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獨武則天,李潼也挺好奇他姑姑會舉薦什麼人選。左千牛衛作爲近衛軍,勢位高低還在其次,是真正的心腹之選。一旦居此,便是聖眷濃厚的直接證明。
太平公主也沒有讓兩人好奇太久,接着便開口說道:“中山公豆盧貞鬆,世爲國親,屢任宿衛,如今賦閒於邸,閒養志趣。其人才力忠義不需細表,既然千牛衛缺員分勞,這難道不正是良選?”
說完後,她微笑着望向李潼,暗示李潼助她發聲。
聽到太平公主的舉薦人選,李潼心中一嘆,他自己忙碌着組織班底,看來他姑姑也沒有閒着。
豆盧貞鬆是豆盧欽望的堂弟,都是芮國公豆盧寬的孫子。此前不久,李潼還跟他姑姑一起宴請豆盧欽望,當時他姑姑便對豆盧欽望流露出不小的熱情。
由於李潼跟弘農楊氏的論婚被他奶奶插手破壞,豆盧欽望也不再對李潼表露太多熱情。現在看來,倒是他姑姑將這一層關係維持了下去,且還有了新的發展。
李潼對豆盧家談不上什麼好感,倒也沒有什麼惡感,不過既然他姑姑表露意圖,不妨助言一二。
所以他便起身望着武則天說道:“孫兒與中山公少有往來,但既然是姑母力薦,又是國戚仁長,想必有才器可稱。如今衛府諸事的確乏用,若能引入推選,補益於事,小臣強用也能稍得喘息。”
太平公主聽到李潼發聲,臉帶笑意的對他點了點頭,神態間頗爲滿意。
武則天卻沒有第一時間答話,沉吟了一會兒,才指着殿中兩人微笑道:“這些非分的言語,也只在庭私小敘,不要在外浪言惹謗。”
言語中雖在告誡這兩人並無舉薦大臣的資格,但也並沒有禁止他們私下裡討論。儘管沒有明確回答,但李潼也能猜到這件事應是八九不離十了。
看着他姑姑眉眼之間掩飾不住的喜意,李潼心裡暗歎一聲。老實說,政治人物真不該把人情作爲一個衡量標準。他奶奶大多時候做得都不錯,該殺就殺,絕不手軟,但其實也並沒有完全的免於人情的影響。
李潼同樣也是如此,如果不是他姑姑出面舉薦,他其實並不樂意讓豆盧貞鬆進入左千牛衛。豆盧家是關隴大宗,一旦豆盧貞鬆進入左千牛衛,無論主觀意願如何,都會攤薄他在衛府中的威望。
這一點還是其次,另一個比較重要的一點,就是豆盧貞鬆的老婆正是竇家人。眼下正是打擊竇家等關隴人家的關鍵時刻,豆盧貞鬆入事千牛衛,難免會讓在事者對這一目標產生動搖。
關隴勳貴之所以難除,就在於這種盤根錯節的關係,他們與李唐皇室可謂是相依共存。哪怕強如武則天,能夠做到武周代唐,仍然做不到完全根除這些關隴勳貴。
或者說她還不夠狠,沒能把兒女全乾掉,這給了關隴勳貴們滲透新朝、乃至於逆風翻盤留下了餘地。但兒女們既是她更進一步的掣肘,也是她能走到這一步的一個鋪墊。
更讓李潼心生感觸的,是通過太平公主舉薦豆盧貞鬆這一件事,察覺到他姑姑已經在有意識的去推動李武合流。
李武合流是武周後期政治大趨勢,奠定了從武週迴歸李唐的一個基調,標誌性事件便是李顯迴歸、然後李武兩家明堂盟誓。
後世不乏考據黨論證太平公主有沒有參與盟誓,這也實在是無聊。無論太平公主有沒有參加盟誓,她的特殊身份與處境便決定了她是李武合流的主要締造者與推動者。
現在太平公主已經在嘗試通過自己的影響,讓武則天與關隴勳貴們之間達成一定程度的和解。
或許她本人還不能清醒認識到這條道路在以後會達成什麼樣的局面,但李潼卻很清楚,一旦他姑姑以此爲目標繼續前進,那麼他跟他姑姑之間,根本立場就發生了矛盾。
李武合流並不是說兩家人坐下來吃吃飯喝喝酒,捐棄前嫌就能攜手並進。其本質是要在當下時局中打造一個政治同盟的小圈子,咱們這些人資源共享、權位共享。類似關隴勳貴們,無論你是姓楊的,還是姓李的,只要在位上是咱們的人,一切都好說。
爲什麼神龍五王無一善終?因爲他們不是自己人。甚至包括開元名相姚崇與宋璟,名氣是極大,但兩人執政時間加起來都不如李林甫的一半,開元盛世是我們的盛世,與你們無關!
甚至玄宗晚年避禍蜀中時,還給了宋璟一個賣直取名的刻薄評價。你們只是工具人,不是自己人。
太平公主當然是有資格左右逢源,能夠從容遊走於各方勢力之間,一旦李武合流達成,她的地位會變得異常超然。
但這對李潼來說不是一個好消息,他雖然是姓李的,如今也改姓武,但事實上無論李武哪一派跟他都不沾,或者說不能觸及到這兩派核心利益。他只是靠着硬舔他奶奶上位的非常時期的一個非常人物,一旦李武合流達成,他一定會被邊緣化。
當然,憑他眼下擁有的政治資本,如果肯加入其中某一方,混成一箇中堅人物並不難。畢竟眼下還是長壽年間,李武合流想要達成還有的磨合。
但是老子爲什麼要搞這些?既然是有能夠更進一步的可能,爲什麼要跟你們這羣廢物一起抱團取暖?甚至就連武承嗣都被氣死了,他如果接受這樣一個和稀泥的結果,那是連武承嗣的氣性都不如!
真正讓李潼心生警惕的,還不是他姑姑所流露出來的意圖,而是他奶奶的態度。
從武攸宜出任幷州長史的時候,李潼便意識到他奶奶是有留手的打算,如今再有意讓竇家女婿出任千牛衛,這意圖無疑更加明顯,再聯想到西京案事遲遲沒有突破性進展,事情下一步的發展也實在讓人無從判斷。
大勢方面,李潼還是比較被動,顧慮多多,眼下還是要從細節上下功夫。
用餐完畢後,他便主動講起了今日在衛府中考覈羣僚的事情,講到衆千牛備身們弓馬技藝多麼不堪,也並沒有隱瞞,如實道來。
武則天對於這個話題也很感興趣,畢竟關乎她個人安危,聽李潼講述完畢後,臉色便有些不好看,冷哼道:“古言君子之澤、五世而斬,那些千牛備身,一個個也都是權門貴第所出,竟然如此不堪?宸居安危,便付此輩手中?”
李潼嘆息一聲,並作請罪狀:“臣偶作閒戲,不想是這樣一個結果,心中實在惶恐。諸千牛備身所以入選宿衛,所重還非弓馬諸技,而是各家冠纓門第的忠義傳承。但這一點施量取捨,下僚未必能盡知,如今共在一場校演,優劣如此逆轉,諸衛士難免憤懣。臣自知孟浪草率,今日入宮,請罪之外,也是想請教陛下該要如何善後修補?”
“千牛衛拱護宸居,職責深重,所用本就忠勇爲先。力不能挽,技不能馴,君王安危、目若玩戲,又有什麼忠義可言?慎之你能察此大惡,又何罪之有?”
武則天聞言後便冷笑道:“考覈技藝,勢在必行!勇力者攫用,卑弱者黜落,如果連這一點公道都不願下賜,又怎麼能望衆將士用命效勞!難怪慎之你盼能有才士分勞,那些膏樑祿蟲,一個個仗恃門蔭,君王安危都在度外,又怎麼會將你這個資望仍淺的少王放在眼中?”
李潼聽到這話不免一樂,那些人不敢不敬他,但既然他奶奶這麼想,他也沒必要解釋得太細。
接着武則天又對太平公主說道:“你能此際推舉才士,正合時宜。豆盧貞鬆久事宿衛,想有更多成計可循,能夠大補慎之整軍良計。”
太平公主聽到這話,臉色略有尷尬,她舉薦豆盧貞鬆用意是好,卻沒想到人還沒有入事,就已經有一口大黑鍋等着背了。那些千牛備身們一個個家世顯赫,擔任此職本就是爲了鍍金,真要軍法嚴明的去操練,這不是明擺着得罪人。
李潼對此倒沒有多愧疚,只是感覺暖暖的,他奶奶心裡是有他,雖然事情是他挑起來的,但黑鍋還是要給外人背。
略作沉吟後,他便又說道:“其實諸近衛也並非一無是處,諸備身、主仗武力勤操,不遜其他諸衛精卒。特別其中有備身楊放、主仗趙長興等,若非今日操演,臣亦不知衛府還有如此勇卒。一衛已是如此,放眼兩衙乃至諸邊戍,此類勇纔不用者,不知凡幾。若能比擬諸制科舉人,武舉健兒,君恩普授,一定能大壯國聲!”
武則天聽到這話後,眉頭微微一揚,片刻後則嘆息道:“你能胸懷國計,不拘職內,這很好。但武舉議論不是短時,至今仍然不能決定,還有許多困擾仍待參謀啊。但如果你有什麼計略想要參議,可以修表直送禁中。”
李潼當然明白大凡事關重大的國策,很難一拍腦門就有決定,比如他此前所進言經濟諸事,到現在朝廷仍然還沒有明令放出。大概他奶奶也在等着蜀中飛錢的經營成果究竟如何,再決定是不是要全力支持。
當然,他建言開設武舉,目的也並不單純,是希望能夠藉此將更多的故衣社力量通過官方途徑引入到禁軍體系中來,以沖淡本來那些舊勢力的影響。現在看來,這件事還得持續拱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