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線唐軍在青海境內各種活動,後路的大軍主力也並沒有就此停滯不前,諸路精銳人馬與大軍各種輜重都在從赤嶺一線的山道缺口源源不斷的向海東進行輸送。特別是軍械輜重的運輸,耗費了極大的人力物力。
不過這樣的工作也是無可避免的,唐軍戰鬥力之所以強大,除了優秀的兵員素質之外,還在於精良的武裝。一般的主力戰卒裝備已有十數種類之多,而一些特殊的兵種,諸如陌刀隊、重騎兵等,裝備水平更是奢華的令人咋舌。
跟武裝精良的唐軍相比,諸胡助戰人馬則就寒酸得多。雖然說按照各部族的勢力大小而各有差別,但整體上的武裝水平要遠遜於唐軍。
大唐此次收復青海,動員兵力多達三十餘萬。依照戰鬥力來劃分的話,大軍可以分爲五個檔次。
第一檔的自然是唐軍當中的精銳部伍,諸如前鋒的遊弈斥候、分散在各軍之中的特戰兵種,這一部分兵力約有五萬之數,包括聖人入隴所率領的三萬名靖邊健兒們。這一部分軍衆,就代表着如今大唐軍隊的最強戰鬥力水平。
第二檔次,便是十餘萬鎮戍隴邊將士們,單兵素質而言,這些戍卒們要略遜於那些優選的精銳,但因久鎮邊境,軍事素養極強,也是大唐軍隊的中堅主力戰鬥人員。
第三檔次的則就是諸鎮城傍胡卒,包括高句麗、高昌等這些早年被大唐攻滅的政權遺民們。這些人被從各邊遷徙到隴邊各鎮,長期的作爲戰鬥人員參與到大唐的邊疆攻防體系中來。講到真實的戰鬥力,其實並不遜色於唐軍的主力戰卒,只是在裝備配給方面略有遜色。
至於第四檔次的,則就是吐谷渾、突騎施等有着明確與迫切訴求的胡部勢力。這些胡部勢力本身便不弱小,也希望能夠憑藉青海此戰達成各自的訴求,因此在受到大唐徵召的時候也並不留私,各自派遣出了部族主力參與戰爭。
而第五檔次的,便是地域周邊那些勢力不算強大、對於青海此戰也沒有太大興趣的胡部。這些胡部們不敢違抗大唐的徵令,但又不捨得將部族真正的力量投入這場戰爭中來,不免就虛與委蛇,隨便應付。
在接下來的戰事中,大唐的主力人馬自然是與吐蕃交戰決勝的關鍵。可那些諸胡助戰部伍也不可作壁上觀,出工卻不出力。雖然有的胡部從一開始就不打算在這當中有所作爲,但大唐的聖人陛下卻並不打算放棄他們,仍在認真的幫助他們尋找存在的意義。
聖駕從蘭州的金城轉移到鄯州之後,李潼能夠更便捷的掌控全局,但也並沒有因此就變得繁忙起來。他雖然親臨隴上,但也並不需要事必躬親,具體的軍務調度自有軍中各級將官負責。
在這方面,他也並不比那些身在一線的將領們更具經驗和智慧。所以除了一些大的戰略方針的擬定之外,李潼也並不肆意侵奪諸將事權以彰顯自己的權威,多數時候都安心的待在鄯州城中、做一個坐鎮後方的吉祥物。
當然,收復青海這麼大的一個戰略目標,需要注意的也並不只有戰場上的排兵佈陣。特別是關係到戰後青海的秩序恢復以及長久治理,更是一個需要深思熟慮的難題。
李潼雖然並不插手具體的行營軍務,但是對於戰場之外的各種因素卻要有一個通盤的考量,並擬定出幾種備用的方案,以待戰後選擇與實施。
“前鋒郭知運再進奏告,莫離驛前營收聚羌胡已逾三萬之衆,青海王慕容萬遣員前往募勇,應從者極少,行伍不成,若再不作妥善處理,恐將有累軍機。”
鄯州州城裡,大軍長史劉幽求在將諸方軍務整理一番後,匆匆入堂奏告聖人。
聽到劉幽求的稟告,李潼忍不住便嘆息一聲,說道:“青海王棄國絕義,時逾半甲子,當中傳嗣幾迭,如今再返青海,已經很難再作宣撫號召之用了。民情散若砂礫,更難細細調和。”
講到這裡的時候,李潼又是不免心生幾分失望。天上浮雲似白衣,斯須改變如蒼狗,吐谷渾國滅幾十年,青海王一脈對青海情勢的影響越來越微弱,特別是對底層的青海羌胡而言,許多人甚至都早已經忘記了他們的舊王。
對於這一點,大唐方面其實也早已經有了認識。像是早前朝廷在海東所任命的青海軍使慕容復,原本是希望通過慕容復這一吐谷渾王室子弟來籠絡青海方面的胡部實力,組織一支青海王帳衛隊,用以瓦解對抗噶爾家在青海的統治。
這一支軍隊建立以來,雖然也獲得了一定程度的發展,以青海湖中央的伏龍島爲中心,壯大成爲一支過萬衆的武裝力量,給大唐在海東的經營提供了不小的幫助。
可是這一支軍隊的壯大基礎卻並非來自青海諸胡對吐谷渾王室的懷念,而是伴隨着大唐在海東越來越強大的影響力才發展起來。
換言之,所謂的吐谷渾青海王遺澤在青海的影響力,甚至都比不上大唐過往數年在青海的經營所積累下的威望。在青海局勢變幻不定的當下,當地諸羌部更重視的還是基於現實的利弊考量,而非所謂的舊王情義。
但這也並不意味着青海王室就徹底的沒有了利用價值,且不說青海王慕容萬此番參戰、從安置地安樂州所帶來的幾萬部伍,單單青海王這一身份在青海秩序恢復方面仍有不小的意義。
雖然青海王一脈對青海底層羌民的影響已經微乎其微,但其存在仍然一定程度上代表了青海地區的舊秩序格局。底層羌人在這舊秩序當中存在感本就不高,對此自然也就乏甚懷念,可是那些大部豪酋們對此卻仍懷有着不小的認同感。
青海王在青海雖然已經不再具有實際的統治力,但其存在本身便是吐谷渾曾經作爲一個獨立政權的最大象徵。
無論大唐還是吐蕃作爲青海地區的統治者,如果完全抹殺吐谷渾王室的存在,那就意味着完全的否定了青海地區的舊有秩序。那些羌部豪酋們未必對吐谷渾王忠心耿耿,可一旦舊王被徹底幹掉,那便意味着他們的存在也將岌岌可危,必然會人人自危,不利於新秩序的建立。
所以吐蕃在征服了吐谷渾之後,也並沒有消滅吐谷渾王室,而是扶立起一個莫賀可汗作爲傀儡,建立起一套統治秩序。
當然在所有徵服者當中也並不是沒有倔脾氣的人,那就是隋煬帝。隋煬帝在攻滅吐谷渾之後,並沒有對吐谷渾的舊勢力與秩序進行保留,而是直接設立郡縣統治。但哪怕在當時,隋朝能夠控制的也僅僅只有海東有限的區域,且在不久之後吐谷渾便復國成功。
歸根到底,吐谷渾這個河西政權能夠存在長達數百年的時間,是有着一定的生存之道。且青海地區複雜多變的地理環境,也給當地勢力的起伏興衰提供了充足的戰略縱深與變數,想要進行徹底的規劃佔領與歸化統治,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
且不說中原皇朝在青海地區的經略得失,就連佔有吐谷渾長達兩百年之久的吐蕃最終也並沒能徹底的消化青海。到了中晚唐時期,青海當地諸胡又加入到張議潮的沙州歸義軍,促成了河湟歸唐的壯舉。
所以,青海的得失與否,並不僅僅只是大唐與吐蕃兩大強權的軍事對抗,同時還是一個民族問題與階級問題。
青海王雖然已經遭到了青海當地底層羌民的拋棄,但那些大族豪酋們對青海王這一身份仍然有着不低的認同感,當然這一份認同感與忠義無關,而是代表着征服者肯不肯保留維繫他們各自利益的標誌。
這一系列的認知,也並不是李潼的憑空揣測,現實就存在着這樣一個反例,那就是如今在海西已經近乎衆叛親離的噶爾家族。
噶爾家如今在青海越發勢弱,雖然說在大勢上來說,根本在於吐蕃對這一權臣家族的放棄、以及大唐在軍事上的步步緊逼。
但若僅僅只是來自外部的壓力逼迫,也很難在極短的時間內便讓噶爾家處境如此蕭條。畢竟從祿東贊時期開始,噶爾家便立足青海,長達幾十年的統治,而欽陵在軍事領域也是青出於藍、接連創造輝煌。哪怕在去年,噶爾家的伏俟城周邊仍然聚衆幾十萬,完全看不出勢力衰弱的態勢。
可就在年後這短短几個月時間裡,噶爾家的勢力便如同漏氣的皮球一般快速萎靡。李潼在從長安出發之前還將攻奪伏俟城作爲唐軍前期最大的戰略目標,可是入隴之後,伏俟城噶爾家的勢力已經不再值得大唐過分看重。
這其中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去年欽陵在積魚城外追殺圍剿了吐谷渾莫賀可汗。欽陵這一行爲在當時看來的確是威不可擋,就連氣勢洶洶的吐蕃贊普都不得不暫時放棄對噶爾家的威逼而選擇退兵。
但是欽陵這一行爲對青海當地這些大族豪酋們而言,那就實在是太瘋狂了。莫賀可汗名義上還是青海的王者,這一份權威自有吐蕃贊普背書,卻仍然不能阻止欽陵的屠刀揮下,那其他大族在噶爾家面前又有何安全保障可言?
在周邊沒有強大實力強硬幹涉青海之前,這些大族豪酋們儘管心生警惕與貳心,但是迫於欽陵強大的威懾,一時間也不敢有所異動。
可是隨着大唐宣佈了對青海的收復計劃後,這些豪酋們又怎麼甘心繼續臣服於欽陵的淫威之下,任其生殺予奪,膽戰心驚的承受着朝不保夕的煎熬?
這世上從來沒有絕對的強大,特別是作爲一個勢力的首腦,如果認爲憑着強大的武力便能肆無忌憚的行事,那現實必然會給予其刻骨銘心的反噬。
作爲當世屈指可數的戰術大家,欽陵當然不是那種一味恃勇用強的匹夫,但跟那卓越的軍事才能相比,政治智慧無疑是其一大缺陷。
所謂猛虎不屑與羣豺爲伍這樣的中二宣言只是一個笑話,往年若無這些迎風倒、無筋骨的羣胡舉族相助,欽陵也難以創造一個又一個的軍事輝煌。而現在遭遇這種衆叛親離的處境,也與欽陵性格與行事的缺陷深刻相關。
當然,哪怕到了現在,欽陵也可以頗爲欣慰的說上一句,他終究還是自己把路走窮,死在了自己手中,而非來自旁人的加害。
拋開對欽陵個人命運的感慨不談,李潼在略作沉吟之後便又說道:“傳告隴右道諸州,各遣佐貳判官一員入鄯州彙集,前往海東丈量耕地牧場,編擴籍民。凡青海歸義諸羌,若其部伍有助戰王師之勇,則擴整爲軍,若安於生息休養,則編散爲民,賜給耕牧之業!”
青海此境地域廣闊兼民情複雜,勢必不能一概統之。那些大族豪酋們與土羌雜胡的訴求也都不一,需要加以區別對待。
眼下莫離驛所收聚的主要是青海各方的土羌雜胡,對這些人而言,有一個安全的生活與生產環境無疑是最爲重要的。而大唐如今在海東也已經擁有了不弱的統治基礎,對這一部分羌民編戶入耕無疑要比粗暴的賜給諸方豪酋分領更便於歸化統治。
海東的地理環境雖然不如隴右這樣優越,但也具備了一定的耕牧基礎。將這一部分土羌雜胡編戶安置在海東,既能給大唐奠定一個統治基礎,也能避免與青海其餘地域的羌部豪酋產生直接的利益衝突。
之前李潼曾經對投靠大唐的羌人木卯部優給封賞,這與當下選擇對土羌雜胡編戶統治並不衝突,而是針對此境不同的利益羣體所做出的不同統治策略。
如果這些青海豪酋們願意重新回到大唐的統治秩序中來,大唐也會承認並且繼續保留他們各自的勢力範圍。同時在收復青海之後,大唐也需要在青海構建起一個直接的統治框架。
在李潼的設想中,未來青海需要進行一種較之以往羈縻更加直接的統治模式,那就是類似於對西域的統治:大唐承認西域諸邦國的獨立地位,同時又直接派兵駐紮四鎮這樣的軍事重鎮,算是一種軍事議盟制度,通過協商解決內部的紛爭矛盾,通過軍事召集共同對抗來自外部的敵人。
當然,在實際的秩序施行中,該要給予青海這些大族豪酋們多大的自主權,仍然取決於大唐與吐蕃之間的戰爭結果如何,以及這些豪酋們各自在戰爭中所做出的表現。
正當李潼還在就青海未來統治模式進行細節考量的時候,前線又有最新的軍情傳來:年前回撤西康的吐蕃贊普再次率兵抵達了積魚城,重返青海戰場!
得知此事後,聖人親臨海東大營,一番誓師後,已經越過赤嶺在海東集結的唐軍主力大部齊發,諸將各率軍伍直向青海腹心而去,與吐蕃大軍展開真正的大決戰!
大非川一戰以來,三十年舊恨、歷久彌新,忍辱彈鋏,志士難寐,雪恥此役、功成此役、揚威此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