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得丞相府時,看到對門國師府的匾額上幾個鐵畫銀鉤的大字,我不禁滿腹憂傷地戳了戳小路子,“小路子,你杵在這兒張望什麼呢?”
小路子回過神來,忙答道:“回陛下,方纔太醫匆匆進了國師府,好像國師病又犯了。”
我神色一正,立時把兒女私情拋諸腦後。“還愣着幹什麼,敲門!”
國師這病前幾天才見好,怎麼突然又犯了?
下人領着我直入內堂,我腳步匆匆,迎面撞上了剛從門內出來的蘇昀。他擡手握住我的雙肩,忽然又像被燙到似的撤了手,我仰起臉,愕然看着他。
蘇昀臉色蒼白,濃長的睫毛掩住了黑眸,向我行了個禮,便退到一邊站着,我看到他垂在身側的雙手緊緊攥着,修長的十指指節發白,眉宇間神色痛苦。
“陛下。”小路子出聲提醒我,我這才晃過神來,忙進屋去看國師。國師臉色臘黃,昏迷不醒,太醫候在牀前,俯首對我回報道:“國師年老體弱,又受了刺激,一時平復不過來,纔會昏厥。此事可大可小,輕則昏迷,重則喪命,國師的身體,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了。”
我皺眉問道:“可是誰言語衝撞了他,或者拿國事煩他了?”
下人跪了一地,個個沉默着哆嗦。
蘇昀站出來,面無表情道:“是微臣與祖父談論政務時,見解不合,一時失言,讓祖父動怒了。”
蘇昀是個極溫柔的人,或者說,在我的記憶裡,他一直如二月杏花一樣讓人覺得溫暖,也只有對上裴錚,纔會寸步不讓。國師卻是對誰都不假辭色,想必這回也是國師過激了。
我放柔了語氣,溫聲道:“下回注意些便好了。”
他低着頭,淡淡道了聲:“微臣明白。”
出了房間,蘇昀同我在庭院裡走了幾步,我見他深思不屬,便想說些話開導他。“國師的身體狀況不好,我想,也是時候頤養天年了。”
他猛地擡起頭看我,漆黑的眸中閃過驚疑。“陛下……”
我安撫着笑了笑,“放心,我並不是想削你們蘇家的權。你們蘇氏一門忠臣良將,是國之棟樑,但是國師真的年老了,再讓他操勞下去,我也於心不忍。如今朝中大事的決議權都在內閣五大臣手中,過去是國師和裴相旗鼓相當,等國師退下後,我想提拔你進內閣。”
蘇昀神色漸漸安定下來,臉上仍是微微的蒼白,眉心微蹙,脣畔勾出一抹淡淡的苦笑。“謝陛下……隆恩……”
爲何他們一個兩個,對寡人的好意都接受得如此勉強?
“你這麼爲難,是不願意嗎?”我心中不是很高興,聲音也沉了三分。
他搖了搖頭,輕聲說:“陛下厚愛,微臣惶恐。只是怕裴相不會同意。”
我心裡一定,微笑道:“這事你無須擔心,他不會反對的。”他不會有權力反對的。
“陛下如此肯定?”蘇昀微有些疑惑地挑了下眉梢。
“他……”我想了想,這事總歸瞞不了,還是告訴了他吧。“我已決定,立裴錚爲鳳君。”
蘇昀的呼吸一滯,最後一絲血色從面上抽離,許久之後,極輕極輕地說了句:“是嗎?恭喜陛下了。”
“你是不是不舒服?”我擔憂地望着他,“你的臉色看起來極差。”
蘇昀垂眸望着我,緩緩淺笑。“陛下,微臣很好。只是……”他別過眼,看着飄落到湖面上的花瓣,輕聲問,“陛下既然要與他結爲連理,又何必利用微臣打壓他?”
“這事不能混爲一談。我和他之間……唉……”我苦惱地嘆了口氣,“一言難盡,總之,君是君,臣是臣,不能讓他處處壓着寡人。他既爲鳳君,朝政就不能讓他干預了。”
蘇昀薄脣動了動,“婚期定在何時呢?”
“這事須問欽天監,再擇良辰吉日。”
“陛下……若有一日,裴錚犯了十惡不赦之罪,陛下是會包庇,還是滅親?”
那一日的春風帶了點涼意,我和他站在國師府裡的小湖畔,他問我這話時,眼睛並沒有看着我,而是專注地盯着池中落花。我的目光從他的側臉滑落到他的衣角,衣袂曳地,塵埃染上了雪白,他的手指白皙修長,無意識地緊緊攥着,那一瞬間,我忽然產生一種……類似於心疼的感覺。
“爲什麼這麼問?你是不是查到了什麼?”我沒有立刻回答,他終於回過頭來看我,“微臣今日去過賀敬的別院,找到了那間密室,但是裡面是空的。漕銀虧空案的主犯是裴錚無疑,此案如果查下去,牽連甚廣。如果陛下打算包庇裴錚,那麼便無查案的必要了。如果陛下不打算包庇他……”他頓了一下,緩緩說出最後幾個字,“又爲何要立他爲鳳君?”
“陛下,這個案子,你希望臣查,還是不查?”他逼近一步,緊緊盯着我。
我思緒紛亂,愣愣回視他,喃喃問道:“那你呢……你的希望呢?”
他微怔,久久沒有回答。
“寡人立他爲鳳君後,會慢慢瓦解他的勢力,以後的朝堂,不會是裴錚一人獨大。煥卿,寡人信得過你。至於裴錚……”我垂下眼瞼,仔細想了想,說,“他雖不是我最喜歡的人,我卻無法如你這般堅持,我只希望有個人能真心待我好,無關權勢,無關地位。他日若證明裴錚非良人,我自會親手毀掉他的一切。”
“爲什麼是他……”蘇昀低聲問了一句,沒待我回答,便又輕笑着搖了搖頭,“是誰又有什麼區別。”
我不大明白他的話,疑惑地看着他。他最終對我行了個大禮,道了聲:“吾皇萬歲。”
這句話,裴錚也對我說過,卻不如他這般真心。
那時我大概也就是十三四歲年紀,與幾個爹上山打獵,裴錚也陪在一邊。後來我與他們走散了,又遇上了熊,是裴錚及時出現救了我,卻也被熊抓傷了肩膀。
我本是萬分擔憂,一擡頭,卻見他眉眼皆是笑意地望着我,指尖戳了下我的眉心,笑着說:“你這是在擔心我嗎?”
我別過臉,哼了一聲,“呸!誰擔心你了!禍害遺千年,你又死不了!”
他悠悠道:“甚是甚是,可我覺得還不夠,還得更壞些!”
我很鄙視他的不以爲恥然以爲榮,卻也很好奇:“爲什麼還要更壞些?”
他笑吟吟地望着我:“否則怎麼陪你到老?”他颳了下我的鼻子,“吾皇萬歲!”
原是諷刺我,纔是天底下最大的禍害。
那時我很是生氣地策馬走開了,現在回想起來,他雖從不曾言明心意,但處處曖昧,只是我不曾留意,不曾上心而已。
而蘇昀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卻都落在我眼裡,心上,看得到,也只看得到他。
離開國師府的時候,我回頭朝小池畔看了他一眼。他一身白衣站在杏花樹下,依稀又回到了年少時,只是那時我總依偎在他身邊看書、睡覺,如今同樣的春風,同樣的杏花,卻只有他一個人立在樹下。
他微微伸出了手一撈,好像要抓住什麼似的,但什麼也沒抓住。
或許有的,只是我沒看見。
可能是一瓣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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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真是很頭疼啊很頭疼,當看到阿緒繃着張小臉朝我走來的時候。
“阿姐,聽說你去了丞相府。”阿緒的聲音有些低沉,我艱難地笑了笑,說:“阿緒,你消息好生靈通。”
小路子哆嗦了一下,委屈無辜地看着我。
“阿姐,你去找裴奸臣做什麼?”阿緒伸手來攥着我的袖子,一雙小鳳眸緊緊盯着我,只怕我的答案一不合他心意,他便要抽出戒尺來教訓我了,裴錚又不在身邊護駕……
“這事啊……”我爲難地皺眉,搖頭嘆了口氣,“阿緒,乃國家大事,事關機密,現在不方便說。”
阿緒愣了一下,眨了眨眼,“阿姐,當真?”
話說,寡人乃一國之君,寡人的婚事便是國家大事,寡人不想說便是機密,沒騙人吧?
我嚴肅認真地點點頭。
阿緒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想來是因爲不怎麼瞧得起我,也不信我敢騙他,因此便沒有多質疑了。他鬆了口氣後,背起手來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皺眉說:“阿姐,我今日去幫你檢閱了下一等秀男,覺得那些人很是不行。”
我笑眯眯地飲茶,點頭說:“是啊,阿姐也這麼覺得。”
阿緒微微有些高興了,“所以我把那些秀男都勾銷了。”
我繼續點頭。“阿緒做得很對。”我既不想誤人子弟,也不想被那些誤了,早晚是要廢了秀男名
冊,只不過阿緒動作快些……手段也慘烈些……不過那些敢仗着自己老爹是個官就橫行霸道在鬧市驅車撞人的,確實需要教訓。而且我家阿緒是個有原則的好孩子,揍人都是徒手的!
“阿姐,婚姻大事須得慎重。”阿緒老成地說,“我看你還不成熟,多等幾年吧。”
我含糊應了聲,心想此事我等得,裴錚都等不得了。我前腳才踏進宮門,欽天監就送來了良辰吉日帖,說是下月十五是個百年不遇的吉日,錯過了就要再等一百年了……
下月十五啊……只剩下不到一個月時間了,來得及籌備嗎?
明日早朝上要是宣佈了這件事,又會引起怎樣的軒然大波呢?
估計雲霧別宮那裡立刻也會得到消息,母親他們會回來看我嗎?
一連串的問題讓我頭暈腦脹。
“陛下,陛下……”小路子輕聲喊我,我回過神來,問道:“什麼事?”
小路子掌燈靠近說:“夜深了,陛下還不睡嗎?”看了一眼我面前攤開的紙,又道:“陛下原是給太上皇寫信,若要緊,便讓人八百里加急鬆口信吧。”
我把紙揉成一團扔了,煩躁地說:“沒什麼要緊的!”
他們只顧自己逍遙快活,哪裡顧得上我!也就是阿緒心裡還有我這個阿姐!
“陛下別生氣,傷身子吶!”小路子狗腿地把我扔了的紙團撿回來,“陛下,有心事的話,不如跟小路子說說?”
我瞥了他一眼,悶聲道:“女人家的事,你懂什麼?”
小路子羞赧地說:“小路子也不完全懂男人的事,但總歸都略懂略懂吧……”
我哆嗦了一下。“那你說……寡人跟裴錚這事……靠譜不?”
這一問,小路子登時挺直了腰板,很是自信地說:“小路子知道陛下爲何煩躁了。這,就是婚前恐懼症!”
“陛下擔心將來裴相待你不好,不能琴瑟和鳴白頭偕老,擔心矛盾重重難以調解,這也擔心那也擔心,所以煩躁!”
小路子一通話震得我兩耳嗡嗡直響,奇道:“你怎麼知道?”
小路子幽幽一嘆:“曾經,有一個成親的機會擺在我面前……”
我頓時生出了些許罪惡感,只能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他說的,倒也不無道理……
我與裴錚,怎麼就扯到一起了呢?
其實在小秦宮,我原是不該輕薄他的。那時我只想到他不是良家子,卻沒想到他有妻有子,如此說來,那個吻着實是道德敗壞,勾引有婦之夫。雖然事後證明是一場誤會,但這道德敗壞四字還是逃脫不掉。我一向以爲自己好歹比他品格高尚,如此一來卻在他面前矮了個頭。之前心裡想得美美,待他入了宮,要將他如何如何,其實事後想想,我這心裡多少還是發虛。
這人,是我父君和二爹一手教導出來的,我多半是制不住的,只能慢慢來,一口一口吃掉,先卸了他的左膀右臂,再圈禁他,讓他寸步難行,非是如此,萬萬治不了我這恐懼症。
如今我雖仍不是十分喜歡他,但感情之事,總歸是可以培養的。蘇昀指證他貪污弄權,我一點也不懷疑,但當官的有哪幾個能清清白白?尤其是官居一品,底子就算不是全黑也大半不乾淨了。他若太清白了,我沒了他的把柄,反而會受制於他。
水至清則無魚,只要他不觸及我的底線,不逼我非殺他不可,我便讓他三寸又何妨?
阿緒那小壞蛋啊,不讓我嫁人……他年紀輕輕,如何能體會我們這種老人的悲哀。
母親那老混蛋啊,逼着我嫁人……她一把年紀,怕也體會不了我們這些年輕人的悲哀,亂點鴛鴦譜的,若非我身邊實在無一個看得過去的男人,我也不至於將就了那奸臣啊。
我想了一夜,終於在天快亮的時候決定了,第二天早朝就宣佈兩件事。
蘇昀入內閣,裴錚入後宮。
嗯,順便通知母親那老混蛋來吃喜酒吧……
崇光六年,註定是多事之秋。
大殿之上,羣臣肅然。
當我說出國師年邁,頤養天年,進蘇昀爲內閣大臣時,殿下幾乎九成的目光看向了裴錚,餘下一成看蘇昀。
我扶額暗歎,雖然寡人龍顏不能直視,但好歹偷偷瞥一下以示你們還是把我這個皇帝放在眼裡的吧……
當我說出……好吧,我說不出口,是小路子代我說的,冊立丞相裴錚爲鳳君,統領後宮之後,所有的目光,刷地恨不得黏到裴錚身上去。自然,除了一人。
我輕咳兩聲,淡淡道:“今日,寡人要說的就這兩件事。衆愛卿可有異議?”
下面頓時炸開了鍋,嘰嘰喳喳的聲音讓我以爲自己身處鬧市。我朝小路子招了招手,附過去耳語道:“小路子,你有沒有覺得……他們看寡人的眼神,好像有絲憐憫?”
小路子往下瞥了一眼,同樣憐憫地點點頭說:“陛下,是這麼回事。”
“爲……爲什麼?”寡人震驚了,“不是該憐憫裴錚嗎?”
怎麼看,也是寡人逼良爲夫,強搶官員入後宮,他裴錚是懾於寡人之淫威,不得已才屈就的吧!
“陛下,顯然大臣們都覺得是裴相挾天子那啥啥了……”小路子誠懇地說,“陛下,您珍重。”
我無語凝噎,垂眸掩面。早已做好了淪爲無道淫君的準備,哪知他們連我這點權利都剝奪。小路子善意地解釋說:如果我是漢昭帝,裴錚就是霍光,如果我是漢獻帝,裴錚就是董卓。他裴錚算是壞到底了,從一統朝政到一統後宮,連寡人都被壓在身下了。寡人也算孬到底了,從“內事不決問裴相,外事不決問裴相”上升到“牀事不決還是問裴相”了……
我難堪地擡起頭,不偏不倚正對上裴錚戲謔含笑的雙眸,眉梢一挑,笑意更深,一如既往地從容不迫,勝券在握。
我暗中捏緊了拳頭,恨恨地別過臉不去看他。寡人當得真夠顏面掃地的,總不能在大殿上喊說“不是他逼寡人是寡人逼他的”吧!
裴錚你個大奸臣,壞了寡人一世英名,壞了寡人一世清白!
“咳咳……”我輕咳兩聲,下面頓時靜了下來,“大家,沒異議吧?”
那些人,又去看裴錚了,只等裴錚輕輕點了下下顎,才齊聲道:“臣等無異議!”
這一幕看着看着也就習慣了。寡人到底是個皇帝,裴錚功高震主,不拉下來,寡人的君威就蕩然無存了。
婚期定於下月十五,籌備之事便由宗正寺、鴻臚寺和女官署一同負責。裴笙笑逐顏開,朝她哥哥使了個眼色,裴錚笑着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回了她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這兄妹倆心意相通,裴笙笑了,我卻是一頭霧水。
想來,不是什麼好事,這兄妹倆,莫不是想聯手算計寡人?
我忽地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一擡手,全場肅然。
“按照我大陳習俗,男女雙方成親前一個月,不得相見。寡人自然不能罷朝,如此一來,就要委屈裴相了。”我緩緩揚起嘴角,得意地看着裴錚,“裴愛卿,未來這一個月,你就不用來上朝了,呆在丞相府足矣。朝中若有大事需要勞煩你,自會有人向你傳達。你意下如何?”
裴錚從容微笑道:“是陛下|體恤微臣了,微臣遵旨。”
我有些失落又有些滿意地點點頭,“既然如此,朝中大事就暫時由蘇御史代理了。蘇御史即日起便是代丞相,總理內閣事務。”
這一時間,朝堂上風雲變幻,一會兒東風壓倒西風,一會兒西風反撲,那底下羣臣面面相覷,顯然也不知道這一把賭注該壓在哪一面了。這羣政治賭徒——我哼了一聲。
下朝後,裴錚不再來宣室見我,而是直接打道回府,對於我削了他的相權之事,他表現得出乎意料的淡定,沒有我想象中的氣惱,難道權力不是他的死穴?到底該怎麼做才能讓他分寸盡失,風度全無,惱羞成怒……
“陛下。”對面之人輕輕喚了一聲,我擡起頭看向他,尷尬笑道:“抱歉,寡人方纔走神了。”
“不礙事。”蘇昀笑容若常,對於方纔的風雲變幻也是表現得雲淡風輕。“方纔微臣說的話,陛下可聽清了?”
我羞赧地絞着衣袖,“你再說一遍可好?”
他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又道:“賀敬別院密室裡的資料已經被轉移了,爲今之計只有從賀蘭口中套取更多線索,看賀敬平日裡都和什麼人來往。”
我連連點頭:“你說的極有道理。”
蘇昀微微一笑,道:“聽說陛下已經將賀蘭放出來了?”
“也就是昨天的事,囚室畢竟不能久居,寡人將他安置在後宮以外的地
方,就在女官署附近,你若有事問他,直接前往即可。”我說完這些,又問道:“國師可清醒過來了?”
蘇昀笑意微斂,面色凝重,“昨夜醒轉了片刻便又睡去了,多謝陛下關心。”
然後,我倆都沉默了。
曾幾何時,會想到有這樣一日,我要嫁人了,新郎非但不是他,還是裴錚。心情不如想象中的那般難受,或許是因爲這還不是最差的結局——他要成親了,新娘不是我。
如眼前這般,即便我立了鳳君,以後還是能見到他,縱然他心裡存着另一個人,也不妨礙我信他用他。
“小王爺,小王爺!”小路子的聲音遠遠傳來,隨之而來的是破門聲,我循聲望去,看到阿緒咬着下脣,臉色不善地瞪着我。
蘇昀眼眸一轉,隨即行了個禮,然後不動聲色地退下。
門又關上了。
我按着額角說:“阿緒啊……這個問題,阿姐可以解釋,但是……”
“阿姐!”阿緒打斷我的話,忽地,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撲上來抱住我的腰,一張小臉哭得梨花帶雨我見猶憐。“阿姐……嗚嗚嗚……你不要嫁嘛……你再多疼阿緒幾年嘛……裴奸臣不是好人,你不要嫁給他,不要不要阿緒嘛……嗚嗚嗚……”
當時寡人就震驚了!
我手足無措地看着阿緒把眼淚抹在我衣服上,記憶中阿緒自會喊“阿姐”起便沒有哭得這樣悽慘過了,看得我心都疼了,忙抱住輕輕拍着後背哄,鼻子發酸。
“阿緒別哭了,阿姐怎麼會不要你不疼你,不過就是多個裴錚嘛,多個裴錚讓你打讓你罵有什麼不好的?”我無恥地把裴錚賣了。
阿緒抽抽噎噎地說:“你們女人有了男人就六親不認了。”
我怒道:“誰說的!”
“母親就是這樣!”
我沉默了,拍着他的後背,良久才道:“我跟她不一樣,我疼阿緒一輩子!天下男人千千萬,弟弟只有一個!”
阿緒期待地看着我:“那你會休了裴錚嗎?”
呃……
“如果有必要,我不會留情的!”
“阿姐,你等着吧!”阿緒篤定地說,“你一定會休了他的,他配不上你!”
這話寡人聽了甚是感動,長這麼大,第一次有人這樣明明白白地表示看好我。雖然我也不怎麼看得上裴錚那廝,但憑良心講,他到底也算風度翩翩玉樹臨風,長相俊美身姿修長,爲人處事雖算不上正派,但也是個有能力有手段的狠角色,我勝他之處無非就是不能選擇的出身。然帝都中人提起他,卻說他雖起於微末,卻比任何人都更當得“王孫”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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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王孫啊……帝都多少女子的夢裡人,我若非生在帝王家,應是我配不上他纔是。
難得我能如此自省自謙,勇於承認的不足,想想都覺得羞澀。
阿緒自我寢宮氣呼呼地跑了,正撞上要進屋來的蓮姑,蓮姑錯愕地看着阿緒的背影,又回頭來同我問道:“你又惹了那小魔星?”
我微笑答道:“蓮姑,你當知道我今日在早朝上宣佈了什麼事。”
蓮姑輕嘆了口氣,走到我身邊坐下。“我正是爲此而來。”說着眉梢微挑,恍然悟道:“阿緒是爲此事生氣?”
我無力地按了按額角,“是呀,他不喜我與裴錚在一起。”
蓮姑掩口笑道:“無論是誰,他都不喜,尤其是裴錚,看他這樣子,怕是去找裴錚麻煩了吧。”
我兩手一攤,無奈道:“這可與我無關。天降大任於斯人,總會給他製造點麻煩。連阿緒都搞不定的話,以後如何一統後宮。”
“若是立了裴錚爲鳳君……”蓮姑悠悠緩緩地微笑道,“你以後也別想要什麼後宮三千了。”
“蓮姑,怎麼你也幫他說話?”我不大願意承認這一點,雖然我原先也沒打算後宮三千,但是自願和被迫是兩回事。
“傻豆豆。”蓮姑笑着在我臉頰上一捏,“男人多有什麼好?真心的只要一個便夠了。你說你喜歡的是蘇昀,我原以爲你會立他,卻不料仍是裴錚。這樣也好,自己喜歡的,和喜歡自己的,前者不如後者。”
“蓮姑……”我心頭一跳,忐忑問道,“你是說……裴錚喜歡我麼?”
“蓮姑是局外人,也不好多言,但到底旁觀者清,他待你如何,你自己沒有感覺嗎?”
有。
他總是逼着我做一些自己不喜歡做的事,逼我將一些官員抄家滅族,我總覺得不至於此,欲改判流刑,他卻嘲笑我婦人之仁。
他監督着我循規蹈矩,不許我多看那些年輕官員一眼,不讓我對別人笑,說不然便失了君威,他自己卻百無禁忌橫行霸道,真真是嚴以待人寬以律己。
自幾位爹爹離京後,他便一改原來低眉順目的良臣姿態,官居一品後,才露出他囂張跋扈的真面目,滿朝文武都看他臉色行事,待我意識到這點想要收回放出去的權力,卻已經是太遲了。
他是父君和二爹教導出來的人,我並非不信他的忠誠,但裴錚這人,或許忠於自己更多。要我立君威,自己卻沒將我放在眼裡,而他不過是個臣子……
“他裴錚,不過一介人臣,所作所爲,太過放肆了!雖然他不曾真正害過我,但是……但是……總之我不喜歡他現在這樣子!”我咬着脣恨恨地說。
蓮姑笑得神秘,“既然不喜歡,爲何選了他?”
“還不是……我不小心輕薄了他……”我懊惱地嘆了口氣,“你別說給別人聽……我不小心輕薄了他,他是良家子,我自然要對他負責。”
蓮姑眼角抽了下,“輕薄……若你不小心輕薄了旁的人,像雲霧別宮的福伯,也要這般負責嗎?”
福伯……他都四五十歲了!
想到福伯那一臉褶子,我頓時胃疼。“蓮姑,你別給我不好聯想,下次看到福伯我會難受的……”
蓮姑樂道:“看來也不是人人都可以。豆豆,你父君雖爲你取名相思,你卻和你母親一樣,不解風情,不會相思。”蓮姑拍了拍我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有花堪折直須折啊,裴錚這孩子,我看着很不錯。”
我看着蓮姑的眼睛心想:裴錚好厲害的手段,連蓮姑都被他收買了!
這世上那麼多人,只有阿緒和我一條心。我恨!
蓮姑一走,小路子便膽戰心驚地上前來問:“陛下,今日的奏章還沒批呢……”
“送上來!”
我攤開奏章,咬着筆頭恨恨地想:他若真喜歡我,爲什麼總這樣那樣逼着我,不像父君二爹三爹四爹五爹那樣寵我?
我不想練字,父君便一聲長嘆,摸摸我的腦袋說:“罷了,豆豆還小……”
我不想習武,二爹也是搖頭輕嘆,捏捏我的臉頰說:“也是,女子習武作甚,讓別人練了保護你就成。”
我好遊樂,三爹四爹就帶着我滿江湖跑,我稍微有點頭疼發熱,五爹就徹夜不眠地照顧我。
裴錚他哪一點做得到?
還說他喜歡我,那他的喜歡也太讓人胃疼了!
“陛下……”小路子小聲提醒,“你奏章拿反了……”
“寡人倒着看,不行嗎?”我冷睨他一眼,然後緩緩把奏章擺正。
這一看,我驚喜了,哪個不長眼的東西,我剛停了裴錚的職,他就來落井下石了,也不先探探風向。
“……裴相在官營商,與民爭利,此罪之一;以權謀私,兼併土地,此罪之二;擁車百乘,出入逾禮,此罪之三……罄南山之竹,書罪無窮﹔決東海之波,流惡難盡;威儀不足以懾羣臣,仁德不足以壓六宮,望陛下三思,懲惡除奸,以振朝綱!”
“寫得真好啊……”我欣喜不已,“果然匿名遞奏章,纔有人敢說真話!”
崇光新政後,官員所遞奏章均由內閣經手,而裴錚爲內閣首輔,衆人不敢彈劾他,自然將內閣變成了他的一言堂,彼時尚有國師制約,但國師年老體邁,多有力不從心之處,因此只有看着裴黨坐大。奏章匿名投遞是蘇昀建議的,施行以來頗有成效,而今天這封奏章,纔算是真正觸碰到了實處!
裴錚退出內閣的第一天,便有人彈劾他,看來他也不能完全一手遮天!
我美滋滋地收起奏章,心想明天有戲了!
我們陳國,雖說男女平等,但在民間多半仍是夫爲天,女子三從四德。我們這帝王之家卻不同,無分男女,理所當然是君在上,臣在下。
他裴錚啊,可不要太囂張哦!
寡人總會將他調、教成自己喜歡的模樣!
嘿嘿嘿……
真想看看到時候他會是什麼表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