自己來一副勢不可擋的架勢,結果朝堂上被人輕敲一下子便原形畢露,搖着尾巴跑回去找溫暖。
原本李潼還擔心,一旦張光輔跟丘神勣達成什麼政治層面的默契,架勢撐得太足、會讓武則天在接下來的佈局中都投鼠忌器。
現在看來,在人心的把握上,李潼較之他奶奶還差了許多。特別是丘神勣這種用慣了的鷹犬,關鍵時刻會做出什麼樣的反應,武則天簡直是洞悉入微。
用男女關係來做比喻的話,丘神勣這麼做真是一個注孤生的直男癌,月老鋼筋焊條給你接的緣分都被你生生拗斷。以後朝堂中凡有什麼風吹草動,誰又會帶上你?註定一輩子只能做武則天的狗,除此之外不會再有任何政治前景。
此前李潼在謀劃對付丘神勣的時候,考慮更多還是其人南衙大將的身份,可是現在,僅僅只是舔狗之間的較量,老子誰都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