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悲喜並不相同,有人歡宴於坊邸,有人慼慼於內庭。
當司宮臺內常侍蘇永奉聖人所命抵達思恭坊青海王邸業時,才發現這宅居早爲鬱林王李千里所有,恰在今日宴請都畿時流親好徒衆以賀喬遷新居,潞王李守禮自在受邀之列。
蘇永錯投門庭,不免大感意外,因有皇命系身,不敢耽擱,登時便要告退離開,卻被鬱林王強請入堂,略飲幾杯稍作致意,才得以脫身離開。
等到蘇永離開後,李千里也自退席並請潞王入內堂,神情凝重的嘆息道:“慕容忠罪表方作呈獻,聖人即刻使人入坊垂問,可見青海王於聖心頗重。我誘青海王自認其罪,行臺可以據此再追,但若聖人仍要強施庇護,事情恐將再生波折啊……”
李守禮聞言後便冷笑道:“聖人若真如此罔顧正義,恩惠濫施,那我也可以無顧法律,入坊殺之庭中!慕容忠這狗賊幾害雍王大計,決不可再容其長活此世!”
“殿下切勿衝動!離都在即,身當門戶,眼下決不可幹法譁衆。我想不通的是,慕容忠不過都內一閒流,何以甚爲聖人見重?”
李千里講到這裡,眉頭不免深皺起來,同時不免有些慌亂,只看聖人對慕容忠其人其事如此關注,若知慕容忠此番進表是受自己逼誘,恐怕不會輕易放過自己。
李守禮不像李千里那麼心思雜多,聽到李千里這一疑惑,隨口便冷哼道:“聖人於宗家人情之內尚且深刻細計,又怎麼會無端施恩餘者?他所貪圖,無非吐谷渾亡餘勢力,將我發遣出都後,賴之細刻北衙!”
李千里將潞王請入內堂,本也不指望其人能有創見,可在聽此無心之言後ꓹ 先是稍作錯愕,片刻後才拍膝嘆道:“潞王殿下一語中的ꓹ 所見深刻!想來實情必是如此,若聖人果真有此計議,那慕容忠此番必死無疑了!”
聽到李千里這麼說ꓹ 李守禮反而有些意外。他本就不以計謀見稱,隨口一言卻被李千里認爲是事實ꓹ 但一時間還有些不解:“爲什麼這麼說?”
“北衙關乎宮防根本,凡所進事ꓹ 無不心腹肱骨。如今朝中本就士情躁然、諸家爭望ꓹ 豈容慕容忠一介亡國之奴幸取勢力!”
李千里講到這裡,不免嘆息道:“若聖人果有此念且意浮事表,於朝局情勢誠是一傷!武週一朝話以妖氛,凡海內名門無不苦盼唐業再興,聖人履極至今未有稱誇,若於事中賞重胡虜而輕薄中國之士,情誼失矣……”
講到這裡ꓹ 李千里離席起身,面西而拜ꓹ 並又望着李守禮說道:“雍王殿下教令行事ꓹ 我自捐力行走ꓹ 凡所應用ꓹ 潞王殿下俱都有見。雖也趁事得擁美宅、得據厚資,不敢再作邀寵。唯請潞王殿下將此功用訴及雍王殿下ꓹ 於後事之內稍作包庇。”
慕容忠死局雖成ꓹ 但在猜測到皇帝有此心意後ꓹ 李千里心裡也慌得很。心知皇帝對他本就不待見,若知是他壞事ꓹ 想要遷怒,就算不直施殺刑,也肯定不會讓他過得太愜意。
眼下他唯一能夠指望的,也就只有雍王了。
李守禮聞言後便笑語道:“王若憂此,則大可不必。雍王素來不以涼薄用人,雖草野下士,但肯施功,無不厚給,更何況鬱林王本宗家親厚長者。”
聽到李守禮的回答,李千里稍作安心,這才又相攜回堂繼續宴飲,只當無事發生。
今日當然不可能無事發生,當內常侍蘇永輾轉閭里終於在歸仁坊此宅中尋到青海王慕容忠時。聽到蘇永轉告當今聖人所問,慕容忠已是臉色大變,破口大罵道:“鬱林王狗賊陷我!”
當慕容忠一頭冷汗的疾書自白之辭時,突然又有一路中使自大內匆匆而來,登堂對在此等候的蘇永附耳細告。
蘇永聽完後臉色變了一變,卻什麼也不說,只是起身便往堂外走去。
慕容忠見狀後,心中更是一驚,忙不迭放下手中筆疾行而出,直撲於蘇永腳邊顫聲道:“未能早知聖人眷顧、天意憐憫,僕誠是罪大!敢問蘇老公,滿門忠骨,還有可救?”
“聖人天意?聖人有什麼心意及你?勿作浪言!”
蘇永聞言後冷笑一聲,擡手吩咐衛士們上前將慕容忠拉開,撣撣衣袍,一臉厭棄的說道:“沒救了,等死罷!”
蘇永率衆穿堂離開,旋即便有南衙甲衆入坊,將慕容忠府邸團團包圍起來,不準任何人事出入。
此時大內包括朝中,同樣也是一片躁鬧。久爲時局忽略的青海王慕容忠突然進獻罪表,以這種古怪的方式再次闖入時流視野中,並幾乎在同時間便引起了廣泛的關注。
李思訓先入宮請示,之後又奉命出宮遊走諸司,準備移除諸司所備記錄,將此事進行低調處理。可是當他來到皇城中的門下省的時候,便察覺到門下省已有多名官員正在議論慕容忠其人其事,便知此事已經泄出,再作保密的補救已經來不及。
於是李思訓便又返回大內,將此消息進行上奏。
李旦聽到李思訓的稟奏後,也是默然良久,好一會兒之後才說道:“且付輿情罷。”
他已經放棄了再作努力補救的嘗試,思緒卻轉到了別的方面,突然又開口說道:“兩省令史吏員,多循舊用,未有調微。流外揀用雖然不入正選,但兩省所事無不機要,不同尋常衙司。明日政事堂會,加設吏部員外郎中,專事督查流外小選!”
李思訓聽到這話,心知皇帝是在懷疑門下省或許還有雍王勢力的殘留,所以將明顯有利於雍王的事情加以宣揚。
這懷疑也很正常,長壽年間雍王犯事而被奪爵,之後便進入門下省擔任給事中。時間雖然持續不長,但上到門下侍郎楊再思,下到門下省諸衙佐,與雍王有舊是實。
此前朝廷清洗雍王勢力,凡立朝在位者無不遭到了處理。但兩省諸流外衙佐卻並沒有遭到波及,大部分故員仍然沿用至今。
聽到皇帝還要加大清洗的力度,李思訓不免暗歎一聲,只覺得聖人對雍王的提防甚至都已經演變成一種根深蒂固的執念。雍王如今分勢陝西,雖然值得防備,但若因此忌憚而刻意誇大,似乎又沒有這種必要。
就拿今次之事來說,慕容忠表奏本就流轉諸司,處處都有泄密可能。而且突然間就掀起這樣廣泛的討論,明顯不是幾個門下省卑職吏員能夠攪弄起來,必然是有身在勢位之人推波助瀾。
李思訓對此事開始還思之未深,可是往來大內一番後,便漸漸有所明悟並猜測。或許聖人還以爲其所思謀未曾表露,但其一言一行無不是有深情內蘊,如此不尋常的舉動自然引人猜度。
換言之,真要講到泄密,慕容忠章表所歷諸司官長俱有嫌疑,當然也包括李思訓自己。
儘管心中有這樣的想法,但見聖人神情陰鬱,李思訓也不敢將這些聯想講出口,沒必要給自己招惹什麼猜疑與麻煩。
有關慕容忠其事,第一天還只集中在臺司之間朝士們的議論。可是到了第二天,則就直接蔓延到了朝堂中,單單御史臺參奏此事者便有數人之多,另有多名司署官長並作參議。
觀此聲勢之大,似乎慕容忠並非什麼無人問津的事外閒人,而是真正干犯國法的立朝權奸。不獨慕容忠自己大受攻訐,就連此前代表政事堂回覆陝西道大行臺的宰相薛稷也受到了連累,屢遭彈劾。
人的身份不同、視角不同,思路自然也就不甚相同。李旦並不覺得朝士們有此反應是因爲他的一些打算,畢竟他有關北衙軍事調整仍在構想之中,哪怕對於心腹臣員都無作透露。
在他看來,朝士們有此反應,多半還是趨於行臺勢力。這一結論,讓他既憂且懼,甚至都不敢於朝堂中再作堅持。
最終早朝上達成決議,慕容忠違背行臺徵令、未召而入朝,且發陝西道交由大行臺論處其罪。宰相薛稷私受請託,罷相出朝爲洛州長史。
退朝之後,皇帝自是悻悻不樂。過去這段時間裡,他架空權臣、設定大計,甚至就連皇太后都頗受制約,朝廷大事已經漸有乾綱獨斷的氣勢,卻沒想到在慕容忠這一樁小事上直接翻了車,甚至就連在政事堂爲其喉舌的薛稷都被擠兌出朝。
所以退朝之後,李旦索性直歸內宮,既是因爲心情不佳,也是想反思一下爲什麼朝中會演變成這種局面。
可是他歸宮未久,中書舍人韋承慶便連連請見。韋承慶於此事中無作表態、保持緘默,這讓李旦頗感欣慰,於是登殿召見,並忍不住詢問道:“先時朝堂之內,羣臣熱議之事,韋卿何以不作言表?”
韋承慶聞言後便回答道:“青海王罪或無罪,有司專人並陝西道大行臺據實量裁審斷,此事無干朝廷正則,凡所參議朝士,已經有失論事本分。臣職內無謀此事,亦無言以對!”
“韋卿雅正!若朝士俱如此正見,朝情更無雜亂相擾!”
李旦聽到這話,心中大生同感,然後才又和顏悅色的問道:“請見言切,將奏何事?”
“所陳仍是職內,故中書令裴炎,垂拱以來凡隕沒臣員,無過裴炎。此事無有正論,則諸事不可輕論!明紀正綱,由此而始!裴炎功參伊霍,壯烈猶有過之。審其功實追給,方可大彰國朝養士之厚,以正士節!唯此可稱社稷根本,絕非倖臣擾亂宮闈、詐以功稱可以並論!”
聽到韋承慶這麼說,李旦更是眉眼舒展,並忍不住感慨道:“正言根本,非宰相才具,何能立言於此!若生人尚且不得善用,恩威又何能及於亡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