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厚臉皮想起在過魚哭洞時,我們說到過鴻均老祖是條大蚯蚓成精,可見不現原形是神,現了原形便是老怪,全在你怎麼看了,千古異底村裡的神,也有真身嗎?她的真身會是什麼?
厚臉皮說:“她把咱們引到這地方,一定是沒安好心,等到祭祀坑裡現出原形,那就要吃人了!”
我說我看田慕青也不是有意相瞞,我想不明白她是怎麼逃出村子,又爲什麼看上去和常人一樣,她回到這來是爲了將村子送進鬼方?
我想趁着還有一口氣在,當面問個清楚,可田慕青走得極快,轉眼走到了濃霧深處,石獸相夾的神道不斷向前延伸,人卻不見了蹤影。
厚臉皮說:“你還想跟過去?她要真是這村子裡的牛鬼蛇神,那又該如何是好?”
我說:“在山洞裡說過的話沒錯是沒錯,可我後來一想,鴻鈞老祖是條大蚯蚓變的,那又怎麼樣?別忘了人也是猴變的,在這件事上,誰都別說誰。”
厚臉皮說:“聽着倒也是個理兒,你看她有何居心?”
我說:“我看她是要把村子送進鬼方,那一來咱們誰也別想活,必須讓她懸崖勒馬。”
我們打點精神往前追趕,可是神困體乏,還得輪流揹着大煙碟兒,兩條腿沉重異常,村西這條神道並不長,但荒草齊膝,路面崎嶇,想走快些也不容易,又走了一陣子,面前出現了一座壓在夯土山上的須彌殿,須彌是佛教傳說中的山,過去形容形山丘上的宮殿常說是須彌殿,不過儺教中沒有這種名稱,只是形勢近似須彌殿,面寬約是九間,老時年間說到面積,習慣用幾間屋子大小來形容,按禮制,殿堂面寬是九間,一間屋子是一丈,九間就是九丈,規模極大。
這座大殿四壁同樣是三合夯土塗白灰面,重檐黑瓦,在霧中隱約可見,外圍是三層石階,上層七十二塊石板,中層一圈是一百單八塊,下層有一百八十塊,我在飛仙村聽周老頭說過這種佈局,是合周天之數,走至近前,看到兩扇殿門已被推開,深處黑咕隆咚,充滿了冥土般的腐晦氣息。
我高舉火把,當先進了須彌殿,厚臉皮揹着大煙碟兒跟隨而入,眼見殿中抱柱全挨着牆壁,當中是一個走勢直上直下的長方形大土窟,四周掏出許多凹洞形壁龕,臉上罩着樹皮面具的死屍在壁龕中橫倒豎臥,堆疊如牆,狹長的石階匝道,在木柱支撐下,繞壁通向祭祀坑底,推開殿門之後,外邊有縷縷霧氣飄進來,讓火光一照,但見白霧繚繞,託着壁畫中的各種神怪,恍如騰雲昄夢,置身在九天寶闕。
殿中隨處有銅燈,裡頭全是用過半截的蠟燭,我們隨手點起蠟燭,燭光一亮,照到殿頂塌了一個大窟窿,不似崩塌,卻像被從天而降的什麼東西,砸出一個大洞,想來那東西落在了殿中,我們兩人駭異莫名,均想問對方:“什麼東西能將大殿寶頂砸穿,而且還是從天上變掉下來的?”
這個念頭一起,下意識地往祭祀坑深處俯窺,但見一點火光晃動,能隱約看到田慕青的身影,她正往祭祀坑下走,我們顧不得多想,匆忙追了下去,棧道下的支柱腐朽不堪,一踩上去吱呀作響,道路塌掉了好幾段,祭祀坑直徑在三十米開外,下到十餘米深,已看不清高處的燈火,大殿下這個陰森漆黑的古洞,不停吸食着人身溫度,有道伸出去的石樑不上不下,剛好懸在洞窟中間,半截石樑盡頭是獸首形石臺,凌空翹首,驚險無比,一路上隨處都有死去的村民,有些樹皮面具已經掉落,看臉部都已變成乾屍,似乎是讓祭祀坑吸盡了生氣,懸空石臺上還有幾根帶鐵環的木樁,也不知用過多少次了,石臺石樑上盡是斑駁烏黑的血跡,顯然是祭祀坑裡的宰牲臺。
我們上了宰牲臺石樑,看見田慕青失魂落魄,手中舉着火把一動不動,正望着下面出神,我上前一把拽住她,她身子一顫,回過頭看我們。
我問田慕青:“發生在這個村子裡的事,你都想了起來?”
田慕青此刻已回過神來,她既不點頭,也沒搖頭,好像是默認了,臉上古怪的神色稍稍恢復。
我又問她:“你想一死了之不成?”
厚臉皮提醒我說:“別到跟前去,小心她現了原形吃人!”
田慕青說:“原形?你們……是什麼意思?”
我說:“你若不是儺廟裡的神怪,又怎會記得上千年前的事情?”
田慕青說:“儺教從古所拜之神,是有血有肉的活神。”
此事我和厚臉皮已經想到了,但聽田慕青親口說出,仍不免有毛骨悚然之感。
田慕青將她想起的事情,撿要緊的告知我們,儺人先祖曾在一處大山裡,意外撿到四個長方形青銅鬼面,又根據鑄刻在銅面具上的圖案招神使鬼,創下儺教原形,後來在一次祭祀中毀掉了青銅面具,從此改用樹皮面具替代,留傳到後世,千古異底村以外的巫儺面具,大多是以樟木所制。
漢代以來,草鞋嶺下這個村子保存着最古老的儺神血脈,儺教中以儺王爲首,但在儺王之上,還有一位活神,每一代都是年輕女子,村中有同一宗室的四個家族,四家族長皆是儺教長老,每代活神都出在這四個家族之中,隔上十幾二十年,村中便要舉行大儺祭洞儀式,相傳鬼方是一個古國的名稱,那四個青銅面具就是鬼方古國的祭器,因爲鬼方語言文字禮制與後世不通,所以只能以方紋鬼面稱之爲鬼方古國,如同夏商時期的“虎方、蛇方”等古國,皆是根據圖騰形狀爲名,相傳幾千年前,鬼方發生內亂,十死七八,倖存的鬼方人遷逃至漠北,再沒回過中原,後爲周天子出兵征服,鬼方古國由此滅絕。
據說青銅面具上有鬼方神巫的魂魄,而村子下邊的祭祀坑,在儺教傳說中可以通往鬼方,因爲那時候的人們大多認爲鬼方古國已經消失了,其實儺教先祖只是從鬼方面具上得知,此地有這樣一個祭祀坑,每當黑狗吃月那一刻,村中都會舉行血祭,將無法度化的惡鬼送進去。
千古異底村的活神,地位雖然在儺王之上,卻只是送到宰牲臺上的祭品,死去一位活神,四個家族中便會出現下一位活神,一旦選出,立刻要送到儺廟居住,不再和普通村民接觸,死去的肉身僅是軀殼,血祭之後活神會再次轉生,由四個家族的女子中重找一個軀殼,等待下一次血祭到來,如此周而復始。
誰被活神選中成爲軀殼,額頭就會長出月牙形的血痕,據傳當年出現大瘟疫,古儺教用青銅面具請神逐疫,結果四個青銅面具一齊損壞,儺神從此留在這四個人身上,再也走不掉了,那四人便是村中四個家族的先祖。
我看田慕青額前是有道很淺很細的血痕,像是胎記,並不起眼,但是別人都沒有,想必烏木悶香槨中的女屍,也是這村子裡的活神,黃佛爺那夥盜匪見過田慕青,而當揭開女屍覆面時,站在棺槨前的那些人臉上均有錯愕之色,定是看到女屍額前有和田慕青同樣的痕跡,當我和大煙碟兒在墓道里看見女屍的時候,屍身呈現腐壞之狀,臉如枯蠟,已經看不出額前的血痕了。
田慕青告訴我們,在大唐天寶元年,儺婆蠱惑村民作亂,那些人想拜土龍子爲神,爲了阻止將土龍子送進鬼方的大儺儀式,衝進儺廟中用人皮悶死了活神,雖然在不久之後作亂之人盡數被殺,但是祭祀坑中通往鬼方的大門已經打開,村子裡卻沒有了活神,儺王只好按以往的方式,先將死去的活神安放在棺槨中,烏木悶香棺的棺首處,有一個供魂靈進出的小銅門,那就是給活神準備的,等到認定下一位活神,纔會將死屍送到地宮下層的墓穴中安葬,儺王又讓那四個家族逃到山外,留存古神血脈,而其餘村民全部帶上樹皮面具祈神,舉行了洞儺儀式,使這個村子陷入了混沌,以此堵住通往鬼方的大門。
逃出村子的四個家族分處各地,他們不斷將活神送進這個村子,想要完成血祭,讓通往鬼方的大門從此消失,怎知慘死的儺婆等人冤魂不散變成肉丘,渾渾噩噩地在村中徘徊,卻還不忘保護土龍子的屍身,此後進入村子往神道方向走的人,全都讓這個怪物吃了。
由於年代古老,又幾經輾轉,四個家族的人越來越少,對發生在村子裡的事也都忘掉了,田慕青以前毫不知情,到得此地才逐漸記起,她是第五十三個進入村子的活神,前邊那些人都沒有完成儀式,說來也是僥倖,在殿門前誤打誤撞,竟將儺婆的頭從肉丘上砍了下來,否則我們都要不明不白地死在儺王殿中了,如今她要完成血祭,讓村子和祭祀坑從此消失,說到這裡,她臉上出現了一層黑氣,神色變得十分古怪。
田慕青臉上說不出的古怪,一步步往祭壇宰牲臺盡頭走去,似乎是身上的活神正在醒來,將要履行古老的契約。
我心裡雖然發怵,卻不能眼睜睜看着田慕青死在此地,當即挺身上前,搶過她手中那柄銅劍。
正要將銅劍扔下石樑,田慕青突然反身來奪,二人兩下里一爭,銅劍掉進了祭祀坑,她身子一晃,失魂落魄般,向後倒了下去。
我急忙將田慕青拽住,讓她倚在柱子上,看她兩眼發直,身子不住顫抖,一句話也說不出。
厚臉皮問我,田慕青現在是什麼狀況?
我說:“她是讓鬼上了身,那個鬼要讓她死在祭祀坑中。”
厚臉皮問道:“救得了她嗎?”
我說:“救不了也得救,按我的意思理解,鬼方即是陰間,總之是人死之後的去處,村子堵住了通往陰間的大門,一旦血祭的儀式完成,這個村子便會化爲冥土,雖然村民們早死光了,可是咱們還沒逃出去。”
厚臉皮聽明白了,說道:“那可不能讓她死了,要不咱哥兒仨都得跟着陪葬!”
我說:“不給這村子做陪葬,也不能見死不救,她是有血有肉的人,死了可沒法再活。”
厚臉皮道:“話是這麼說,可你我和大煙碟兒,如今也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
我說:“現在絕望爲時過早,這個村子並沒有真正消失,要不然咱們到不了這裡,既然進的來,也該出得去。”
田慕青說:“你們……別管我了,我不死在這個土窟之中,滅村那天的詛咒就不會消失……”
厚臉皮焦躁地說:“村子裡沒一條路可以走得通,我們又能往哪逃?”
我看田慕青臉上那種沒法形容的古怪神色不見了,恢復了以前的樣子,我問她:“你覺得好些了?”
田慕青說:“不知爲什麼,在儺王殿那種窒息的感覺又回來了,突然怕得厲害,但心智清醒了許多。”
厚臉皮說:“是不太對勁兒,這地方好像跟剛纔不一樣了,有股什麼味兒?”
我用鼻子一嗅,陰森的祭祀坑裡是多了一股血氣,可週圍黑乎乎的什麼也看不到,瞅見石樑盡頭的宰牲臺上有幾隻巨燭,便用火把一一點上,這纔看到祭祀坑中出現了血霧,之前在村子裡砍掉了肉丘上的儺婆人頭,散不掉化不開的怨氣變成了血霧,那時我們只看得心裡發毛,沒想到會跟到這裡。
我心想殿中有血霧出現,怕是凶多吉少,一定有路可以出去,只是我們還沒找到,如果此刻死在祭祀坑,那就全無指望了。
剛生出這個念頭,腳腕子上忽然一緊,讓隻手給抓住了,那手又冷又僵,手指跟鐵鉤似的,我頓覺一陣劇痛,低頭一看,死在石樑上的一個村民,伸出手抓住了我的腳腕,那死屍臉上的巫儺面具早已掉落,乾枯如樹皮的臉上口部大張,發出夜梟般的怪叫,聽上去跟我在墓道里遇見的女屍幾乎一樣。
我驚慌失措,掄起鏟子砍下去,那村民死在祭祀坑中已久,屍身近乎枯朽,前臂竟被鏟刃揮爲兩截,斷手兀自抓住我不放,我急忙用力甩腿,將乾屍的斷手踢下石樑,再看小腿上已被死人指甲抓掉了一塊皮肉,鮮血淋漓。
斷手村民的死屍口中發出怪響,又伸出另一隻手抓過來,旁邊的厚臉皮出手更快,倒轉了槍托用力砸下去,但聽“噗”地一聲,當場把那死人的腦袋砸開了花,沒有血肉迸濺,卻見一團血霧從腔子裡冒出,落在旁邊的另一個村民屍身上,那死屍咕噥了兩聲,便從地上挺身而起。
厚臉皮不等那死屍起身,端起槍來摳下扳機,一槍轟掉了對方的腦袋。
那村民的死屍晃了一晃,撲在地上就此不動,忽然一縷血霧從屍身中升起,落了旁邊的乾屍身上。
厚臉皮心中發慌,手忙腳亂地開了第二槍,槍彈打中了那個村民的胸口。
那個村民的死屍被後坐力貫倒,卻恍如不覺,緊跟着爬起來,伸着兩手撲上前來。
厚臉皮一摸口袋裡空空如也,方纔意識到沒有彈藥了,只好拋下槍,抽出山鎬,對着那個村民當頭輪去,滿擬一鎬下去,定在對方頭上鑿個窟窿,怎知那挺屍而起的村民兩手前伸,正好抓住了鎬把,厚臉皮一鎬掄不下去,想奪又奪不回來。
我見兩方僵持不下,當即搶上兩步,握住火把戳在那個村民的臉上。
厚臉皮趁機奪下山鎬,當頭一鎬打去,鎬頭****了那個村民的腦袋,它帶着山鎬退了幾步,仰面倒在地上,血霧又從被山鎬鑿穿的窟窿中冒出,瀰漫在半空不散,霧氣活蛇般分成一縷一縷,鑽進那些村民死屍的口中。
血霧鑽進村民的屍身中,橫屍在地的死人紛紛起身,相繼涌上石樑,全是奔着田慕青而去。
我心知這是儺婆的陰靈附在了死人身上,而死在祭祀坑中的村民成百上千,我們被堵在三面懸空的宰牲臺上,如何抵擋得住?
不等我再想,行屍已撲到近前,好在石樑地勢狹窄,我們拼命揮動火把,才勉強將那些村民擋住,可人力終有窮盡之時,怕也支撐不了多久,往後退只能跳下祭祀坑,那下頭黑咕隆咚,好像沒底的窟窿一般。
要說這土窟既然稱爲祭祀坑,而不是祭祀洞,那麼下邊該有實地纔對,在儺教傳說中,黑狗吃月那一刻,祭祀坑會成爲通往鬼方的大門,滅村那天夜裡沒能進行血祭,從此這道門關不上了,這其中讓人想不明白的地方太多了,宰牲臺上有張開大口的人頭,仰面向上,鮮血滴落人頭口中,由此通到祭祀坑下,卻不知土窟盡頭是個什麼去處。
我見被陰靈附身的村民怕火,而且死屍多已枯朽,行動遲緩,有意奪路逃出祭祀坑,到村子裡找處牆壁堅固的房屋,或許能擋住圍攻之勢。
剛有這個念頭,一個讓火把擋在石樑上的村民,突然從口中吐出一縷血霧,屍身隨即撲倒在地,我只覺腥臭刺鼻,握在手中的火把險些被陰風吹滅,急忙側身避開,但那血霧圍着我們不散,看來想要附到活人身上,我和厚臉皮心中大駭,宰牲臺懸在半空,躲閃之際稍有不慎,便會失足掉進祭祀坑裡,別管那下邊是什麼,摔也把人摔死了,眼下該當如何是好?
此時忽聽田慕青說道:“快撿起儺教的樹皮面具戴上!”
我聞言稍一愣神,立時想到狀如山魈的樹皮面具,繪以紅黑兩色,面目猙獰詭異,原本就是用於驅鬼除邪,再擡頭一看,那一縷縷的血霧,果然全是鑽進樹皮面具掉落的村民身上,遇到那些臉上有面具的村民死屍,卻只能繞過,我們三人急忙撿起掉落在地的儺面,罩到自己臉上,繼續揮動火把,將從石樑上蜂擁而來的村民擋住。
我尋思用火把逼退圍上來的行屍,四個人可以由原路退出土窟,返回儺王殿,那座大殿是村中最堅固的建築,下邊還有地道,可進可退,至於往後的事,如今是理會不得了,我打定主意,剛要背起大煙碟兒,就聽身後發出一聲怪叫。
我們三人只顧着用火把擋住從石樑上過來的村民,聽得這聲怪叫,都被嚇得一哆嗦,因爲身後是懸空的宰牲臺,雖然沒有村民的死屍,卻還有個大煙碟兒躺在那裡,三個人忙於招架,竟沒想到要給大煙碟兒帶上樹皮面具,我轉頭往後一看,只見大煙碟兒已經站起身來,口中咕噥有聲,臉色陰沉,五官僵硬,眼神空洞有如死人。
大煙碟兒讓儺婆的陰靈附身,忽然張口瞪目,淒厲的怪叫聲中,五指戟張,伸手抓向田慕青。
我站在原地看得呆了,聽到田慕青一聲驚呼,不敢怠慢,立即輪起鏟子往大煙碟兒頭上打去,可鏟子落到一半硬生生停住,我心知不管是誰,一旦身子讓儺婆陰靈佔據,便會如行屍走肉般對人展開攻擊,不把腦袋打掉就不算完。
可念及跟大煙碟兒的兄弟之情,朋友之義,我是無論如何也下不去手,卻又不能看着田慕青送命,事出無奈,只好將大煙碟兒撲在地上,兩臂同時往外一分,擋住大煙碟兒掐向我脖頸的雙手,感覺對方那兩隻手像鐵箍似的力大無邊,身上的血氣更是腥不可聞。
厚臉皮見我處境兇險,他要替我解圍,手握火把往大煙碟兒臉上戳來。
我雖然明白大煙碟兒已被血霧變成行屍,卻也不能眼看着火把戳到他頭上,腰上使出全力,揪着大煙碟兒就地一滾。
厚臉皮的火把落空,“託”地一聲,重重戳在地上,此時又有村民從石樑上衝來,他和田慕青急忙用火把阻擋,無暇再顧及身後的情況,急得大叫:“大煙碟兒已經沒了,你要還想活命,非下死手不可!”
我被大煙碟兒掐住脖子,滾倒在宰牲臺邊緣,感覺對方雙手越掐越緊,眼前一陣陣的發黑,已然支撐不住,此時命在頃刻,再不還手性命難保,可在剛纔的混亂之中,鏟子火把全都掉在了地上,只好一手招架,一手去夠鏟子,可伸手一摸,身邊卻是空無一物。
我的喉嚨被大煙碟兒死死扼住,再也掙脫不開,心中好一陣絕望,恍惚看大煙碟兒那張臉,變得和那些死掉的村民一樣僵硬扭曲,電光石火的一瞬間,想到黃佛爺一夥盜匪在地宮中遇到屍變的情形,烏木悶香棺中的女屍,也是陰靈不滅,盜匪們一摘掉女屍臉上的樹皮面具,立即屍起撲人,看來用樹皮製成的搜儺面具,不僅能夠剋制蛇蟲,此外還可以鎮鬼伏屍。
這念頭在我腦中一閃而過,好比在滿天陰雲的漆黑夜晚,突然亮起一道閃電,我立即摘下自己的儺面,翻過去按到大煙碟兒臉上。
大煙碟兒怪叫一聲,往後便倒,從宰牲臺上翻身掉落土窟,我一把沒拽住他,看土窟下漆黑無底,人掉下去絕無聲息,我心頭一沉,明知當下不是難過的時候,仍抑制不住淚水奪眶而出,我咬了咬牙,撿起另外一個樹皮面具套在自己頭上,順手拿上火把,背上還沒斷氣的大煙碟兒,招呼那兩個人往土窟上邊走。
厚臉皮見大煙碟兒已死,也是發起狠來,將石樑上的村民一個個推落下去,村民的死屍雖多,但一多半還帶着樹皮面具,餘下的也是屍身枯朽,即便讓血霧中的陰靈附身,行動也格外遲緩,祭祀坑土窟繞壁的道路十分狹窄,那些村民不能一擁而上。
我感到有機會逃出土窟上方的大殿,也自生出一股勇力,三個人剛走過石樑,道路兩邊同時有被血霧附身的村民襲來。
厚臉皮用火把猛地一戳,正中一個村民臉部,那村民怪叫聲中急往後縮,厚臉皮打紅了眼,火把去勢不減,將那村民的頭按在土窟壁上,一下戳了個對穿,死屍中冒出血霧,再也不動了,而火把前端重重頂在土牆上,發出“噹”的一聲悶響,卻似撞在銅牆鐵壁之上,火把折爲兩段,我們三個人又驚又奇,祭祀坑分明是個長方形大土窟,四周沒有堅硬的三合夯土,怎麼會發出這樣的聲響?
石樑一端是宰牲臺,另一端與土窟相連,火把戳到的所在,有一大塊土牆向外凸起,上面覆蓋着泥土,我從土窟上下來的時候,只顧着找田慕青,沒留意這裡有什麼不對,此刻藉着火光看過去,依稀有個龐然大物豎在那裡,顯然不是磚石,但時間久了,已被落灰泥塵掩埋,還沒等我回過神來,腳下的石板一震,發出斷裂之聲,原來那個物體出奇的重,嵌在土窟壁上的石板近乎崩塌,厚臉皮這一下,改變了受重點,那兩頭窄中間粗圓滾滾的鐵質物體,竟對着我們倒了下來。
覆在它外面泥土落下,我們終於看出那是顆特大的航空炸彈,是從轟炸機上投下來的那種炸彈,生滿了鐵鏽,細部已不可辨認,看來是老式炸彈,我聽人說槍馬山一帶是古戰場,抗日戰爭和國共內戰期間,槍馬山附近打得也十分激烈,不時有老鄉在山上撿到舊彈殼,這應該是戰爭年代有顆炸彈從天而降,把殿頂砸穿了一個窟窿,彈頭朝下,尾翼在上,不偏不斜落進祭祀坑,不是日軍的就是美軍的,仙墩湖上常年有大霧籠罩,投彈投偏了並不意外,這顆大炸彈,少說有七八百斤,當年落地沒有爆炸,或因技術故障,如果趕上該死,也沒準一碰就響。
據說航空炸彈從高空墜下,幾十年之後仍有可能發生爆炸,以前在東北聽說林場裡發現過日本人投下的炸彈,有人想帶到家當廢銅爛鐵賣錢,由於彈體巨大不便搬運,就用錘子去砸,打算砸成幾塊,再拿騾馬從森林裡拖出來,怎知一錘子掄下去,當場一聲轟響,人和騾馬全被炸上了天,還引發了一場山火,燒掉好大一片林子。
我意識到剛纔厚臉皮用火把捅在炸彈上,使的力氣着實不小,萬一這顆炸彈響了,我們三個人此刻早已被炸得血肉橫飛支離破碎了,不覺冒出冷汗,忽然生出一個念頭,炸彈能從天上掉進祭祀坑,我們則是先發現村中古墓的封土堆,由墓門進去再出來,原本的湖面就消失了,千古異底村似乎掉進了混沌的漩渦,如果出口並不在村子周圍,那一定是在高處,要說最高的地方,無疑是村中古墓。
厚臉皮見我呆愣愣站在那不動,幾百斤重的炸彈倒下來竟不知閃躲,急忙推了我一把:“你不要命了,快躲!”
我轉瞬間想到這個念頭,剛回過神,石樑前那顆炸彈已經倒了下來,我們三人擠在狹窄的道路上無處躲避,想接也接不住如此沉重的炸彈,只要它壓下來這,幾個人全得變成肉餅,衆人無從選擇,匆忙中往石樑上連退幾步,耳輪中就聽得“咣噹”一聲巨響,震顫之聲反覆迴盪,那顆大炸彈重重倒下來,以木柱支撐在土窟上的石板道路,勁不住如此沉重的撞擊,立時發生垮塌,懸空的石樑也因此斷裂,立刻落到土窟深處。
橫在土窟半空的石樑塌下去,不知有多深纔到底,掉下去哪裡還有命在,我以爲大限到了,怎知宰牲臺下不過十幾米深,石樑塌下去,正好斜撐到土窟底部,三個人只是從傾斜的石樑上滑落,但也跌得暈頭轉向,五臟六腑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只叫得一聲苦,不知高低。
相傳土窟是通往鬼方的大門,可下邊是稀鬆的泥土,我心裡覺得古怪,正想看看周圍的情形,黑暗中忽聽頭上又是一陣巨響,原來是那顆炸彈從傾斜的石樑滾下,炸彈外殼長了鏽,幾經撞擊沒有爆炸,應該不會再響了,可重量還在,如同個大鐵碾子從高處滾下來,壓也能把人壓成肉泥,土窟底下一片漆黑,宰牲臺上的燈燭火把全都滅了,我們聽到聲響不對,來不及起身,急忙爬到一旁,幾百斤中的炸彈帶動勁風從身邊滾過,在洞窟底下砸出個土坑,橫在塌落的宰牲臺前不動了。
我撿起火把點上,厚臉皮和田慕青躲得及時,沒有讓炸彈壓到,三個人還帶着樹皮面具,我看不到那兩個人臉色如何,但是不住喘着粗氣,顯得驚魂未定。
我撿回鏟子,又從揹包裡取出兩根用過一半的火把,交到厚臉皮手中,趁他和田慕青點燃火把的機會,我轉過頭四下一望,只見石樑斜倒在土窟角落,壁上有長方形的人臉巖畫,兩眼和嘴就是三個方洞,古拙神秘,人臉的輪廓近似儺教面具,似乎是鬼方人留下的古老巖畫,那個古國被稱爲鬼方,正是由於這種方頭方面的人臉圖案,儺教先祖根據鬼方人的青銅面具,找到了這個土窟,此地也可以說是儺教的起源所在,這個四千年前就被人發現的土窟,是地下祭壇?還是鬼方人的墓穴?
此時厚臉皮和田慕青分別點上了火把,眼前變得豁亮多了,三人不安地打量着四周。
我往高處看了看,似乎能從斜塌下來的石樑爬上土窟,我說:“多餘的東西全扔下,等會兒出了土窟,你們跟着我走,出口多半在村中古墓的封土堆頂部。”
厚臉皮趕忙將裝着鹿首步搖冠能寶物的蛇皮口袋紮緊,綁在背後,先前被山鎬鑿穿腦袋的那個村民,屍身也跟着倒塌的石樑落下,他過去拔出山鎬握在手中,隨時準備要走,想起大煙碟兒剛纔落到土窟底下,爲什麼沒瞧見人在哪裡?
我尋思:“大煙碟兒從石樑上掉進土窟凶多吉少,還不得摔冒了泡?我卻不能扔下他不管。”
厚臉皮說:“既然掉進了土窟,那人怎麼沒了?是不是讓炸彈壓成了肉餅?”
我沒瞧見那顆炸彈壓到人,土窟下的地方不小,三個人置身在其中一隅,火把只能照到身前七八米開外,又有炸彈擋着,看不到對面的情形,雖說身在險境,諸事不明,但祭祀坑下也並非無底之洞,此刻腳踏實地,又不見有什麼古怪之處,我和厚臉皮的膽子大多了,打算去找大煙碟兒,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田慕青說:“大煙碟兒已被儺婆陰靈纏住,你也知道,不把頭砍下來,那股怨氣不會散掉,沒人救得了他,如果能夠逃出村子,你們儘快自行逃命纔是,別都把命丟在這。”
我明知田慕青說的沒錯,可還是不能死心,又聽她話裡的意思,是不想從土窟裡出去了,我剛要問她,忽見霧中身影晃動,那些村民正追了下來,土窟底下不比石樑,在石樑上憑藉地勢狹窄,還可以支撐一陣,一旦在土窟下受到圍攻,那是人人死無葬身之地。
我們情知土窟下邊地形不利,沒法抵擋受血霧驅使的村民,只好先退到那顆炸彈的另一邊,手中捏了把冷汗,目不轉瞬地盯着前方。
那顆特大炸彈的外殼鏽蝕斑駁,橫在地上有半人多高,落到土窟中也沒爆炸,估計已是廢彈。
我對厚臉皮和田慕青說:“等到村民逼近,咱仨就往前推這炸彈,滾過去還不壓扁它幾個?”
厚臉皮說:“倒也是個主意,你想好沒有,接下來怎麼辦?”
我說:“哪他媽還有接下來……”話說未了,一個村民張口怪叫,已經當先從霧中撲了出來。
厚臉皮叫道:“那些活死人過來了,我說你們倆別看着,還不快推炸彈!”
三個人以腳蹬地,雙手和肩膀頂住炸彈,一同埋頭使力往前推動,誰知土窟下的地面並不平整,那炸彈有極爲沉重,連催幾次力,不僅沒往前挪動半分,反而搖搖晃晃要往我們這邊滾動。
那村民轉眼到了跟前,伸手要抓田慕青,厚臉皮掄起山鎬,當頭將那村民打倒在地,一縷血霧冒出,在土窟中聚而不散。
我看田慕青手中只有火把,扯着她往後退開幾步,忽聽淒厲的怪叫從後邊傳來,我轉頭一看,只見先我們一步掉進土窟的大煙碟兒,正臉色陰沉地站在我身後,臉上的樹皮面具已經掉了,兩眼像兩個無神的黑洞。
我之前心存顧忌,好比是麻桿打狼,兩頭害怕,此刻事出無奈狠下心來,手中鏟子劈下,削去了大煙碟兒半邊腦袋,眼看他的屍身立即撲倒在地,我不由得雙手顫抖,心似刀戳,那一鏟子如同削在自己頭上,然而這一轉身,火光也照到了土窟深處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