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朝廷還在因爲契丹叛亂一時而忙得焦頭爛額的時候,神都皇城中又發生一樁惡事。
事情最初並不大,一名六品南省郎官於官廨衙署堂食之際陡發惡疾,暴斃於食堂之中。事情雖然很讓人悲傷,但本身也不算什麼干涉朝政的大事,無非親友傷心,發付有司處理即可。
然而在處理喪葬事宜的途中,事情卻開始逐漸發酵。首先是有關這官員的死因判定,其家人延醫就視,發現官員堂食乃是陳豆,其人本有氣疾舊患,脾胃不調,食料窩積於腹、以致暴斃。
這自然就引起了官員家人們的不滿,與所署官廚人員吵鬧起來。但這件事職責也真不在於廚者,官員堂食雖然也是朝臣們福利之一,食料出給則在於光祿寺。因爲去年年尾有大用兵,所以官員福利方面便有所削減,光祿寺雖然所司百官堂食食料,但太府支給唯幾千斛陳豆,穀米都少。
由於這名暴斃官員家人吵鬧,爲免事情進一步發酵擴大,於是與光祿寺人事往來密切的左監門衛便私自將官員屍首收殮發其私邸。
但左監門衛本身就不涉官員喪葬事宜,倉促之間收殮秘器又用錯規格。這暴斃官員本來是五品散職的朝散大夫,死於官廨王事,該具少牢之禮,還要贈給治喪墓夫並喪葬明器之類,但左監門衛卻給薄棺收殮直髮於邸,這無疑是大大的不合禮制。
如此一來,事情的性質便嚴重了。本來此官便已經是死於非命,結果在喪葬處理方面又不依規格。這已經不僅僅只是一人生死榮辱問題,還關係到一個衣冠戶子孫蔭給等一系列的問題。
這樣一個處理方式,其家人當然不能忍受。結果就是其子孫負棺重返皇城端門,其嗣子更於端門前持刀剖心以作明志,義不受此非禮之辱!
如此一來,這件事自然在朝野內外都引發了軒然大波。雖然朝廷反應也算及時,皇帝親使豫王奔赴端門外,以五品之禮盛殮孝子,但人已經死了,哪怕再作什麼補救之計,惡劣影響也已經無從挽回,從民間坊曲到朝中百司,事態一直在進行發酵。
所謂兔死狐悲,首先受到朝士們發難的自然是包括太府、光祿在內的官員廩料、給食等有關諸司。
京官祿料供給逐年削減,本就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尤其是在去年用兵以來,府庫因此而空竭,四品職事以上諸司官長或還能有所保證,但五品以下大量在事者廩料屢有違欠。堂食的削減還僅僅只是一個方面,許多官員就連基本的俸祿都被拖欠多時。
此前或還可以國事多艱、忠勤相忍而作自勉,可現在是出了人命了!滿朝臣員才力捐獻以助國事,結果待遇卻一再削減,朝廷何以如此刻薄於士?
如果是別的事情,朝廷或還可以強硬的按壓下去。可現在是大量中下層的朝臣問責朝廷,滿朝朱紫、誰也不敢輕作置喙,以免引火燒身。
“都畿諸倉,難道真的已經沒有錢糧可支?百官爲國捐力,結果卻受如此苛待,若無物使給,有何面目去平息衆怨?”
大內政事堂中,皇帝拍案咆哮,震怒之餘,眸底更有一份掩飾不住的驚恐。四邊禍亂或還有計可定,但朝情積怨那就真的危及根本了!
然而無論皇帝如何咆哮有加,在堂諸宰相們也只能默然以對。革命以來,朝中財政狀況便始終馬馬虎虎、堪堪維持而已。
年末一場兵事,十萬人馬陡作徵集、強用於河東,已經將都畿財貨消耗得差不多了。眼下即便是再向諸外州縣增加料課徵集,也需要一個運轉的週期,實在很難在短時間內籌措出足夠補償朝士俸料的物貨。
“滿朝相謀國事者,竟無一人能解眼前疾擾?”
皇帝又追問一句,語氣已有幾分沙啞顫抖。
好一會兒之後,兵部侍郎孫元亨纔開口道:“舊時狄相公在直尚書都省,臣入奏事機之際,曾聞狄相公欲就汴州傍運河漕渠、以諸州常平倉庫餘加設和糴倉。事因諸州運渠漕力改制,常募亡客以充腳力,需另設雜倉以爲開支……”
“速往尚書都省詢問計點!”
李旦聽到這話,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連忙使員前往尚書都省查問。
中官不敢怠慢,旋去旋歸,並帶回幾大箱籠的尚書都省舊時文書。這會兒諸宰相們也不敢再作矜貴姿態,忙不迭各自分揀籍卷翻閱檢索,很快便將相關事項給整理出來。
這和糴倉所設不獨汴州一處,運河沿岸的宋州、徐州等州縣也有所設。因爲是漕事相關,所以交付州縣各自經營,而相關的事則歸在了都水監統一籌計。也正因此,去年年末朝廷財計度支沒有納入比部勾檢之中,而由各州判官進行勾計,所以這一部分錢糧仍然存放在諸州縣和糴倉中沒有調用。
如今諸州倉儲合計一番,竟然還儲錢絹穀物等諸項合計三十餘萬緡。這一筆錢糧雖然不多,但對當下怨情洶涌的神都朝廷而言,無疑是一筆救命錢!
“狄公真能託國事者!”
看到這樣一個結果,皇帝心情總算略有鎮定,先作敕遣各路使者入州起運這一筆錢糧,接着便又說道:“狄公處事、井然有序,豐年不奢、荒年有備,如此賢良,榮養可惜,即刻作制就府,召狄公入朝論事!”
聽到這話,政事堂中諸宰相神情也都略有一變,有人喜上眉梢,有人則愁雲暗聚。
不待餘者發言,宰相韋巨源已經開口說道:“國情內外多事,狄相公立朝年久,歸朝分擔的確雅合衆望。但和糴倉所計錢糧微小,實不足以彰顯狄相公施政之才。況漕倉和糴本非立論於狄相公,乃雍王殿下舊事門下所陳事則幾樁之內,狄相公亦因此而成計略。”
聽到這話,皇帝臉上笑容微微一滯,過了一會兒才又說道:“狄公誠是謀國大臣,因此小計片紙爲召確是不顯莊重,來日朕當親就其邸,問計授事!”
且不說政事堂中的這一點小波折,朝廷大張旗鼓的遣員入州收取和糴倉積儲以補京官廩料的消息一俟傳開,也的確是讓朝士羣情有所平復。
大多數中下層官員,本身最感憤慨還是自己的努力付出沒有得到朝廷的重視,但心裡也都明白一旦繼續吵鬧下去,非但於朝情無益,可能還會砸了自己的飯碗。現在朝廷積極張羅補救,姑且不論效果如何,起碼這態度還算誠懇,讓人心有所安慰。
然而正當朝廷爲此鬆一口氣的時候,接下來卻又有亂事發生。神都城中諸勳貴人家突然盛集家奴,直接搶了位於立德坊新潭附近的左藏署官倉!
去年下半年來,朝廷頻作封獎規計,當中自然也涉及到大量的錢糧賜給。但這在當時多數都還只是空頭支票,只有賜書而無賜物。
本來朝廷的計劃是以去年的貢賦來支兌這些賜物,結果因爲西京甲兵盛聚,諸州番上之卒倉促入都,以至於耽誤了諸州貢賦的運輸。之後河東兵禍,錢糧大量使用彼方,相關的賞賜自然只能再作拖延,仍有大量沒有賜給。
這一次朝士們喧鬧,朝廷調諸州和糴倉儲以作支計,但制敕之中仍然無涉勳貴封賞。坊中更有傳言說諸勳貴人家非但賜物要被截留,甚至就連人員都要調往河北平定契丹叛亂。
如此一來,諸勳貴人家自然不能忍受。難道只有那些在事朝堂者纔算是唐家忠臣,而他們這些祖輩便爲唐家社稷流血捐命的忠良之後都是後孃養的?
朝士躁鬧,還止於文書奏章。但勳貴鬧亂,卻是直接搶劫官倉。此事發生後,本來還有所平緩的朝情局勢再生震盪。兩衙宿衛將士緊急出動平定騷亂,就坊抓捕涉事勳貴人家足有近百戶之多!
涉事人員雖然控制起來了,沒有在坊中釀生更大的動亂,但接下來該要怎麼辦?諸勳貴人家可謂與國同榮,所受賜給也都是制敕明文,現在因爲賜物違期而鬧亂,雖然的確是干犯典刑,但若真的量刑處理,那無疑是將整個朝情都給顛覆過來!
事情發生之後,皇帝便留駕於大內貞觀殿,甚至不再輕出大業門前往外朝會見羣臣。這一次已經不再是要向宰相們施壓,而是真的不敢去!
朝士躁鬧誠然可慮,而勳貴鼓譟則更加要命,甚至隨時都有可能釀生畿內兵禍!
“朕推恩及衆,長恐老臣之家榮祿有虧,母子相隱的倫義尚且不顧,諸家以此報我?朕何罪之有,舉世狹計,不能容我!”
李旦頹坐殿中,悶飲苦釀,有中官趨行至前,小心翼翼說道:“方今外朝諸種擾亂,所患唯錢荒而已。府庫空虛,聖人縱有巧計也難施爲、迎就衆願。但都畿之內仍有一處錢糧盛儲,得此必能告慰羣情、穩定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