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炎之於大唐社稷究竟是功是過,本就是一件不值得討論的事情。無寸封之功,而有傾覆之罪,除了皇帝李旦將他當作一個大寶貝,只怕沒人會覺得他是一個好人。
察其事蹟,無非私慾逾於臣節,與虎謀皮而爲虎所啖。
此前朝中有李昭德、有狄仁傑主持局面,是真的能給李潼以壓迫感。若朝局就此平穩過渡且有所發展,行臺的發展空間無疑會被逐步擠壓。畢竟陝西之境已經久有疲敝,行臺本身已經是一個非正常的存在,通過常規的手段更不會是朝廷的對手。
不要說眼下這樣一副局面,就算原本歷史上,在經過中宗一朝亂象之後,老四一家通過武力成功上位,爲裴炎平反都引起一系列的連鎖反應。太平公主畸大,李成器包括李守禮都被捲入統嗣之爭中。如果不是李隆基能抗,當時就得翻天。
即便這樣,李旦一家法統性仍然頻頻遭到質疑。從早期的譙王李重福作亂,到開元年間權梁山稱帝,乃至於到了唐代宗時期吐蕃寇入長安,竟以李守禮之子爲帝。說到底,這一家法統既不受命於天皇,又不受命於太后,當然不可能延自中宗一系,你把裴炎吹得再響亮,裴炎終究也只是一介臣子。
天寶年間,玄宗李隆基甚至學他奶奶武則天那一套,搞了一次再受命。
如今李旦所面對的政治處境,其實遠比原本歷史上要好得多,母親尚且在世,根本就沒有褒揚裴炎的必要。可這大聰明非要來這一套,也讓人不知如何評價是好。
“裴炎論功,竟有如此大禍!可憑此進用的韋承慶,曾是咱們阿耶故員啊……”
李守禮自不懷疑三弟的判斷,但於人情中卻還不乏疑惑。
“韋承慶?哼,無論來年情勢如何,此賊我必殺之!”
聽到李守禮言及韋承慶,李潼便忍不住冷笑厲聲道。
韋承慶他們一家與李潼一家淵源可是頗深,早在高宗龍朔年間,其父韋思謙就曾經擔任時封沛王的李賢王府官佐。等到李賢被封爲太子,韋承慶又任東宮官員。父子兩代臣事,關係可謂匪淺。
但更精彩的是,其父子、兄弟次第拜相,可謂一門顯赫ꓹ 這種富貴顯然不是李賢那個倒黴故主能夠給予的。
垂拱以來,武則天與宰相矛盾始終很尖銳ꓹ 但韋思謙卻是難得能夠善終的宰相。其子韋承慶、韋嗣立在武周、中宗朝相次拜相,特別在中宗朝更是直接與中宗皇后韋氏合籍論親。
結合後事,如果說韋氏父子在李賢被廢過程中沒有發揮什麼作用ꓹ 李潼是說什麼都不信。特別他三叔那種涼薄性子,剛剛登基就已經打算動動自己母親了ꓹ 如果沒有什麼故事曲隱,能對韋承慶兄弟那麼看重?
這一家人身份也是極爲複雜ꓹ 可以說是披着關西的皮、操着關東的心ꓹ 廢王立武的過程中,韋思謙就甚有表現。等到中宗歸朝,又華麗轉身成爲關西人家代表人物,身份與立場從來都不是約束他們父子進步的因素。
即便不論這些舊債,單單這一次韋承慶使壞着介國公西行,李潼就不打算放過他。當然也不排除楊知慶自己心思不純,想要借雍王去打擊韋承慶而加以誣衊這種可能。
但你鼓動皇帝殊封裴炎、毀我奶奶ꓹ 照樣得罪了老子,除非你說裴炎是霍光ꓹ 如果活着一定會迎元孫雍王入朝繼承大統……這也不對ꓹ 裴炎這盤菜老子壓根就不吃ꓹ 裴炎還特麼搞我爸爸了。總之這個韋承慶是死定了ꓹ 在李潼眼裡。
拋開朝中雜蕪情勢不談,李潼轉又問向李守禮:“我讓二兄引王仁皎來見ꓹ 他來了沒有?”
李守禮聞言後便點了點頭ꓹ 並又問道:“已經確定了?”
“應是無疑ꓹ 且見一見吧。”
李潼嘆息一聲,點頭說道。
不多久ꓹ 王仁皎便匆匆入堂,趨行至前作拜道:“僕拜見雍王殿下,殿下着員相召,未知有何教令?”
李潼垂眼望着王仁皎,神情間略有追憶,只是微笑道:“久來不見,有些掛念。今見府君,便忍不住想起當年新出入坊,諸員來見,雖府事簡略,但舊情亦深有可追啊。”
聽到雍王這麼說,王仁皎先是愣了一愣,然後又連忙說道:“當年幸入王邸,僕至今感念深刻,若非追從名王,未知今日飄零何處……”
李潼輕笑一聲,轉又指了指二兄李守禮、復對王仁皎說道:“今我兄出刺陝州,府君亦領職陝縣,有什麼匡政之計可表?又或者有什麼前程規劃,都可一併訴來。近日行臺新營選事,府君既是舊人,於情於理,該當有所關照。”
王仁皎仍是深拜在地,口中恭聲道:“僕在事陝縣未足兩年,事無可誇,更不敢憑恃舊誼恩惠,再作妄求……”
李潼聽到這話,臉色漸漸陰冷下來,王仁皎埋頭作拜,自然無見。
“情義之內,不可稱妄。唯我失察,沒有深刻關照舊屬家事。日前才知你論親關輔名門,不知此事成未?”
李潼又開口問了一句。
王仁皎聽到這話,身軀頓時一僵,再開口時語調已有幾分乾澀:“老妻不義,棄我兒女於幼弱,爲使兒女不失所養,疾訪人間可託……”
“狗賊還要遮掩!舊時你在陝縣巧言欺我,如今還妄想能欺瞞雍王!”
李守禮已經忍耐不住,拍案怒罵道。
王仁皎聞此斥聲,終於忍不住擡起頭來,便見雍王已是臉色陰鬱,而潞王則就一臉怒容。,額頭頓時有冷汗涌出,口中則戰戰兢兢道:“僕、僕不知……”
“一場舊情,積來不易,難道要於此盡作揮霍?”
李潼語調也冷厲下來,皺眉望着王仁皎說道。
“僕、僕有罪!但、但當時郕國公姜晞持禁中語入縣廨,讓我、讓我……”
聽到雍王言及於此,王仁皎終於不再堅持,一臉倉皇的澀聲說道。
“這麼說,崔玄暐當時在驛橫死,乃姜氏所爲?”
李潼聽到這裡,再作追問確定,直接忽略了王仁皎所言‘禁中語’。
王仁皎聞言後頹然點頭,並又顫聲道:“事發突然,僕當時只道崔玄暐招厭於殿下,罪有應得,殿下招之西行,亦或有嚴懲之意……其人若死於途,於殿下也是……實在未料後事竟如此擾亂……”
“哈,你倒還是滿腔忠義?那我當時身在陝縣,你爲何不直言相告!”
李守禮聽到這話,頓時冷笑不已。
李潼看着渾身顫抖的王仁皎,心中也是不免一嘆,崔玄暐之死給他造成了一定影響,但還不算太大。不過幕後黑手究竟是誰,他也沒有放棄追查,查到最後便查到了自己人身上。
王仁皎的背叛,讓李潼既感覺意外,但想想似乎又在情理之中。其人雖言出身太原王氏,但卻是入隋後的南來之人,傳到這一代早已衰落。
李潼當年揀選府員,是心存幾分惡趣,將這個原本小李三的丈人選入自己府中。之後數年,王仁皎做事也不失勤奮,就這麼使用起來,幾年時間裡從下府果毅提拔到六品的上縣縣令,自覺待之不薄。
原本歷史上,王仁皎獻女於李隆基,之後更爲之積極奔走。唐隆政變中,李隆基之所以能整合衆多北衙中層宿衛將領,王仁皎在其中也發揮不小的作用。甚至之後李隆基能夠搞定太平公主,也與關隴將門中層骨幹們的支持極有關聯。
此前李潼還偶有感慨,王仁皎被抽離原本的人生軌跡,此生怕是難得國丈尊榮,但卻沒想到其交際環境又頑強的將他拉了回去。
他最開始也沒有懷疑到王仁皎身上,但神都故衣社遞告王仁皎與郕國公家往來密切,乃至於到了續絃再娶的程度。
郕國公姜氏,在初唐關隴勳貴羣體中並不出彩,可是到了玄宗朝,以姜皎爲代表的一干人等卻勢位大壯。姜皎本人爲玄宗寵臣,姻親源乾曜爲開元名相,外甥李林甫那就更不必多說了。
王仁皎言是關東名門,但本質上則只是關隴下層軍門而已,如果有機會娶到關隴名門女子,於門第之擡升無異於武則天的父親武士彠娶到弘農楊氏女,甚至還要助益更大。畢竟武士彠那也是開國元從,國公之尊,勢位遠非眼下的王仁皎可比。
關隴勳貴搞關係是真的有一套,用一個大齡剩女就直接把從屬數年之久的雍王舊員勾走。李潼也不知是他自己吸引力太小,還是關隴小圈子誘惑力更大。
此時看着面若死灰的王仁皎,李潼又說道:“前事暫不作論,我已經打算給你一條生路,但你仍要執意留守陝縣,是否姜氏授意,欲謀我兄?”
王仁皎聽到這話,更是嚇得手腳綿軟,連連叩首道:“僕、僕不敢,僕萬萬不敢懷此險謀……”
“是或不是,已經無關緊要。阻人前程,確是大惡。你或不重舊情,但我深感諸員微時相從,至此殊爲不易。行出此門,前緣了結,也就不再虛言祝你前程如何。姜某損我故義,我必不饒之,至於你,好自爲之罷。”
李潼講到這裡,頗有幾分意興闌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