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代北道,顧名思義,即就是代州以北的漠南區域,單于都護府管轄區域。
大唐貞觀四年,隨着頡利可汗戰敗歸朝,東突厥正式滅國,成爲大唐藩屬。其故地也盡爲大唐所控,建立單于都護府施以羈縻統治。
這樣的局面一直持續到高宗調露年間,東突厥貴族第一次反叛,但不久之後便被裴行儉所擊敗,其首領阿史那伏念再次向大唐投降。但是在裴炎的勸說下,高宗殺掉了阿史那伏念,沒有妥善安置投降的突厥餘部。
高宗永淳年間,伏念餘部阿史那骨篤祿再次起兵造反,佔領漠南黑沙城並在之後不久四處劫掠,快速壯大,建立牙帳,宣告着東突厥正式復國。
此時的大唐朝廷也正經歷一場頗爲激烈的權力更迭,高宗賓天、中宗被廢,武則天掌握了大唐最高權力,並陸續剷除了程務挺、王方翼等與突厥作戰的主力戰將,這更給了突厥壯大的時機。
到如今,骨篤祿所統治的突厥汗國雖然還沒有達到東突厥全盛時期,但基本上已經控制了漠南、漠北區域,並憑着其部伍的機動性,掌握了一定的對唐作戰的主動權,諸方寇掠,使得大唐北方各邊都受到突厥的直接威脅,又因爲沒有一個整體的統籌反擊計劃而疲於應對。
這一次代北道行軍,目標是突厥南牙所在的黑沙城。但是由於這一次行軍目的本就不是爲了討伐外寇,而是爲了宣揚武功、爲封禪嵩山而造勢,許勝而不許敗,所以行軍偏於保守。
儘管時間已經到了深冬,但大軍仍然只是駐紮在朔州,即就是雁門地區。
深冬的代北,氣候極爲惡劣,酷寒的天氣,偶爾會有大雪飛舞,大多數時候天地之間都充斥着酷寒冷硬的烈風。
在這樣的氣候中,哪怕只是駐軍不出,對大軍而言也是頗爲難熬的苦差事,特別在眼下這種並無明確作戰目標與計劃的情況下,更是讓士氣低迷,整個大營內外都全無活力。
也幸在朝廷對此次行軍頗爲重視,糧草物資籌備頗爲充足,若是給養告缺,軍心恐將更加不穩。
不過也有一個例外,作爲行軍大總管的薛懷義並沒有受到低迷士氣的影響,每天縱馬馳騁於營地中,讓將士們四面搜索,將一些野獸驅趕入營,射獵遊戲。
對於這位大總管活力四射的表現,將士們也有一種迷之好奇。這樣的天氣下,哪怕是久經戎旅考驗的老卒都活力缺缺,懶得動彈。
可是這個養尊處優的和尚卻是風雪無阻,每天都在營中追趕野獸、射獵不疲,非但不以爲苦,反而以此爲樂。
這一日,又有一批給養物資運入朔州大營中,軍需官入前稍作清點,頓時皺起了眉頭,怒聲呵斥道:“這一次怎麼逾期數日?量還這麼少……”
他話音未落,卻見運送給養的軍士們從大車上扶下一個身披斗篷之人,待到看清楚那人面目,忙不迭收聲並趨行上前叉手道:“末將見過大王,未知大王今次竟親自押運輜重入營,實在失禮!”
武攸宜臉色比較難看,不知是因爲長途奔波勞累所致,還是氣惱營卒們有失遠迎。下車之後,他便往營中行去,待到營中將校匆忙迎上來,便沉聲道:“薛師何在?”
“大總管正在左營獵戲,卑職這便使人稟告大王已經入營。”
一名將領聞言後連忙說道。
“不必!”
及至傳令兵都行出一段距離,武攸宜才連忙擡手阻止道,他略作沉吟後,便又說道:“速召契苾總管入中軍前帳,我有軍務詢問。”
武攸宜除了擔任幷州大都督府長史之外,還兼領代北道行軍副總管,當然是有資格詢問軍務的。而且那位大總管逐兔射鹿是滿懷激情,軍務上則基本不過問,全都付予幾名行軍總管。
等到武攸宜入了軍帳,偎在火堆旁將身上寒氣稍稍驅散,一名身披輕甲、四十出頭的中年將領掀帳入內,正是武攸宜點名召見的十七路行軍總管中的一人,名爲契苾明,乃是出身鐵勒部的蕃將。
“不知大王輕身入營,卑職不曾遠出相迎,真是失禮!”
契苾明入營後便拱手說道。
面對着契苾明,武攸宜也不倨傲,起身擡手讓契苾明入前對坐,並直接問道:“近日軍中情勢如何?”
契苾明聞言後便長嘆一聲,情勢還能怎麼樣,大軍只是駐紮在此,全然沒有別的動作,除了那個活力驚人、放飛自我的大總管之外,諸將面對眼下這處境,全都有一口鬱氣於懷。
身爲諸總管當中的一員,契苾明倒沒有隻說眼下的困境,只是反問道:“大王親自入營,是不是神都城中又有催促速戰之令?實在不是末將等消極怠戰,實在今冬漠南局勢透出一股古怪。黑沙城是其南牙所在,但卻幾無遊衆……”
武攸宜今次入營,是有另外的大事在懷,對於契苾明所言軍務實在是沒有什麼興趣,聽到契苾明這麼說,便開口道:“既然戰無可戰,那能不能暫作後撤?”
爲了掩飾自己的真實意圖,他又繼續說道:“我知諸將士都渴於揚威建功,但眼下漠南風寒,已經錯失出戰的良機。大軍久駐在外,各種物料給養的補充壓力實在不小,單憑幷州一地,已經將要難以支撐。我的意思是,大軍能不能暫時撤回幷州境內稍作休養?”
契苾明聞言後,眸中閃過一絲狐疑,稍顯遲疑的問道:“這是大王的看法,還是……”
大軍在外,動靜如何雖然也有一定的自主權,但眼下連敵軍蹤跡都還沒有查探到便要撤回去,朝廷真要追究起責任來,那也是可大可小。特別今次出軍還有着濃厚的政治意味,所以是進是退便需要更加慎重。
聽到契苾明這麼問,武攸宜眸中閃過一絲猶豫,他並不急於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起身出帳,喝令親兵們在帳外數丈之外警戒,並不準任何人靠近此處大帳。
等武攸宜再回到帳中,便見契苾明已經退至大帳另一側,同時佩刀也被解下襬在膝前,一副警惕十足的模樣。
“契苾總管不必如此,若非我要與你託命相謀,今日入營便不會直接招你來見了。”
武攸宜見狀後苦笑一聲,從懷中掏出一根密封的竹筒,並正色說道:“此書事關重大,入你眼中,不得外傳。”說話間,他將竹筒拋至契苾明身前。
眼見武攸宜這一番做派,契苾明當然意識到竹筒中必然是了不得的物事,下意識不想幹涉,但想到武攸宜將他召來要機密共享,他若拒絕只怕連大帳都走不出去。
再加上心中也的確有些好奇,於是便打開竹筒,並從裡面倒出捲成一卷的密書,待到展開一看,臉色頓時一變,擡頭望向武攸宜驚詫道:“聖皇陛下竟作此密制?究竟何時……”
“初時我也不信,但璽印俱在,陛下確是密令,一俟大軍凱旋,即刻於軍中收斬懷義!諸罪狀已經羅列書中,衆總管不得違命!”
眼見到契苾明臉色劇變、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武攸宜本來沉重的心情竟泛起一絲惡趣快感,僅僅只是這一樁密令便已經讓你如此驚詫,若是知道如今神都城內的劇變,不知還要驚悸成什麼樣子。
不過想了想,他也覺得自己這份快感實在是來的沒有什麼道理,神都劇變對他而言纔是真正的殺身之禍。
前日,坐鎮幷州爲大軍籌措給養的武攸宜便得到了神都發生政變的消息,魏王等全都被代王率兵斬殺,就連聖皇陛下可能都已不祥。
剛剛得知這一消息的時候,武攸宜一時間也是嚇得魂飛天外,只覺得自己也必然難逃。但在經過最初的驚慌之後,等到漸漸恢復理智,武攸宜也很快就想到自己仍然還有機會,那就是駐紮在朔州的這數萬大軍。
因爲距離所帶來的時間差,朔州大軍必然還不知神都政變的消息。而且此前聖皇陛下還有密令給他,這就給了武攸宜除掉薛懷義、取而代之,自己掌握大軍的機會。
雖然還沒有想清楚自己掌握了這支大軍後究竟又該怎麼做,但有兵馬在手,心裡總能多上一些底氣。
所以,武攸宜便快速在幷州蒐集了一批物資,以此爲由來到朔州大軍,並暗中拉攏軍中的總管們,想要將薛懷義收斬于軍中。
之所以此前不將密令示人,一則武攸宜也搞不清楚聖皇陛下爲什麼會下這樣的密令,如果稍後再有別的命令傳來,他覺私自將密令內容泄露出去,這自然不妥。
二則這件事在武攸宜看來也並不困難,反正薛懷義在軍中也無甚根基,大可以等到大軍凱旋進入幷州境內後再直接幹掉對方。
可是現在發生了這麼大的意外,武攸宜當然要搶在神都消息傳入大軍之前解決掉薛懷義。否則一旦軍中諸將知道了他們武氏諸王已經成了過期貨,說不定順手就摘了他的腦袋去討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