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邙山腳下,戰鼓轟鳴,大軍集結待徵。
朝陽初升之際,神都北城龍光門外,戰鼓雷鳴,皇嗣行輦頓於城門前,周遭重臣環擁。
一鼓定後,李潼自率親兵馳出營門,伴隨着兩廂鼓角軍樂聲,直入龍光門前。兵者爲兇,眼下的他雖然已爲大軍總管,但卻仍未披甲,只是縞素而行。
隊伍行至龍光門前,便有禮官唱名通傳,數通入內,拱從皇嗣的儀駕隊伍才緩緩分開一條道路,御輦繼續前行,及至城門西側一座土砌的高臺。
皇嗣在重臣大將們的簇擁之下緩緩登臺,軍樂聲轉爲肅穆,及至皇嗣西面而立,軍樂聲才爲之一頓。及後禮官高唱,着令關內道大總管、雍王李慎之登臺受鉞。
授鉞軍禮,本來應該是在太廟舉行。但武週一通改制後,因爲聖皇武則天過於迫切的要在軍隊當中營造自己的存在感,所以便改爲與郊祭誓師一同舉行。眼下皇嗣雖然監國,但還沒有來得及將諸禮修正,仍循舊態。
李潼登臺後,面向皇嗣徐徐作拜。之後皇嗣李旦也緩緩上前,周圍又作一通鼓樂,而後皇嗣才接過禮官奉上的鉞器向前遞去,口中並沉聲道:“從此以往,上至於天,將軍制之!”
“臣謹奉命!”
李潼口中高呼,兩手接過鉞器,之後便有近衛親軍入前將鉞接過。
接着,皇嗣便又拿起斧柄向前遞去,並繼續說道:“從此以往,下至於泉,將軍制之!”
“臣謹奉命!”
拜受斧鉞之後,李潼再拜頓首,接着高聲道:“臣聞國不可從外治,軍不可從內御,二心不可事君,疑志不可應敵!臣既受命,專斧鉞之威,生死度外,垂言命臣,乃辭而行!”
授過斧鉞之後,皇嗣李旦便與衆臣們紛紛步下高臺。三軍之事,不聞君命,令皆由將。從這一刻開始,李潼才完全掌握了大軍征討之命。
鼓樂聲再次雄壯揚起,諸營角號爲應,諸路人馬陣列出營。
此時高臺上,早有軍士捧上一整套的明光甲,爲雍王殿下披掛整齊。
李潼這一身甲冑披掛,並不同於軍中制式,線條樣式要更加誇張,甲片貼金,映襯得披甲者更顯英武,尤其在朝陽的照耀下,使得整個人都沐浴在一團金光之中,讓人不能張目凝視。
但也因此,整個演武誓師的區域雖然廣大,但無論從哪一個方向,都能清清楚楚的看到站在高臺上的雍王。當然這也是因爲李潼體格本就高大,身高六尺有餘,若只是五尺短身,哪怕儀甲再怎麼光鮮,終究還是差了幾分意思。
隨着諸軍向前臺靠攏,已經登上後方城樓的皇嗣李旦垂眼望向站在站在高臺上的雍王,同樣忍不住感慨道:“雍王武運加身,誠是宗家良佐,盼此行能宣揚國威,定功一役!”
今次北邙誓師參與者共一萬兩千餘衆,當然這並非雍王西行的全部兵力,僅僅只是畿內抽調出來的部分人馬。
接下來還有暫駐河東道的三萬人馬,以及關內道諸府兵衆仍然陸續在集,整支大軍號爲八萬之衆,實際上也達到了五萬出頭。
即便刨除一部分輔兵與僕從,一線的戰卒也有三萬餘衆。上一次朝廷在帝國境內如此大規模的用兵,還是垂拱年間的宗室作亂。
李潼站在高臺上,眼見諸軍向此匯聚而來,不免心潮澎湃。雖然政變之後他便執掌軍事,可此前前往孟津駐守,爲了避免驚擾大亂初定的神都局勢,並沒有舉行這種聲勢浩大的儀式。
不過這一次禍發於西京,而兩京之間的交流本就頗爲頻密,瞞是瞞不住的,爲了震懾神都城中漸有騷亂的人心,朝廷才決定舉行這樣一場儀式。
雖然民衆們並沒有機會親臨現場、目睹盛況,但哪怕只是在場外巡弋,聽到那響徹天地的鼓角聲,心中也自有一股安心與振奮。
頒授斧鉞之後,六纛升起,左右分列於高臺兩側。充當兩廂親軍的千騎將士們各擎五色軍旗,策馬繞場疾行,同時口中高呼軍令,宣告諸軍:“漏軍事者斬!背軍走者斬!失旌旗……”
在場諸軍,聞令自警,各自隊列也變得更加整齊肅穆,一直行到高臺前方百步之外,各方將主約束步卒,然後便自率旗兵,馳行臺前,各自下馬作拜,口中則高呼道:“請大總管賜旗宣令!”
新至外州歸朝,擔任行軍長史的李元素手捧誓衆之文,登臺朗誦道:“關內道行軍大總管、北庭大都護、雍州牧、領西京留守、雍王濟,告爾六軍將吏士伍等,聖人弦木爲弧,剡木爲矢……用命,賞於祖!不用命,戮於社!軍無二令,將無二言!勉爾乃誠,以從王事,無干典刑!”
雖然李元素宣讀誓文聲並不能傳及場中每一個角落,但整個校場上也是少有異聲。李潼站在臺上俯瞰全場,將士們陣列如壁,槍立如林,特別是在陽光的照耀下,甲衣泛光,交織成一片耀眼奪目的光輝!
大唐軍事武裝本就是當世翹楚,拋開武周時期各種亂徵、強徵,一線作戰部隊被甲率往往能夠達到六成以上。
今次朝廷爲關內道大軍整裝更是傾盡府庫,單單各類甲衣便達到兩萬具之多,至於集結在北邙山腳下這一萬多將士們,此際更是人人被甲。
這可絕不是什麼幕布特效,每一個都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悍卒,跨刀持槍,殺氣沖天!
正經的誓師場景,主要還是以宣威正命爲主,倒是沒有什麼諸軍齊呼口號的互動環節。誓文讀完之後,長史李元素繼續唱喝諸將名號,各自登臺受旗。
大唐軍令傳達系統,以鼓角令旗爲主。六面大纛、五色五方旗,爲中軍所在,纛旗不動,雖死無退。軍有軍旗、營有營旗、隊有隊旗,將士在營、皆聚旗下,將士在陣、則有陣將門旗,錯認則斬。
除此之外,諸營各隊還有認旗,爲將士出入陣伍、派兵步陣的機動旗令。
各軍受旗之後,分發營隊之中,便意味着整支大軍的指揮系統已經建立起來。之後軍鼓聲再次響起,隨着這一次軍鼓響起,將士們便不再肅穆不動,而是隨着軍旗、認旗所指引的方向,開始快速調整陣型。
鼓令有大鼓令、小鼓令之分,其中大鼓令以三百三十響爲一通,一通之後,吹角一十二聲爲一疊,通常爲行宿之用。小鼓令百響爲一通,角聲八聲爲一疊,通常爲行軍步陣所用。鼓角聲三通三疊爲一令,聲絕令行。
隨着旗令頒下,行軍大總管一衆僚屬也都紛紛登臺,立纛於前,旌節斧鉞於後,高臺左右各千人爲中軍護旗決勝軍,大總管左右五百精卒爲廂內親從。後世節度使所謂的牙兵,便是這一部分將士。
鼓響一通之後,場中衆將士已經各見認旗。鼓響第二通,在認旗的指引之下,諸將各率部卒往各自所屬陣列範圍而去。三疊角聲一絕,諸營已經各自歸陣,乃是最爲常見的八卦陣。
接着中軍決勝軍便策馬衝入陣伍中檢查行列,若有亂列以及仍在奔走不定之卒,則即刻拖出,旗前處斬。不過今天參與誓師的軍衆本就是神都兩衙精軍以及各折衝府番上老卒,倒是並沒有發生這樣的事情,三通鼓令之後,將士們都已經悉數歸陣。
當諸軍各自林立在列的時候,除了軍容整齊之外,還看不出什麼太大的玄機。可是當這戰陣擺開之後,整支大軍諸兵種的搭配便凸顯出來。
八卦陣乃是攻防一體的中庸戰陣,言之中庸並不是說陣法不夠精妙,而是各方面都很均衡,最能體現出軍隊的離合之法,也是大唐軍隊練兵以及作戰常用戰陣。
但雖然言之中庸,整個大陣擺開時,仍是殺氣騰騰。
前陣槍林聳立,爲拒馬殺敵,具中則爲弓弩手,進行遠程的打擊,在後則爲壓陣奇兵,左右跳蕩隊,馬隊則集結在左右兩翼,以保證最高的機動力。
這其中,前、中兩陣可以前後調整,遇敵則以弓弩手當先,賊入一百五十步則射,賊入近前則以槍林壓陣。賊若破前陣,則以跳蕩出擊,馬軍橫截賊軍,弓弩手與槍兵繼續後撤整隊,層層爲戰。
所謂如果你一層一層剝開我的心,你會鼻酸、你會流淚,你會死無全屍!
區分兵種的標誌主要是武裝配給,雖然說大唐軍械精良,像弓弩刀槍基本都是人人配給,但落實在軍中,仍是有所側重。
馬軍自不必說,人人備馬,裝甲以明光鎧爲主。軍中同樣配有閒置馬隊,除了滿足馬軍戰時更換坐騎之外,也用於其他軍種臨時使用。比如跳蕩隊,本身就是且步且騎的軍種。而在擊潰賊軍後,弓弩手也可以上馬騎射追擊。
奇兵是屬於壓陣的機動力量,在不同時期的武裝也是不同的。像是大唐創業早期,還稱不上家大業大,壓陣的奇兵通常與中軍決勝軍混爲一談,一旦敵軍破陣進入肉搏戰後,那也是幹就完了!
不過如今大唐已經家大業大,奇兵通常是屬於精銳重步兵,後世頗爲著名的陌刀陣,往往便設置在這個方位上,作爲鐵壁壓陣。即便前陣悉數被破,也能靠着這些重步兵堅守,於後方繼續整軍再戰。
當然,大軍無論再怎麼精銳,裝備再怎麼優良,也只是在戰術層面上提升一定的底線。戰場上須臾萬變,戰爭的勝負是一個系統性目標,如果在戰略層面上不能行走在正確的道路上,再精銳的軍隊也難發揮出所有的戰鬥力。
校場上大軍一連演示了七八次戰陣的離合變化,總算讓城樓觀望軍容的皇嗣並衆臣們滿意而歸。接着大軍便歸營休整,一些弓弩甲冑等重械統一收繳,由大軍輜重營負責運輸,戰卒們則輕裝開拔,向西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