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正自心神恍惚,突然覺得有人在後邊拽我,我心中一驚,接連往後退了幾步,轉過頭一看,是田慕青將我和厚臉皮拽回了儺王殿。
田慕青急道:“你們看不出那不是人嗎?”
我和厚臉皮這時才恢復意識,想起剛纔要跟着那女子的頭走進霧中,也不知道會被它引到身去處,皆是毛髮豎起。
厚臉皮如臨大敵,持槍盯着殿門外,說道:“小娘們兒長得還可以啊,可怎麼只有一個頭?”
我說:“人頭下邊有脖子,脖子下邊還有什麼我可沒看到,這個上千年沒有活人的村子,出來這麼個會笑的女人頭,咱倆失了心,居然還跟着它走?”
田慕青說:“你們倆直着眼走過去,我攔也攔不住,多虧拽得你們回來。”
厚臉皮說:“我看他色眯眯地跟那女人走,怕他要耍流氓,我可是過去攔他。”
我說:“你自己口水流了一地,還有臉說我?”
厚臉皮說:“我向來把吃虧當成佔便宜,不跟你矯情這個,隨你怎麼抹黑。”
田慕青道:“你們倆誰也別說誰了,定是讓鬼迷了心竅。”
我說:“不是鬼,沒準是人頭燈籠……”
厚臉皮奇道:“那女人的頭是燈籠?不是有脖子嗎?”
我說:“我以前聽瞎爺講過,有人半夜行路,走到荒山野嶺中見到美女的頭,只要跟過去就別想再回來,因爲那豔若桃花的臉後面,還有別的東西,也許是有老怪用長杆挑着一顆人頭,像挑燈籠那樣,把人誘到墳窟窿裡吃掉。”
其實人頭燈籠這種傳說,我已記不清是什麼時候聽過這麼一耳朵,反正在過去那個年頭,大多數人睡得早,尤其是冬天,晝短天冷,天剛一擦黑,各家各戶就關門上牀,一是天寒地凍,鑽被窩裡暖和,二是點燈熬油,油就是錢,電燈用電,電也是錢,掙錢不容易,省下一分是一分,三是吃不飽,早睡省氣力,睡着肚子裡就不曉得餓了,能省下糧食。歲數小的精神足,天黑之後睡不着,專找老頭老太太講古經,古經就是故事,擠到炕上,掐滅了燈講,什麼嚇人講什麼,尤其是那種有聲有色有名有姓的鬼故事,越嚇人越願意聽,聽完了還得問:“這是真的嗎?”
厚臉皮以前也曾聽到過類似的事,他連連點頭:“殿門外的東西肯定是人頭燈籠!”
田慕青沉吟道:“我看那女子擠眉弄眼,不像是挑在長杆上的死人頭。”
我說:“別管是什麼,那女人頭的眼神能把魂兒勾去,咱們千萬別看那個她的眼。”
我們三個人本想往村子西邊的祭祀坑走,此時卻心裡發怵,不敢走出儺王殿,然而祭祀坑周圍是古木狼林,走過去難保不會迷路,村子下邊塌毀的暗道,以及村西儺王殿前的神道,是僅有的兩條路,看壁畫中畫的,神道兩邊有很多麒麟和辟邪,就是形狀像獅子的瑞獸,頭上有角的是麒麟,無角的叫辟邪,必是用石頭雕刻成一對對的,在神道兩旁相峙而立,有的麒麟雙角,有的是獨角,其中有什麼說法,我是不大瞭解,以前沒有留心,但有了道旁的辟邪石獸,即使長滿了亂草泥塵覆蓋,也不難找出神道,眼前唯一的一條路,不從這走還能從哪走?
正自躊躇不前,忽聽笑聲動人,那美人的臉又在殿門外出現,仍是看不見身子。
厚臉皮不敢多看,急忙擡起土製獵槍摟火,“砰砰”連發兩槍。
槍口硝煙未散,那女子的人頭已在霧中消失,外邊再沒有一點動靜。
總共剩下四發彈藥,厚臉皮打空了槍膛,將土製獵槍拋在地上。
我把我的土槍交給他,自己握起鏟子防身,問道:“你打中它了沒有?”
厚臉皮搖頭說沒看清,但是距離這麼之近,槍彈覆蓋面積又大,神仙也難躲一縷煙。
我說:“咱們先過去瞧瞧,可別踏出儺王殿的大門。”
厚臉皮當下端起槍,壯着膽子往前挪了幾步。
我讓田慕青留在那別動,點起一支火把跟過去,站在殿門處往外看,地上沒有血跡,外邊大霧瀰漫,死氣沉沉的什麼也看不到。
我突然發覺頭頂有響動,擡頭一看,只見那女人的頭在殿門上方,臉朝下看着我們,這殿門極高,它脖子再長,也伸不到那個地方。
我和厚臉皮駭異之餘,跟那女人對望了一眼,只見媚眼如絲,頓覺心神大亂,手足無措。
在此同時,陰風四起,殿門外傳來一股強烈的血臭,伴有悲慘的呻吟,好像許多餓鬼找上門來。
我嗅到惡臭的血腥氣,心裡立時明白過來,手腳並用,竭力往後躲避,那美女人頭卻似不捨,伸長了脖子,也要從殿門外跟進來。
田慕青驚呼道:“快關殿門!”
我和厚臉皮激靈靈打個冷顫,急忙將左右兩道殿門關閉,從霧中伸出的美人頭,被擋在了儺王殿外。
殿門是雕鏤木板,至於能不能擋住外邊的東西,我們心中也是沒底,在緊張不安中過了好幾分鐘,殿外再無動靜,但是還能聞到那股血腥氣。
厚臉皮說:“外邊的血腥氣怎這麼重?”
我說:“殿門外的女人不只有個腦袋,她後面肯定有別的東西!”
厚臉皮駭然道:“像你說的人頭燈籠?”
我說:“不知道,我是不敢出去看了,那女人的頭能勾魂,讓她瞧上一眼,不知不覺就跟着她走了。”
厚臉皮說:“那是你小子太好色,女人頭有什麼好看,真是沒見過世面的土鱉,不過你還別說,我……”一想到那人頭燈籠的樣子,他也感覺像掉了魂兒似的,忍不住想出去看看。
我拽住厚臉皮,告訴他儘量想別的事,不能再想那女人的頭了,否則管不住自己,走出殿門一步命就沒了,可儺王殿中黑乎乎的,外邊靜得出奇,村子裡不僅沒有活人,秋蟲悲鳴聲也聽不到,在這站着,腦子裡一想便想到那個女人的臉。
厚臉皮撓頭道:“想什麼呢?如果不想那個人頭,也想不了什麼正事,一閉眼全是烤鴨子。”
我說:“沒錯,我也餓,但凡人餓急眼了,都想吃油膩大的東西,你就想你餓透了,正在吃烤鴨子,荷葉春餅捲上有肥有瘦有皮有油的烤鴨薄片,塗勻了甜麪醬,放幾根蔥絲兒,一咬順着嘴角往下流油,再來碗小米粥,解饞不解饞?”
厚臉皮一邊閉眼想象,一邊點頭道:“你太懂我了,這麼吃正稱我的心思……”
我說:“烤鴨好吃首先鴨子要好,頂到頭是南京小白眼鴨,這種鴨子是吃漕運的米長起來,其次是佐料和火候,塗上秘料上爐烤,烤時必須掌握好火候,火欠則生,過火則黑,鴨子烤出來應該呈現棗紅色,鮮豔油亮,皮脆肉嫩,那樣的纔算上品,這是掛爐烤鴨,其實燜爐烤鴨纔對我的心思,掛爐用明火,燒棗木一類的果木,燜爐用闇火,燒的是庶桔杆,燜烤出的鴨子有股特有的香氣,京城便宜坊的燜爐烤鴨算得上頭一份,可惜以前窮啊,總共沒吃過兩三次。”
厚臉皮說:“只要別死在這村子裡,出去發了財吃什麼不行,你數數,天山飛的,地下跑的,水裡遊的,草裡蹦的……”
我們倆憑空想了一陣吃烤鴨的情形,雖然肚中飢餓更甚,連吞口水,腦子裡卻清醒了不少,可見食色性也,食在色前,保暖才思淫慾,餓得狠了只能想到食,色就在其次了。
殿中漆黑有霧,田慕青離得較遠,沒看清那女人的臉,但也知道情況兇險,見我和厚臉皮消停下來,她稍感放心,說道:“那個只有頭的女人,爲什麼不進這座大殿?”
我說:“是有些蹊蹺,儺王殿牆壁堅固,雕鏤花紋的木質殿門卻已殘破,難道殿中有辟邪的東西?可也不對,那女人已經把腦袋伸進了殿內,卻又要把咱們誘到外邊去,按常識,頭能進去的地方,身子定然也能進去,何況殿門恁般寬大,除非是頭後的身子非常大,沒辦法進到殿中。”
田慕青說:“殿外這麼久沒響動,是不是已經走了?”
厚臉皮想起剛纔的情形,兀自不寒而慄,說道:“先別出去,那小娘們兒的臉看不得,像我這麼杵窩子的靦腆爺們兒,見了她也沒魂兒了,沒準是村頭墳地中的狐狸精所變。”
我們三個人一時不敢到殿外去看,支起耳朵聽外邊的動靜,殿門外靜得聲息皆無。
厚臉皮低聲道:“好像真走了……”
話音未落,就聽有個女子輕聲抽泣,從殿門外一聲聲傳進來,往人的耳朵裡鑽,哭聲淒涼哀怨,我們聽到耳中,胸口壓了一塊大石似的透不過氣,忙把耳朵按住,聽到的哭聲變小了,卻仍是讓人難受,過了一會兒,那冤鬼般的哭聲漸漸遠去消失,殿外恢復了死寂。
我們又等了好一陣子,再沒聽到任何動靜,揪着的心才放下,我對厚臉皮使個眼色,二人湊到殿門縫隙處,往外看了半天,見確實沒有異狀,就想把殿門打開,要趁這機會,儘快往祭祀坑去,困在這鬼氣森森的村子裡,終究不是了局。
剛把殿門拽到一道縫,我突然嗅到了外邊的血腥氣,心中一驚,意識到那個女人的頭還在外邊,忙把殿門合上,正要放下門栓,猛聽碰地一聲,殿門被從外向裡撞開,聳人毛骨的笑聲中,那女子的人頭從霧中伸進了大殿,火光映照下,我們看到女子人頭下的脖子是豬肝色,好像被剝掉了皮的肉。
我急忙揮動火把當頭打去,厚臉皮趁那女人頭往後躲閃,迅速將殿門關閉,同時方下栓門木,儺王殿從裡到外寂然無聲,我只能聽見自己急促的心跳。
厚臉皮愕然道:“你瞧見沒有,那女人的脖子?”
我看是看見了,卻不知是個什麼鬼怪,那女人從霧中伸出頭,根本看不到身子,這個村子已在唐代陷進鬼方,會不會是從洞裡出來的怪物。
可看了石碑上的記載,“儺”是困住的意思,村下的大洞好像通往陰間,大羅金仙也別想從洞中出來,那個女子是村子裡的人?
我望向田慕青,見她神色驚慌,顯得並不知情,我唯恐殿門隨時被撞開,也無暇多顧,原本以爲殿門只是雕鏤過的普通木板,我這時用有一摸,發覺木質堅厚緊密,當年的木材顯然用油浸過,不懼水淹火燒,年久不朽。
殿外寂然無聲,又怕有別的地方不穩固,我舉着火把仔細看了看儺王殿的構造,見此殿闊約七間,進深兩間,膠泥夯土的四壁更是結實,使用古老的斜撐、樑坊的建築方式,六柱落地,檐下斗拱交錯,凌花獸紋鏤刻殿門,檁柱樑櫞均用榫頭銜接,相互咬合,穩如磐石,整座儺王殿佈局適當,結構嚴謹,只是殿角檐脊有幾處崩塌破損,別的地方雖然古舊,卻還算穩固,多虧殿門夠堅固,又有門拴頂着,殿外的東西一時半會兒進不來,
殿外仍沒動靜,我們也不敢再開殿門,有心從村下暗道原路退出,那條路能夠通到石碑,然後又該如何?
此刻血腥氣變得更重了,那股子血臭味,關着殿門也讓人想吐,突然聽到有兩隻手門板上又推又撓,殿門被推得咯吱咯吱作響,指甲撓木頭的聲音更是可怖。
我們三人相顧失色,先前只看到那女人的頭從霧中出來,敢情也是有手的,是殭屍不成?
據說殭屍各有不同,關中水土深厚,死人埋在墳中,不僅屍身不朽,指甲頭髮還會持續生長,這是讓地氣養成,見之大旱,關中歷來有此風俗,哪裡出現旱情,哪裡的人們便會請陰陽先生來指墳頭,指到哪挖到哪,不管是誰家的墳,挖開墳用鞭子打棺材裡的殭屍,然後放在火上焚燒;再有一種是怨氣不滅,所謂的怨氣就是人的魄,又在陰年陰月陰時而死,便會屍起撲人;有時死屍讓墳地裡的老魅所憑,比如狐狸黃鼠狼之類,它們附在死屍身上作祟嚇人,逼迫被嚇的人家拿出肥雞美酒供奉,但是人死後臉部皮肉僵硬,即使是行屍走影,絕不會有一絲一毫的表情,口中發出的聲響也夜貓子叫沒兩樣,那倒不算什麼,老年間的盜墓賊用黑驢蹄子煙火葫蘆便能對付,可民間還有這麼一說,如果死人是女子,生前受了冤屈報不了仇,吩咐家人在她死後,讓她穿紅衣,口中咬着黑色木梳,臉朝下趴在棺材裡,如此埋到墳中,不僅是行屍走肉,還能把陰魂招回來,將仇人一個個掐死,只有這樣的殭屍臉上纔有笑容,但笑起來比哭還難聽,誰撞上它也別想活命。這種事情,說有容易,說沒有難,而且說法衆多,我以前聽瞎爺說過很多殭屍吃人的事,本來忘得差不多了,此刻不禁想了起來。
我正想着這些可怕的念頭,耳聽在外推撓殿門的手是漸漸增多,我們看不到殿外的情形,但聽那聲響至少有上百隻手,也不知是從哪來的,又似有條百足攢動的大蜈蚣在木門上爬,虧得殿門木質堅固,鏤刻部分嵌有銅飾,雖然指爪撓門之聲不絕,卻不能破門而入。
我心驚肉跳,尋思好漢不吃眼前虧,此時不走更待何時,正要叫上厚臉皮和田慕青,準備帶着大煙碟兒退進儺王殿下的暗道。
誰知殿門雖然結實,我們卻忽略了拴門的木槓,那條木棍粗也夠粗,可就是普通的木頭,放在當年或許沒問題,但年頭太多了,早已糟朽,只聽砰地一聲,門拴被撞成了兩截,斷掉的木棍落在地上,殿門應聲而開,我只覺血腥氣撲面,一片愁雲慘霧之中,那女子的人頭伸進了儺王殿,對着我手中的火把張口吹出一陣陰風。
殿門大開,血腥之氣沖人欲嘔,我怕讓那陣陰風吹滅了火把,趕忙躲到旁邊。
厚臉皮手忙腳亂地端起土槍,沒等他把槍口對準眼前的人頭,那個人頭卻已轉到了一旁,快得出乎意料,再想關殿門已經來不及了。
田慕青之前還較爲鎮定,可在後面看到這個女人頭的樣子,她臉色如同死灰,驚得連退數步。
我也嚇得手腳發軟,這美女的頭倒是長得誘人,眼神中有萬種風情,兩隻眼簡直能把人的魂兒勾去,可那脖子比豬肝還紅,好像剛被剝掉皮似的,更奇怪的是脖子越往後邊越粗,帶有很重的血臭,卻似一條鮮紅的舌頭,舌尖上長出個人頭,我想這要真是一條舌頭,殿門外這東西的嘴會有多大?
我思之駭然,不由自主地往後退讓,可說時遲,那時快,女子人頭在半空落下來,一轉眼就到了我們面前,我緊緊握住手中火把捅向那張臉,怎知那女子人頭突然張口咬住火把,我被它往外一甩,火把拿捏不住,落在遠處滅掉了,儺王殿中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我讓它那股怪力帶動,腳底下立足不穩,仰面摔倒在地,不由得心慌意亂,想起剛纔跟田慕青和厚臉皮說過人頭燈籠之事,可這人頭燈籠沒有挑在長杆上,而是從殿外鬼怪的舌頭上長出來。
四下裡黑茫茫的,我睜眼瞎似的看不到東西,心中更加慌亂,倒地後急忙掏出手電筒推合開關,一道光束照過去,只見那條生出人臉的大舌頭,正如影隨形般的捲過來。
我就勢翻身躲避,感覺肉乎乎冷冰冰的一團肉,生着倒刺,挨着我身子擦了過去,差點讓那股血腥氣嗆得暈死過去,要不是肚子裡沒有什麼東西,當時就得全嘔出來。
此刻旁邊的厚臉皮回過神來,他不及開槍,倒轉了槍托狠狠砸下,殿門外伸進來的舌頭正好往回一翻,將他重重地撞開了七八步,前額正碰在殿柱邊角上,這一下子撞得着實不輕,登時血流滿面,他抹也不抹,任憑鮮血流下,喝罵聲中,跳起身來,可眼前黑咕隆咚,他的土槍不知掉在哪了,順手拽出山鎬,衝上前來亂揮,勢如瘋虎。
我見此情形,也不知從哪生出一股子力氣,從地上躥將起來,掄着鏟子橫削豎斬。
那長舌大半截在殿外,伸到儺王殿中間已至極限,擠得殿門“嘎吱嘎吱”作響,殿頂灰土不斷落下,殿牆也快讓它擠塌了,大煙碟兒一動不動的躺在殿門附近,我和厚臉皮如果趁機躲到裡面,想要暫時自保不難,但總不能扔下大煙碟兒不管,二人心裡雖然怕到了極點,卻無法退後半步,只好硬着頭皮死撐,捱得一時是一時,我想叫田慕青快把大煙碟兒往裡面拖,可情勢緊迫,喘氣的餘地都沒有,哪還開得了口。
耳聽舌尖那女子“咯咯咯”的怪笑聲,在漆黑的殿堂中倏然往來,行蹤如同鬼魅,上上下下前後前後飄忽不定,別說這時候沒有槍支,即便有槍在手也打不中它。
厚臉皮滿臉是血,一點一滴濺在地上,卻也不顧,他渾身筋凸,拼命揮動山鎬,使得發了性,呼呼生風,恨不得一鎬下去將那條舌頭釘在地上,可是儺王殿中黑燈瞎火,他空有兩膀子蠻力,又哪裡碰得到對方,好幾次險些把我輪倒,結果他沒看準,一鎬鑿在殿柱上,用力過猛,鎬頭插進去半尺多深,他一腳蹬着殿柱,咬牙切齒的往外邊拔,可鎬頭陷在柱中太深了,憑他怎麼用勁兒,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急切間竟然拔不出來。
我看那舌頭卷向殿柱前的厚臉皮,急忙掄鏟子去砍舌尖上的女人頭,不料對方來勢突變,我看都沒看清楚,忽覺得身子一緊,已讓那條舌頭從身側捲住,手足都不能動,那女子的人頭繞到我面前,跟我臉對着臉,口中“咯咯咯咯”連聲發笑,此刻看來面目可憎至極,腥臭之氣更是中人慾嘔。
我竭力躲避,奈何手腳都被纏住了,一動也不能動,那舌頭越勒越緊,掉在地上的手電筒還開着,正照到那人頭在我面前,臉都快帖上了,由於離得太近,怎麼看那也不像一張活人的臉,我急得額上青筋跳動,整個身子只有頭還能動,喝道:“吃我一嘴!”對準那女人的臉張口便咬。
我張口去咬那湊近的女人頭,忽然一道青光閃過,長在舌尖上的人頭,晃了兩晃滾落在地,美貌的臉上五官扭曲,瞪着兩眼,抽搐了幾下便不動了,瞬間面頰塌陷,現出腐壞之狀。
那條舌頭似乎痛得難忍,猛地往後縮去,我只覺身子一鬆,摔到地上,全身筋骨欲斷。
原來田慕青見了那女人頭的樣子,嚇得躲在殿柱後面,見我們命在頃刻,她救人心切,倉促之中有什麼是什麼,握緊從石室中找到的青銅古劍,砍向纏住我的舌頭,這口劍雖然沒到能斷蛟龍的地步,卻也鋒銳異常,竟一劍削掉了那顆人頭。
我心說慚愧,又讓她救了我一命,聽殿門外已沒了動靜,忍着疼撿起手電筒,這時厚臉皮才從殿柱中拽出山鎬,三個人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極度恐懼的顫慄感傳遍了全身,半晌做聲不得,只見滿地腐臭無比的血水,盡是死人的斷軀殘肢,殿外也是一大堆屍塊,附近的白霧都變成了血紅色。
我和田慕青給厚臉皮裹好頭上傷口,眼見殿門處的血霧始終不散,心裡不免駭異,明知村中沒有任何一個安全的角落,可還是沒人願意留在遍地腐屍的儺王殿。
厚臉皮撿回土製獵槍,我背上大煙碟兒,田慕青打着手電筒,匆匆忙忙向着村西神道行去,但見千古異底村圍着玄宮山,民居大多是古老的石窯,依山坡走勢分佈,裡面用細石灰漿刷白,上鋪瓦頂,屋中分前後兩盤炕,下設火道,後炕爲掌炕,屋前壘以照壁,樣式千篇一律,大小有別。
村中房屋多不可數,住得下上萬人,村民信奉着傳下兩千年的神秘宗教,四周有用來防禦外敵夯土城牆環繞,說是座古城也不爲過,村西房屋大部分沒有損毀的痕跡,屋宇起伏的輪廓出現在大霧中,雖然草木枯槁,屍臭和隨處可見的骸骨,都說明這地方空無一人,卻不知怎麼,總有種還住着人的錯覺,也許並不是錯覺,而是能夠感覺到,那些死人的鬼魂還在村中徘徊。
我邊走邊問田慕青,爲什麼你看到那女人頭會如此吃驚?
田慕青也不再對我們隱瞞,她說:“當年村民們要將土龍子打進鬼方,可在大儺送鬼儀式中出了意外,致使整個村子陷入滅頂之災,全是因爲這個女人。”
我暗暗吃驚:“似乎很多死人的怨氣聚成了一個怪物,舌頭上長出個美人頭,生得比狐狸精還標緻,誘人走到它口中吃掉,難道那女子曾是住在這個村子裡的人?”
田慕青點了點頭,說道:“是這村子裡的儺婆。”
我和厚臉皮聞言好生奇怪,那人頭看上去是個年輕女子,容貌又美,怎麼還是個儺婆?
田慕青說:“儺教裡有儺公儺婆,相當於神婆神漢,不在年歲,地位也不甚高。”
當年馮異人誤吃了土龍子,相貌幾十年不變,等村子裡的人們發現他早已變成行屍,設計在儺王殿將其擒獲,開膛抽腸,想從他腹中掏出土龍子的肉身,豈知土龍子已同馮異人合爲一體,不但沒滅掉土龍子,村子裡還死了不少人,只好厚葬在玄宮山,造廟拜神,每年送童男童女合五牛白馬,用來祭祀土龍子的枉死冤魂,暗中等待時機,要將土龍子的冤魂和肉身,一併打進祭祀坑。
可那時候村子裡分爲了兩派,一派是拜儺神奉儺王,按自古已有的祖制行事,這一派人佔了七八成;後來還有一部分人,卻是以這儺婆爲首,因見馮異人吃了土龍子的神肉長生不死,可自己拜了一輩子儺神,卻仍要忍受常世生離死別之悲苦,得不到半點好處,因而起了二心,想讓土龍子復活。
這些人以儺婆爲首,他們得知天寶元年七月十三,將有黑狗吃月發生,到時村子下邊的大門就會打開,爲了阻止儺王把土龍子打入萬劫不復之地,當天下午,趁着大儺儀式舉行到一半,儺婆帶領三百餘人一同舉事造反,先去儺廟毀掉神像,又分頭到村子裡去殺儺王,有一個捧着神禽紋古鏡的女童,在亂中躲進了廟後石室,雖然當時免於血光之災,終因力弱,不能再推開石室的門出來,竟被活活困死。
隨同儺婆造反的人爲數不多,又是臨時起事,佈置多有疏露,怎做得下如此大事?最後半數被殺,半數被俘,儺王大怒,按教規叛教之人必當處死,俘虜們全部遭受了肢解酷刑,爲首的儺婆也被捉住,連同她全家十餘口,不分男女老幼,一同綁在木架上,當着全村人的面剝去衣衫,用鋒利的蚌殼從身上剜肉,這一天,千古異底村裡血流成河,慘呼哀嚎之聲,觸動天地。
我聽得心生寒意,想那蚌殼雖然鋒利,到底不比刀子,用來割盡全身的肉是什麼感覺?
不過儺教自古以來拜儺神,反教之人膽敢毀掉儺廟,事敗被擒當然不會有好結果,教門裡用蚌殼剜去全身血肉處死,等於是王法中千刀萬剮的磔刑。
田慕青說那天將儺婆在村中碎剮,割得全身血肉模糊,一時不得就死,她受刑不住,苦苦哀求速死,村民們卻要讓她多受些苦,直割了兩個時辰,僅留下首級,連同那些被肢解處死的人,全部扔進村東墳前土溝,暴屍不埋,留給烏鴉野狗任意啄食。
由於這個變故,到了黑狗吃月之刻,村子掉進了鬼方,所有的村民都成了祭品,然而拋在土溝中的殘屍堆成了山,怨念不消,變爲一座會動的“肉丘”,無手無足,只有一張大口,它伸出舌頭,將這些年走進村子的人,誘到口中一個個吃掉,剛纔被劍削掉了頭,那股怨氣從肉丘中散出,化成了血霧。
田慕青一點點想起的事情,已勾勒出這村子災禍的大致情形,讓我感到奇怪的是,她爲何那麼害怕儺婆?
我有一肚子話想問,話到嘴邊,田慕青卻快步往前走,我叫她她也恍如不聞,臉上神色古怪,此刻她走到了村子西邊的神道,陵寢和祭壇前邊鋪着石板,兩邊有辟邪石獸的道路,通常稱爲神道,我們揹着大煙碟兒緊隨其後,只見霧中虯枝錯落,怪影參差,殘缺不全的螭龍瑞獸辟邪犀牛等各種石獸,在亂草間東倒西歪,也有在側面浮雕惡獸的石碑,碑上的文字已經漫漶不清,屍臭從村中古墓方向傳過來。
我和厚臉皮輪流揹着大煙碟兒,神困體乏,眼前一陣陣發黑,心裡明白快要撐不住了。
厚臉皮指着走在前邊的田慕青,低聲對我說:“你發現沒發現,她怎麼跟變了個人似的?”
我說:“你什麼眼神兒,纔看出來。”
厚臉皮說:“你我這樣的都快累死了,她怎麼打了雞血似的走這麼快,是讓人頭燈籠嚇的?”
我說:“不是,可能是她見了儺婆的臉,把之前忘掉的事全記起來了。”
厚臉皮說:“她說她前世死在這村子裡,我是不大相信,真能有那種事?她是儺婆轉世?”
我說:“你就不會用腦袋想想,如果儺婆死後轉世,怎麼還會在陰魂不散在村子裡出沒?”
厚臉皮說:“你烏鴉掉在豬身上,光瞧見別人黑了,你那個腦瓜殼子如果沒有白長,倒是說說看,她……她究竟是個什麼人?”
我說:“六道輪迴那些事,實屬難言,不是咱們的見識所及,但你要問我她是誰,我現在已經猜出個八九不離十了,我看她以前一定在這個被詛咒的村子裡住過。”
厚臉皮道:“在村子裡住過?用不着你說,這種事傻子也看得出來,我就問你她是人是鬼?”
我說:“她是人是鬼?你這句話算是問到點子上了,我認爲不會是鬼,我又不是沒帶眼,讓鬼跟咱們走了一路到現在還沒發覺,可是我覺得她也不會是人。”
厚臉皮說:“你這話簡直跟沒說一樣,要不就是胡說八道不走腦子,你正常一會兒不行嗎?”
我說:“你先聽我把話說完了,這村子消失了上千年,人才能活多久?她也不過二十二三歲,怎麼可能知道那麼久以前發生的事情?”
厚臉皮說:“明白了,咱們上了她的當!我這人吃虧就吃虧在太實誠,太容易相信別人了,一腔肺腑,迎來的卻全是戳心窩子的冷箭,你看她心在哪裡意在何方?”
我說:“我相信她所言均是實情,只是其中有咱們想不到,或者說不敢想的事。”
厚臉皮道:“那麼她還是千古異底村的人?也吃了土龍子長生不死,變成了馮異人那樣的屍怪?”
我說:“決計不是,所以說你那腦袋白長了,你想想她跟咱們進了千古異底村古墓,這一路上都出了什麼事?”
厚臉皮說:“出了什麼事?還不是撞上黃佛爺那夥盜匪,險些死在古墓地宮之中,也不知是倒黴還是走運,沒死在地宮裡,卻困在這個村子裡出不去了,這些事跟她有關係嗎?我說你能不能別賣關子了,快說究竟看出了什麼名堂?”
我說:“你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知其二又不知其三,其實你稍稍留心,就該想到了。”
厚臉皮說:“難不成是儺婆慘死之後,人頭留在村裡變做人頭燈籠,沒頭的屍身從千古異底村逃出去,不知在哪找了個腦袋,此刻又回到這個村子?她這是要做什麼?”
我說:“她不是儺婆,也不是儺王,甚至不是村子裡的任何一個人,不過有一句你蒙對了,她是在滅村那一天逃到了外邊。我原本想不到她是誰,直到在儺廟裡發現了一些端倪,你記不記得那面銅鏡中的幽靈,那個女童見了她跪拜不起……”
厚臉皮說:“是有這麼回事,你是想說銅鏡中的小鬼兒,在沒死之前是侍候她的?”
我說:“你怎麼還沒搞清楚,銅鏡裡沒有鬼,只是一個女童在屠村之前,躲進廟堂石室中避禍,結果死在裡面沒出來,死屍一直在古鏡前照着,上千年沒動過,那青銅古鏡是件寶物,鏡中本有靈氣,但不成形,有了女童死屍的身影,它積影成形,變成了幽靈,那個想掐死咱倆的女童,其實就是這面古銅鏡本身,與困死在石室裡的那個女童沒半點關係,這麼說你能明白?”
厚臉皮撓頭道:“大概是明白了,不是……你想讓我明白什麼?”
我說:“你真是榆木疙瘩腦袋,我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居然還發蒙?我問你,銅鏡幽靈爲什麼見到她便跪拜不起,隨後消失不見?”
厚臉皮道:“那是……爲什麼?我還真沒想過,爲什麼怕了她?可我看她說話挺和氣,通情達理又不矯情,遇上咱倆這種槓頭而不矯情的人,天底下倒也不多,這樣的人有什麼可怕?”
我說:“你還不明白,因爲她是銅鏡的主子,奴才見了主子,那還有不跪的嗎?”
厚臉皮說:“鬧半天是這麼一出,她會不會把咱這銅鏡搶回去?這可比摘我肋骨條還疼,我是八百個不願意,我看她也未必搶得過我,到時候你幫誰?以你以往的所作所爲,我懷疑你不但不會袖手旁觀,反倒見色忘義胳膊肘往外拐掉炮往裡揍。”
我說:“都到了什麼時候了,你還惦記那些不相干的事,你想想銅鏡的主子是誰?那根本不是人啊!”
厚臉皮說:“不是人還是鬼不成?你之前又說她不是鬼,這不等於自己把自己繞進去了?”
我說:“村子裡住的可不只是人,根據儺王殿寶庫的壁畫記載,神禽紋銅鏡一直供在儺廟之中,那是住人的地方嗎?所以我看她是這個村子裡的……”我說到這自己都有些緊張,將聲音壓得更低:“她是這個村子裡的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