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棺槨中的儺王屍變,與壁畫噩夢中的情形幾乎一樣,不覺一股懼意,從腳底心直涌到頂樑門,直嚇得魂魄飛蕩,再也不敢多看,和那兩個人背起倒地不起的大煙碟兒,轉身跑進暗道,拼命將石門推攏,在崎嶇蜿蜒忽高忽低的通道中不停奔逃,手電筒掉了也顧不上撿起,摸着黑跌跌撞撞跑了許久,聽身後毫無動靜,才停下腳步,三人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氣,心跳得好似要從胸口蹦出來。
我緩過氣來,見四下裡漆黑無光,摸出備用的手電筒,光束先照到厚臉皮。
厚臉皮道:“真他媽刺激,咱們……還沒死嗎?”
我無奈地搖了搖頭,再看大煙碟兒臉似白紙,意識全無,情況十分兇險,不免暗暗擔憂,真擔心他有個三長兩短的,怎麼叫三長兩短?棺材放人時是三塊長板兩快短板,三長兩短意指快要進棺材了,又尋思:“不知玉棺中的死人是鬼是怪,總之對付不了,能逃出去就逃出去,多活一天便宜一天,不能讓厚臉皮和田慕青也把命陪上。”
我用手電筒照明,讓田慕青拿手帕包好她手上的傷口,那口子割得極深,流了不少血,我心念一動,問道:“你是什麼人?”
田慕青望我了一眼,說道:“你又想說什麼怪話?”
我說:“不是我想說怪話,有些事不太對勁兒,眼見噬金蜘蛛咬死了六名盜匪,可它們到來咱們近前,忽然散開,我當時看到你手上的血滴落在地,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土蜘蛛隨即四散逃開,你是不是有意劃破自己的手?它們爲什麼會怕你的血?”
田慕青說:“你想得太多了,我只是不小心被銅燈割破了手。”
厚臉皮說:“我看他也是嚇傻了,要說出血,大煙碟兒不是也流了一地的血?”
我對田慕青說:“可沒這麼簡單,你孤身一個年輕女子,在火車上聽我和麻驢胡扯了幾句,便來到這片荒山野嶺之中,我看你處變不驚,膽子比大煙碟兒都大得多,總顯得心事重重,只是很怕地宮中的兩具棺槨,似乎知道不少熊耳山古墓的秘密,可這也只是我的感覺,直到我看見你割破手掌流出鮮血,嚇退了玉棺中的噬金蜘蛛,更讓我覺得你……”
田慕青說:“你們在黃佛爺那夥盜匪手中救了我,我感激不盡,至於我是什麼人,隨你怎麼說好了。”說到這,她眼眶微紅,幾乎要掉下淚來。
厚臉皮對我說:“正是玩命的時候,你幹嘛把她惹哭了?”他轉頭又對田慕青說:“別搭理這小子,他看電視劇聊齋看得太多,嚇破膽了,做夢都以爲會有女鬼來找他。”
我說:“聊齋電視劇裡的女鬼們一個個濃妝豔抹,都跟村姑似的,又有什麼可怕,遠不如小說裡描寫的嚇人。”
厚臉皮道:“聊齋這部電視劇什麼時候改編成小說了?我怎麼不知道?”
我沒理會厚臉皮這個無知的問題,對田慕青說:“你哭也沒用,我不可能看走眼,今天的話我要是說錯了半句,我……”
話一出口,我忽然想到前一天,我們在草鞋嶺山館中遇到蛇舅母,虧得棺材中的死屍臉上有樹皮面具,嚇走了蛇舅母,追及原因,還是樹皮面具上的石黃,那東西能避蛇蟲,我們擔心再撞見蛇舅母,便摳下石黃一人揣了一塊,地宮中那些土蜘蛛,說不定是被石黃的氣息逐走,那麼說豈不是錯怪了田慕青?
我話已說出一半,立刻改口道:“說錯了就算我沒說,這不是沒拿你當外人嗎,你我之間,何分彼此,我看此地不可久留,咱們喘幾口氣,還得接着往外逃。”
田慕青不明白我爲什麼突然改口,但也沒有責怪之意,我們擔心正殿槨室中的屍怪追上來,稍作喘息,又背起大煙碟兒順着墓道往前走,行至盡頭,是道低矮的石門,從中鑽出去,眼見白霧茫茫,長草掩映,身後是看不到頂的封土堆,竟是走出了地宮,不知什麼時候,湖面消失了,周圍的房屋頂部覆蓋着泥土,如同一個個墳丘。
我們吃驚之餘,也不敢在這鬼氣森森的村子中停留,穿過一片片房屋走到村外。
熊耳山古墓的封土堆露出湖面,當地人稱之爲仙墩,我們進去過才知道,那是一座山峰,山峰下的房屋不計其數,是千年前儺民守陵的村子,後來整個地方沉到了湖下,只有峰頂露出湖面,北側該是草鞋嶺魚哭洞。
此刻往北一走,忽聞雷聲隱隱,天上下起雨來,眼前霧氣稍散,卻見萬木林立,遠方充斥着遙不可知的黑暗。
正值深秋,雨下得又密又急,山裡寒意更甚,讓人難以抵擋,我們身上全都溼透了,一步一挪地走到林邊,望見一株大枯樹下有幾間古屋,裡面黑燈瞎火,卻可避雨,也只好進去捱到天亮再走,走到門前,看出這片巨宅是就地取材,從山裡開鑿出整齊的條石,內填灰土和石灰,結合粗大木料構建房屋,異常堅固,我們邁步進到頭一間大屋中,只見四壁空空,牆上也鑿出了凹洞放燈,滿地塵土,常年無人居住,從裡到外有股受潮的黴味,混合着木頭的腐氣,格外難聞。
我們將揹包放下,找地方讓大煙碟兒躺下,又用石頭堵住了門,厚臉皮包裡還有一捆蠟燭,他在屋角點了一根。
我看大煙碟兒昏昏沉沉,但呼吸平穩,稍覺放心,摸出兩支菸,跟厚臉皮在蠟燭上對個火,倚牆坐下狠狠吸了兩口,回想先前在地宮中的所見所遇,捏着煙的手還在發抖。
厚臉皮翻看大煙碟兒的地圖,問道:“你瞧瞧,地圖上怎麼沒有這地方?”
我說:“咱們出了地宮一直往北走,北邊應該是魚哭洞,可來時怎麼沒見有這麼多林木?當真是邪門,鬼地方又是雨又是霧,怕要等到天亮才能看明位置,但願別再出事了。”
厚臉皮說:“都出了熊耳山古墓,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咱這趟雖然得了鹿首步搖冠和一條玉帶,可也真夠不順的,下次再出來得先看黃曆,千萬別挑不宜動土的日子下手。”
我說:“你真是個棒槌,動土那是指遷墳下棺,跟倒斗的有什麼相干?盜墓取寶有看黃曆下手的嗎?吃倒鬥這碗飯,主要是膽大不信邪,講究個百無禁忌,當然也有些盜墓賊迷信,但是不看黃曆,他們要聽出語。”
厚臉皮說:“出語?怎麼個講法?”
我說:“好比是江湖上圖彩頭的話,也有點像過年的習俗,大年初一頭一天,出門聽到別人對他說的頭一句話,在舊時的迷信觀念中,這句話裡邊帶出吉凶,能主接下來一年的徵兆,我瞎爺活着的時候,就特別信這個,他大年三十晚上吃過飯,一個人燒完香沒事幹,四更不到就溜達到外邊聽出語,卻也不是自己想往哪走就往哪走,得問祖師爺,祖師爺的牌位又不會說話,那就拿個勺子,放在祖師牌位前轉,勺柄轉到哪個方向就往哪走,轉到東邊,瞎爺便出門往東走,東面是死衚衕,不得不回來,回到家再轉一次勺子,請祖師爺重新指點,這次轉到了北邊,他出門往北,北邊正好住着個要飯的,大年三十要飯的都不出去討飯,肚子裡沒食,睡得早起得也早,四更天起來撒尿,瞎爺聽見水響,他就高興了,非說水是財,徵兆奇佳,這一年裡準能收來好東西,不出門的話,五更放炮接財神,聽見炮聲同樣是好兆頭,瞎爺對此事迷信甚深,准不准我也不好說,反正我不太信。”
我終究不放心這幾間地圖上沒有的大屋,跟厚臉皮說了幾句話,又覺得身上越來越冷,就讓他和田慕青留下照看大煙碟兒,我到裡屋找些生火的東西。
田慕青冷得發抖,她在這陰森的大屋中坐不住,想跟我同去。
我想一想,應允了,背上獵槍,握着手電筒,分給田慕青一支蠟燭,推門進了第二間大屋,這屋子裡面更大,六柱五樑,石柱下爲覆盆式柱礎,有如殿堂一般,當中幾尊泥像早已倒塌,抹着石灰面的牆上全是壁畫,色彩暗淡,但是還能看出大致輪廓。
我頓口無言,怔了半晌,說道:“土地爺掏耳朵崴泥了,這大屋有可能是供着儺神的廟堂。”
田慕青駭然道:“原來咱們還沒走出熊耳山古墓周圍的村子。”
我說:“可真是怪了,這裡怎麼沒有讓湖水淹沒過的痕跡?”
田慕青說:“從壁畫中也許能看出這裡是不是儺廟……”說着話,她點起蠟燭,拭去壁上的灰塵,舉頭望向那些壁畫。
我也想看個究竟,忽然感到一陣陰冷,肌膚起慄,不是古廟裡秋雨潮溼的冷,而是身上沒來由地起了層雞皮疙瘩。
我心說:“這屋裡有什麼?”用手電筒四下一照,只見第三間屋的木門半掩,門縫中露出一張小孩的臉,是個不過十歲左右的小女孩,正躲在裡屋往外窺視,兩隻大眼一眨一眨的十分靈活,她的臉被手電筒的光柱照到,立即悄無聲息地縮進了黑暗中。
我心下駭異:“深山老林的古屋裡爲什麼有個小女孩?是附近山民家的孩子?”當即快步走過去,伸手推開屋門,這是最裡面的第三間大屋,同外邊兩間屋子一樣,地面塵埃久積,壁上也有灰網,但是眼前看不到半個鞋印。
田慕青問道:“你怎麼了,站在那發呆?”
我指着門口說:“你沒看見……這裡……”
田慕青見狀,用手電筒往廟堂中照去,說道:“裡面什麼也沒有,你看見什麼了?”
我心想那小女孩說沒就沒了,此刻口說無憑,如何能讓人信,就說:“我看裡屋壁上有神龕,這幾間大屋真是廟堂。”
田慕青說:“神龕?看你剛纔神色古怪,我還以爲你見到了不乾淨的東西。”
我暗中留意四周,嘴裡卻說:“沒有的事,廟堂之中不會有鬼。”
我轉過頭,正好看見田慕青拭去灰土露出的一片壁畫,畫中繪一女子形象,身姿曼妙,雖然色彩消退,面目模糊,但絕不是儺教壁畫中常見的神頭鬼臉,我心裡一動,說道:“此地也不見得是儺廟。”
田慕青說:“廟堂中才有泥像和壁畫,你認爲不是拜儺神的地方嗎?”
我說:“熊耳山有座古剎法華寺,據說古剎壁畫中有位美女繪像,堪稱舉世無雙,咱們莫非到了法華寺……”
可隨即一想不對,熊耳山綿延百里,法華寺和草鞋嶺仙墩湖離得很遠,羣山阻隔,怎可能這麼快就到,況且這幾間大屋是用條石構建,並非古剎寺廟華麗的殿閣佈局,還是儺神廟的可能更大,只是很少在儺神壁畫中看到不帶樹皮面具的正常人。
田慕青卻對我提到壁畫中女菩薩繪像之事感到好奇,問道:“法華寺壁畫中爲什麼會有美貌女子?畫中之人真有那麼美?”
我心想:“田慕青畢竟是對繪畫感興趣,何況一個女人當面聽別人說另一個女人長得美,那也是沒有不嫉妒的。”只好告訴她:“宋代皇帝崇信佛教,下旨在熊耳山造法華寺,要在寶殿中繪製壁畫,當時東京汴梁有位首屈一指的老畫匠,雖然身體多病,仍被強行徵來,老畫匠的女兒不放心父親,女扮男裝跟到熊耳山,混在工匠中照顧父親,平時幫別的工匠們洗衣服燒飯什麼活都幹,無一人不喜愛她,寶殿壁畫中要有菩薩形象,可怎麼也畫不出來,畫出來女子形象美是美了,卻脫不開世俗之氣,朝廷派來的監工眼見誤了工期,大發雷霆,命人狠抽畫匠們鞭子,老畫匠也在其中,捱了鞭刑定然難以活命,這時老畫匠的女兒挺身而出,願意替父親承受重刑,誰知監工早看出她容貌美麗,是女扮男裝,就逼着她脫光衣服挨鞭子,那姑娘心知無幸,回頭望了父親和衆畫匠一眼,輕輕一笑,縱身跳進了燒鑄銅佛的鐵水中,頃刻間化做一團白雲升上天空,但她的形貌神態,卻永遠在了衆畫匠的腦海中,不知不覺將她繪成壁畫中救苦救難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所以法華寺壁畫中的菩薩形象,遠勝其它廟宇,可惜那壁畫也因年代久遠色彩消褪,不復當年之觀。”
田慕青聽罷嘆了口氣,悵然若失,良久無語。
我卻沒有替古人擔憂的心思,何況這一聽便是前人捏造的故事,老畫匠的女兒扮成男裝也不扮得像一些,在臉上抹點灰什麼的,真是笨到她姥姥家去了。
我一邊說話一邊抹去牆上的灰土,藉着燭火觀看廟堂中的壁畫,東側壁畫有的脫落,有的模糊,內容殘缺不全,只有幾個女子的身形輪廓,身後有些童男童女,或持劍或捧鏡,看不出什麼名堂,西側壁畫保留得相對完好,壁畫有如橫幅長卷,可以看到當中一座山峰,高可入雲,山腹裡的宮殿半隱半現,周圍是密密麻麻的房屋,住得下上萬人,東西北三方崇山峻嶺環抱,北邊山嶺下有個山洞,洞口和村子之間,是一株大枯樹和幾間石屋,村西是片墳地,村東是個石臺,村子南端有贔屓馱負石碑,東西兩邊的大山對峙如門,圖中另有幾條半虛不實的黑線,壁畫頂部盡是面目猙獰的儺神儺將。
我對田慕青說:“這幾間大屋還真和儺神有關,咱們現在是在這裡,只要穿過密林,往北走就到嶺下的魚哭洞了,那條路我們進山時走過。”
壁畫中還有多處古字,標註着幾十處地點,我一個字也不認得,田慕青卻能認出一些,她給我逐個指出:“正中的封土堆叫玄宮山,玄宮即是地宮,山下的村子是千古異底村,北邊的山洞是魚哭洞,村口的石碑叫搜儺碑,那株枯樹是儺樹,枯樹下是儺廟,千古異底村西面是鬼方祭祀坑,與村子有神道相通,東面有很多墳頭,不知爲何沒有地名,對了,多半是搜儺山村民的墳地,可在一千年前,這些地方全部沉到了湖底,如今怎麼又冒出來了?”
我搖頭不解,此事想也無用,至於村口那塊石碑,爲什麼叫搜儺碑,而不是直接以儺碑爲名?
田慕青道:“石碑用於記事,據你兄長大煙碟兒所說,搜儺是指儺教驅鬼逐疫等自古流傳的儀式,碑文或許記載了村中進行過的搜儺儀式。”
我一想不錯,壁畫中描繪的“搜儺碑”,是一塊贔屓馱負的大石碑,民間說俗了叫“王八馱碑”,贔屓是龍種,生性好負重,古時以贔屓馱負之碑,皆有兩點相同,一是極爲高大,二是內容非常重要,因此石碑一定記錄着千古異底村發生過的大事,我要不想和遼墓女屍一樣被噩夢活活嚇死,那就必須到贔屓馱負的石碑前看個究竟,但大煙碟兒生死未卜,早一刻離開此地,他就多一分生機,在這麼緊要的關頭,我總不能只顧自己活命,再說我也不敢再踏進那個古墓前的村子了,事已至此,且聽天由罷了,還是先逃出去要緊。
此時厚臉皮過來說:“屋外邊雨不下了,霧卻越來越大,咱們得拿個準主意,是在這繼續躲下去,還是出去找條路往外走?”
我說:“既然大雨住了,那就往北走,穿過樹林便是咱們來時的山洞,可以按原路出去,你們倆先收拾好東西,多綁幾根火把備用,我再看看裡屋的壁畫。”
厚臉皮自去門口撿了些粗大的樹枝,又將髒衣服撕成布條,讓田慕青一根根纏在木支上面,到壁上的燈孔中塗抹油膏。
我留着手電筒應急,持着田慕青用過的蠟燭,一個人走到儺廟後堂,撥開灰網塵土四下查看。
想到門後那個小女孩的臉,不免有些忐忑,不知道是我看錯了,還是瞧見鬼了,可甭管是人是鬼,也只是不過個小孩,沒什麼好怕。
我給自己壯了壯膽,藉着燭火去看後堂的壁畫,廟堂坐北朝南,壁畫皆在東西兩側,東邊繪着飛檐斗拱金碧輝煌的寶殿,旁有條大魚,我一看這壁畫,立時想起瞎爺的遭遇,當年打神鞭楊方同軍閥頭子屠黑虎,陷在黃河下的金頂宮殿中,與這壁畫中的情形何其相似?黃河下大沙洞裡的金頂寶殿,以打神鞭楊方和催老道那種大行家,都斷不出那是個什麼去處,只說大概是隋唐年間被黃河淹沒,想不到與千古異底村有關,那村子不也是唐代沉到湖底的?
我瞧了好一陣子,看不出什麼端倪,也想不通有何相關,再看對面的壁畫,卻是幾十個臉上帶有面具的儺將,按住一個人用刀劃開肚子,被開膛的人披散頭髮,腸子流了一地,人還沒斷氣,兀自竭力掙扎,場面血腥可怖,很像大煙碟兒所說的搜儺捉黃鬼。
我心想:“以地宮裡的棺槨和陪葬珍寶來看,此人必是儺王無疑,既然是儺王,又怎麼會被儺將殺掉,並且厚葬在地宮之中,還陰魂不散變成了屍怪?千古異底村裡發生過以下犯上的反亂?此事跟黃河下那條大魚又有什麼相關?遼墓女屍死在唐宋之間,爲何遼墓壁畫會有千古異底村?當真是遼墓女屍生前在噩夢中見到的?過去了那麼多年,我爲何會跟遼墓女屍做相同的噩夢?千古異底村是不是有一個可怕的詛咒?”
我站在壁畫前心神恍惚,各種念頭紛至沓來,突然覺得後背一冷,燭火當即變暗,那種肌膚起慄的感覺又出現了,我一轉過頭,就看那個小女孩站在牆角,她見我看過來,便拜倒在地不起,嗚嗚哭泣,口中還說着些什麼。
我斷斷續續聽不太清,隱約聽到小女孩哭着說:“多年……不易……今朝有難……相救……別動……”
我心中驚奇更甚,問道:“你說什麼?別動什麼?”
這時厚臉皮在我肩膀上拍了一把,大聲道:“你撞什麼邪了?怎麼自己一個人對着牆說話?跟哪個女鬼勾搭上了?”
我身子一震,險些從地上跳起來,看到是厚臉皮準備好了火把,進來招呼我出發前往山洞,我被他嚇的不輕,剛鬆得一口氣,再看牆角卻什麼也沒有了。
剛剛那一瞬間,燭光太暗,照到那小女孩的臉上,連樣子都沒看清,只是模模糊糊的一個身影,轉眼就不見了,牆角積灰沒留下半點痕跡,除非是有形無質,才能做到這樣。
我覺得這小女孩沒準是儺廟中的冤魂,不過她說話聲音很小,聽也聽不清楚,爲什麼突然對我下拜,她說的那些話是什麼意思?是想求我幫忙?她是怎麼死的?
厚臉皮又在我肩頭拍了一下,問道:“你怎麼還對着牆發呆,真撞邪了?”
我對厚臉皮說:“二皮臉你別在我身後一驚一乍的,嚇死人不償命啊!”
厚臉皮好奇地對打量牆角,說道:“你到底看見什麼了?”
我說:“什麼也沒有,咱們趕緊離開儺廟,從山洞出去。”
厚臉皮說:“不可能,你小子倆眼賊溜溜的,肯定沒說實話,這地方是不是有寶?”
我低聲說:“儺廟裡有鬼,你願意信就信,不信你自己跟這看着,我先走一步。”
厚臉皮說:“怕鬼還敢出來盜墓?”他只是不信,一手握着火把,一手去抹牆角的落灰,後壁有幾塊磚石,一碰就輕輕晃動,他更是好奇,摳開磚發現牆壁裡面還有個洞口。
我登時一怔,忙把厚臉皮扯住,說道:“別進去,裡邊有鬼!”
厚臉皮哪裡肯聽,他認準了有寶,甩脫我拽他的手,將火把握在面前鑽了進去。
我心中暗罵,卻怕他有個閃失,只好硬着頭皮跟隨。
洞中一處狹窄陰森的石室,我和厚臉皮用火把一照,就見牆下坐着一個小女孩,一動也不動,懷中抱着個黑沉沉的物事,身上是童女裝扮,鸚鵡綠的鞋子,如同做戲的戲袍一般,死了不知多少年了,但是面目如生,衣服色澤鮮豔,跟活人並無兩樣,不知爲何保存得這麼好。
厚臉皮指着女童屍首,說道:“是個死人,哪裡有鬼?”
我瞧這女童也就八九歲不到十歲,死在石室中已不下千年,居然還和活人一樣,又在我面前顯魂,其中必有古怪,她讓我別動什麼?
厚臉皮說:“這個小女孩死的年頭也不少了,卻一點沒變樣,許不是要變成殭屍了?扔在這不管又讓咱倆於心不忍,不如把它埋了,免得作怪。”
我說:“把死人埋了是仁者所爲,倒也沒錯,不過你別急於動手,先等我看明白了再說。”
厚臉皮說:“哪有這麼囉嗦,趕快動手,挖坑埋屍,埋完咱還得出去找路,儘早離開這鬼地方。”說着話,他往前一走,看那女童死屍雙手捧着一面銅鏡,喜道:“還有古銅鏡?”
我讓厚臉皮別動那面銅鏡,反正這銅鏡也照不得人了,女童死後還手抱銅鏡不放,一千年以來沒有動過,你想想那銅鏡千百年來一直對着死人,再用來照活人可太晦氣了,哪還有人敢對着鏡子照自己的臉,你知到會在鏡中看見什麼?
厚臉皮說:“你這就叫自己嚇唬自己,我對着銅鏡照給你瞧瞧……”說着,他去拿女童手捧的古鏡,說也怪了,那女童面容本是栩栩如生,剛把銅鏡取下來,臉色一瞬間變得灰暗,五官枯萎塌陷,衣服的顏色也跟着消失,轉眼在我們面前化成了一堆塵埃。
我們二人愕然失措,不知爲什麼一取下銅鏡,女童千年不變的死屍會立時朽爲塵土。
我拿過銅鏡,見背面是蟠虺形紐,有神禽飛天之紋,絲毫不見鏽蝕,拿在手中沉甸甸冷冰冰,精光映射,鑑人毛髮,當是漢代古物,這時我才明白過來,說不定是一面寶鏡,尤其是鑄在古鏡背面的神禽,名叫“伯勞鳥”,古稱“鵙”,傳說是一個叫伯奇的人所變,伯奇的母親死後,父親又娶了個妻子,後母還有個小兒子,爲了讓小兒子得寵,在伯奇父親面前屢進讒言,父親以爲伯奇心懷不軌,將他流放到野外,最後投河而死,變成了伯勞鳥,它心明如鏡,能識善惡,鑄有伯奇神禽紋的銅鏡絕不尋常,根據所見情形猜想,女童十之八九是個鏡奴,儺廟牆壁上也有她的畫像,當年這童女捧着銅鏡死在這間石室中,屍身在古鏡前得了靈氣,以至千年不朽。
我追悔莫及,不該讓厚臉皮取下死屍懷中的銅鏡,適才女童顯魂,或許是自知今天有此一劫,求我別動這面古鏡,我卻沒聽清楚,等明白過來也晚了,想來這是天意,我將此事簡單對厚臉皮說了。
厚連皮說:“咱只當她是早死早託生了,再留着銅鏡也沒什麼用……”說着,又把神禽紋銅鏡搶過來,用手抹了抹,再不捨得放手了,看他那意思,是打算塞進蛇皮口袋中帶走。
我心念一動,想到那女童說的話很是奇怪,如果是鬼,怎麼會擔心動了銅鏡讓屍身化爲灰土,死都死了,屍身不朽還有什麼意義,總之是永遠活不轉來,那爲什麼想讓死屍對這古鏡一直不動?
轉念之間,我想到我看見的女童不是鬼,故老相傳——“千年有影,積影成形”, 死屍面對古鏡千年不動,那古鏡中的影子,逐漸有了自己的意識,可能再過個幾百年,就可以積影成形了,卻爲天道不容,所以它說多年修煉不易,又有靈性,自知將有一劫,求我別動銅鏡和那女童的死屍,豈不知在劫難逃,如今女童肉身化成塵埃,古鏡中的鬼影再也沒有機會修煉成形,說不定過些年連影子也要散掉,它必定對我們懷恨在心,此時將這面銅鏡帶走,等於是自找麻煩。
我轉過這個念頭,告訴厚臉皮別對古鏡起貪心,忙把銅鏡再次拿過來,當時就想放在地上,可無意中一低頭,發現我自己的臉正對着古鏡。
那古鏡自有光華,不用燈燭,也能照人面目,頭髮絲都看得清,就見我身後浮現出那小女孩的臉,眼中全是恨意。
我跟它目光一觸,立時感到一陣惡寒,我身上冷汗直冒,轉頭看自己身後什麼也沒有,心知是銅鏡中的幽靈,正想扔下銅鏡和厚臉皮離開石室,脖子上忽然一緊,像被一雙手掐住了,氣爲之窒,我用手一摸,脖子上卻空無一物,低頭再看銅鏡,鏡中的我已被幽靈緊緊扼住了脖頸。
我驚駭更甚,扔了銅鏡在地,但覺得脖子上有雙冷冰冰的鬼手,越掐越緊,這古鏡中的幽靈雖然是個鬼影,但寶鏡靈氣千年所積,豈同小可?儺王地宮那麼兇險我們都逃出來了,可別死在這間不起眼的石室之中。
我心中焦急,想到幾個脫困之策,身子卻一動也不能動,僅有兩個眼睛還能轉,縱然兜天的本事也施展不得。
厚臉皮在旁看到我的樣子,一臉的不解,奇道:“你又搞什麼鬼?”
我心說:“那幽靈掐死我之後一定也要掐死你,還不快跑?”奈何做聲不得,只能暗暗叫苦,脖子被掐得透不過氣,兩眼上翻,正在這危急當口,忽覺脖頸中一鬆,急忙深吸了幾口氣,心下好生不解,不知那陰靈爲何突然鬆手。
一看那小女孩已跪在牆角,臉色大變,對着我們跪拜不起,轉眼化成灰塵,就此消失不見,我感到莫名其妙,撿起銅鏡看了幾眼,裡邊再沒有童女的身影,然而銅鏡也就此變得光華暗淡,我一轉身,發現田慕青站在我們身後,臉色白得不像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