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村下的土窟,是通往鬼方的大門,由於上次血祭的失敗,村子掉進了鬼方,田慕青要完成中斷的血祭,否則土龍子會從千古異底村逃出去,儺婆的陰魂想掐死田慕青,讓她無法完成儀式,如過田慕青死在此地,村子的出口也將消失,我和厚臉皮是進退兩難,救了田慕青等於放走土龍子,不救田慕青,我們二人也得跟着送命,我選擇救下田慕青,至於這麼做是對是錯,結果難以預料,不過土窟中的宰牲臺已經塌了,三個人又被村民堵在祭祀坑裡,性命只在頃刻之間,怎麼想也是有死無生。
待到一鏟子削掉大煙碟兒的半個腦袋,我更是心灰意冷,怎知火把照到身後,隱約看見漆黑的土窟中間,四仰八叉躺着一個“山鬼”,按照民間的說法,山鬼就是毛人,四肢近乎於人,卻比人高大得多,全身都是灰白色的毛髮,垂下幾寸長,頭大脣厚,三分像人,七分像獸,狀甚奇異,而且肚腹高高隆起,似乎臨盆在即,但是已經死了很久。
我在林場時聽人說,解放前有一父一子兩個獵戶進山打鹿,兒子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他們找了個空木屋過夜,深山老林裡有很多木屋,有馬匪山賊留下的,也有抗聯打日本留下的,還有挖金伐木的人們所留,熟悉山裡情況的獵人很容易找到地方歇宿,二人在這住下,半夜忽聽屋外的獵狗狂吠,爺兒倆急忙拎着土銃出去,一看嚇得魂兒都冒了,是個全身有毛似熊似猿的怪物站在外邊,比常人高出半截,獵狗已被它扯住兩條後腿往兩下里一拽,活生生撕成了兩半,下水掉了一地,不等父親端起土銃來打,早讓那怪物一巴掌拍到地上,抓過兒子夾在腋下,翻山越嶺地去了,父親還有口活氣兒,轉天讓人救了,山民們在深山中找了半年,也沒找到那怪物的蹤跡,人們便說那是山鬼,當地人談虎色變,不止是興安嶺,別的地方也有類似的傳說,比如有人被山鬼擄去,並同山鬼生下後代,多年後從山中逃出來,家裡人都以爲他早死了,各種各樣的說法都有。
我想山鬼或許近似於毛人,以往當真是有,而且聽山鬼的事聽多了,提起來全是如何如何猙獰,如何如何擄人,吃人連骨頭都不吐,想不到在村下的土窟裡,竟有這麼一具全身灰白長毛的古屍。
祭祀坑上邊是座大殿,殿中有個土窟,宰牲臺懸在當中,深處是個更大的洞穴,但這古屍並不是人,鬼方人也不會長成這樣,估計是那時候的人們,在土窟中意外發現了一具山鬼的死屍,鬼方古國消亡之後,儺教先祖又找到了這個土窟。
不過我想不明白,爲什麼說土窟是通往鬼方的大門,還要用活神血祭,要說山鬼野人一類的奇異靈長目,可能近代滅絕了,一旦顯出蹤跡,就能引起轟動,古時卻不是十分罕見,清代的房山縣誌中有明確記載,那個縣爲什麼叫房山?因爲“山中多洞,洞如房屋,有毛人居之”,這在縣誌中寫得很明確,往更早了說,商周時曾有山民捉到活的毛人獻給天子,那時候留下的青銅器上,已有全身長毛的山鬼形象,可見古人對山鬼有所認知,應該不會因其僵而不朽,就妄加膜拜祭祀,土窟中的古屍,也不過個山鬼,雖然我們是頭一次看到,但不是絕無僅有,除了形貌似人,並無他異,雖然這全身灰白長毛的殭屍,在洞窟中幾千年沒變樣,的確古怪,但要說因此讓古人把它當成神靈,那倒也不至於,除非這殭屍……
我相信土窟中的東西,比土龍子更爲恐怖,否則不會有滅村之禍,可是想不出是什麼原由,儺教專門對付殭屍厲鬼,絕不會在村中祭祀一個死而不化的古屍,何況還不是人,但這是因爲我們所知所見有限,還不瞭解其中的秘密。
剛這麼一打愣,厚臉皮和田慕青轉過頭來,看到大煙碟兒掉了半邊腦袋,慘死在地,無不黯然,但也只是感到難過,吃驚倒是沒有,厚臉皮說:“大煙碟兒橫死在這,那是他的命,咱回去三節兩供上墳時菸酒點心必不短他的……”說到半截,看到那個全身灰白長毛的殭屍,他和田慕青不由得齊聲驚呼。
我說:“別慌,土窟裡只有一個死去多年的山鬼,不會動了。”
厚臉皮說:“山鬼……是野人?看着可他媽夠滲人的……”跟着急道:“別管這玩意兒了,土窟上的村民可都下來了!”
我往身後一看,已有幾十個村民爬下斜倒的石樑,搖晃着身子,正從炸彈兩邊繞過來。
如果在土窟中四面受敵,頃刻間就會讓村民們攻擊致死,但也來不及退到角落,三個人將手中的火把組成一道火牆,隨時準備抵擋圍上來的村民,此刻還抱有一線希望,如若支撐一陣,或許能尋個機會避過此劫。
我放不下祭祀坑裡的謎團,忍不住問道:“村下土窟是送鬼的大門,怎地只有一具古屍?”
厚臉皮說:“你問我?我還納着悶吶!”
我這話是問田慕青,我感覺到她身子發抖,可看不到她的臉色,她也不知道土窟下的情況,血祭是在宰牲臺上完成,自打有這個村子以來,大概從來沒有人下到過土窟底部。
我心念一轉,那些村民是被儺婆陰魂附體,儺婆的陰魂要置田慕青於死地,阻止她完成血祭,其實祭祀坑中的宰牲臺倒塌,也就沒法再進行儀式了,不過那陰魂執念難消,仍追到土窟深處,村子裡的大儺祭祀到底是祭何方神怪?是這毛色灰白的古屍?那個通往鬼方的大門在哪?我不識得村中石碑上的古字,所有的事情,全是聽田慕青一人所言,常言道“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上了她的當不成?
大煙碟兒的死讓我心神恍惚,正自胡思亂想,忽聽那古屍身上發出奇怪的聲響,我心知有異,使勁睜大了眼往前看去,可火把的光亮有限,朦朦朧朧的,只能看到殭屍側面輪廓,越是看不清楚,心裡越是沒底。
我心想此時身陷絕境,僅是那些村民已經沒法應付,不如一把火燒掉土窟中的古屍,須是當機立斷,以免生出別般變故,雖然看不出這死屍有什麼不對,但是我不敢大意,剛要將火把拋過去,就看有隻手在動,看來並不是那個古屍的手,因爲沒有那麼大,也沒有那麼長的指甲和毛髮,比常人的手還要小一些,五個手指跟五條枯樹枝相似。
我心中更加駭異:“怎麼看那也不是人手,土窟深處除了死掉的山鬼,還有別的東西存在?”
其餘兩人也聽到聲響,顧不上正在逼近的村民,同樣瞪大了眼,望向那具古屍看。
那個樹枝般的手,是從灰白毛殭屍兩腿之間伸出,我看得目瞪口呆,土窟中的殭屍肚腹隆起,死時有孕在身,至少死了四五千年,死屍枯僵已久,腹中之胎豈能再活?可看這情形,分明是死胎在往外爬,轉眼之間,古屍肚子癟了下去,兩腿間爬出一個碩大的怪嬰,狀若渾渾噩噩,周身遍佈枯褶,方面尖耳,兩眼還沒睜開,四肢前長後短,也與那母山鬼外形相近,只是沒那麼多灰白色的長毛,皮肉乾枯,一看即是胎死腹中,可居然還能活動?
厚臉皮雖覺詫異,卻不怎麼怕了,即使是成了形的鬼胎,一鎬掄下去,也能在它頭上鑿個窟窿出來,他告訴我土窟空曠,容易受到村民圍攻,應該趕快退到洞壁下方,依託地勢纔好周旋,先把能動的村民都引到土窟下,再尋機從傾斜的石樑爬上去。
我發現那些村民來得緩慢,到了炸彈附近就不敢過份逼近,不知是怕了火把,還是對這怪嬰有所顧忌,我生出不詳之感,土窟中潛伏着無法預知的危險,是來自這個從母胎中爬出的怪嬰?我看這怪嬰眼都睜不開,雖然醜陋得讓人厭憎,但比起我們在這個村子裡遇到的兇險,無論如何都說不上可怕,可正因爲太過古怪,有種不詳的氣息,我也不敢託大,見厚臉皮要退到土窟遠端,那剛好會從怪嬰旁邊經過,我擋住他說:“先別過去,事情不對。”
厚臉皮說:“你還怕這個?不過是剛生下來的怪胎,瞧我把它小雞兒擰下來,讓它撒尿痛快。”
我說:“怎麼是剛生下來?這東西的母胎死了幾千年,卻在此時突然出來,你不覺得奇怪嗎?”
厚臉皮說:“最近的怪事難道還少了?咱們全憑這幾根火把防身,等到火把用完,那時候你想哭可都找不着調門兒!”
我心想該行險的時候可以行險,該小心的時候必須小心,不能全指望撞大運,命只有一條,死了可再也活不轉來,憑着眼中所見肌膚所感,我知道此刻土窟中一定出現了重大變故,只是我們意識不到罷了。
我並不是怕殭屍肚子裡的怪嬰,而是種種反常的跡象,讓我覺得心驚肉跳,萬分不安,我們三個人與那些村民隔着炸彈對峙,身後有大煙碟兒的屍體,七八米開外是爬出母胎的怪嬰,時間幾乎停下來不動了,我感覺到不大對勁兒,卻找不出哪裡不對,就在此時,那怪嬰臉上的兩條****分開,兩個死魚般的小眼到處打量,目光落到我們身上,我只覺一股寒意,順着脊樑骨一直躥到頭頂心。
厚臉皮焦躁起來:“你平時膽子也不小,怎麼變得前怕狼後怕虎,讓這個怪胎嚇得縮手縮腳。”
我兩眼緊盯着那個怪嬰,突然意識到是哪裡不對勁兒了,我們站在原地未動,火把至多照到七八米開外,那具古屍剛好在這個距離,初時我即便將火把往前伸,也只照到半邊輪廓,看得並不清楚,此時這怪嬰從古屍兩腿間爬出,身上拖着臍帶,趴在那裡沒動地方,可再用火把照過去,連它臉上的皺褶也瞧得一清二楚。
厚臉皮一頭霧水,說道:“火把忽明忽暗,一會兒看得清,一會兒看不清,那有什麼不對?”
我說:“這都是點了半截的火把,塗在上邊的油膏耗盡,火光該當越來越暗纔對,怎麼七八米之外原本看不清面目的怪嬰,反倒變得更爲真切?”
厚臉皮說:“是怪嬰朝咱們爬了過來……”這話一出口,他自己也覺得不對,三個人仍站在炸彈近前,怪嬰也未離開古屍。
我發覺炸彈和古尸位置沒有任何改變,火把也不會越來越亮,之所以能看得清,是我們和那個怪嬰的之間距離越來越近。
厚臉皮道:“我看你是嚇懵了說胡話,誰都沒動地方,怎麼可能越離越近?”
我想不明白爲什麼會出現這個匪夷所思的情況,看火把照明的範圍沒有變化,仍是七八米,此時分明感覺到危險近在眼前,偏偏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實在是糟糕透頂,我額頭上冒出冷汗,究竟爲什麼炸彈和古屍都沒動,兩者之間的距離卻在縮短?
田慕青似乎想到了什麼,低聲說道:“是土窟中間的地面正在消失。”
我聽到田慕青這句話,心裡跟着一哆嗦,如果炸彈和古屍都沒動,距離卻又在不斷縮小,也只能是兩者之間的距離消失了。
古代有地縮地長這麼一說,比如一列三座山,中間的山突然沒了,原本分隔在兩邊的山接在了一處,那就是地縮,地縮是指兩山之間,又冒出一座山,可能是直上直下的垂直形大地震所造成,按老時年間的說法稱爲“地縮”,聲勢想必驚人,但是土窟中沒有任何動靜,炸彈和古屍之間的距離,就這麼無聲無息的縮短了,轉眼之間,那個面目可憎的怪嬰,似乎離我們又近了一些。
我一時半會兒想不明白,土窟中的地面消失變窄了會怎樣?持續接近那個怪嬰又將發生什麼事情?
可我清楚不能任憑怪嬰逐步接近而不採取行動,也沒時間再想了,此刻是進是退,該當有個定奪,我往身後一看,霧中全是村民變成的行屍,估計只要退過那顆炸彈半步,便會立刻讓那些村民圍住,根本沒有從石樑上逃出土窟的機會,然而困在原地僵持不動,則會距離那怪嬰越來越近,我告訴自己一定要沉住氣,到這個節骨眼兒上,每一步都事關生死,絕不可以輕舉妄動。
厚臉皮不相信土窟中的地面會消失,他以爲我和田慕青看錯了,當即將手中燒了一半的火把,用力朝土窟深處拋了過去。
說也奇怪,他拋出這根火把,原是想看明白土窟深處的地勢,以便找尋出路,哪知火把剛接近那個怪嬰,驀地憑空消失了,火把並沒有滅掉,也沒有掉落在地,通常投個石子進水,還能夠濺起幾圈波紋,可我們三個人眼睜睜地看着,拋過去的火把竟然說沒就沒了。
厚臉皮嚇得夠嗆,正所謂眼見爲實,由不得他不信,駭然道:“火把哪去了?”
我明白過來,比厚臉皮還要駭異,不是炸彈和古屍之間的地面消失了,正在消失的是空間。
怪嬰身前似乎有個無形的黑洞,它對着哪裡,哪裡的空間就會向它塌縮,我們看不到消失的過程,卻見到了結果,如果之前走過去,大概也會同剛纔的火把一樣消失無蹤,只不過是一念之差,想到此處,當真不寒而慄。
我不知這怪嬰的真面目是什麼,也不知爲它何能讓周圍的東西消失,但直覺告訴我絕不能再接近怪嬰半步,更不能等着它接近我們。
到這時候不用再商量了,我和厚臉皮都是一般的心思,必須奪路衝出土窟,那是半點不含糊,哪怕出不去,半道死在那些村民手中,總比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見了好,反正是這一條命,願意怎麼着怎麼着了,可轉過身還沒來得及擡腿,忽聽背後傳來怪響,有如狂風催折枯木,我從沒聽過這樣的響動,心中暗想:“那個怪嬰怎會發出這樣的動靜?”
我忍不住扭頭看了一眼,只見兩丈開外的怪嬰,身上長出一株血淋淋的大樹,形狀像樹,卻又似有生的活物一般,枝條蠕動伸展,那是生長在虛無中的怪樹。
我在二老道的《陰陽寶笈》中看到過這樣一段的記載,大意是說:“前後左右上下爲**混元,無所不包,無所不在,陰陽生死全在混元之中,但大道中不止一元,而是諸元並行,諸元間有“界”相隔,界是指沒有前後左右上下**的虛無,有種生長在虛無深處的劫天滅地之樹,可以吞沒混元,等到陰陽二氣盡滅,既是重開世界之時”。
以前我只當那是故弄玄虛的話,此刻一想,土窟下的怪物多半是鬼方怪樹,大概幾千年前,有個山鬼死在土窟之下,當年山鬼野人大多住在洞穴裡,因此毛色灰白,山鬼臨死前已經懷了胎,而怪樹撐裂虛無之處,剛好是在死胎裡,山鬼連同腹中的死胎,竟與怪樹長成了一體,古屍年久不朽,後來鬼方人不知怎麼找到了古屍,又發現在一定條件下,接近古屍的物體都會消失,於是當作神明祭拜。
等到鬼方人遷逃至漠南,儺教先祖又從鬼方人的青銅面具圖案,得知有這麼一個土窟,又經過千百年,立下儺制,土窟成了儺祭送鬼的所在,所謂通往鬼方的大門,正是與怪樹長爲一體的一大一小兩具古屍,儺教通過儀式喚出怪樹,將無法降服的瘟神厲鬼打入萬劫不復之地,可讓怪樹出現十分兇險,一旦出了差錯,不止整個村子會陷入截滅之災,還有可能吞沒混元,我不清楚儺神儀式的由來,估計是有個很古老的血脈,死掉一位轉生的活神,便能讓怪樹沉眠不動。
再往後,儺教中的馮異人,到黃河邊上捉黃鬼,誤吃了土龍子,肉身讓土龍子所佔,自此不死不滅,但好像也會受到傷損,需要睡上一段時間才能恢復,村民們騙了土龍子,立誓發願造廟封神,用金俑玉棺將它葬在地宮裡,年年歲歲用童男童女上供,實則設下兩條計策,一是在棺槨中放置陰陽枕,那枕頭枕在頭下久了,魂就散了,土龍子也想找個地方恢復肉身,不知是計,進了地宮,躺在陰陽枕上進到了夢中,不離開那個枕頭便無法醒轉,若干年之後,土龍子的陰魂散掉,形魄尚存,儺教第二條計策,是拖延時間穩住土龍子,等它陰魂散去,再將裝有不滅肉身的棺槨送進土窟。
大唐天寶元年,儺婆叛教,殺了住在廟中的活神,大儺儀式進行到一半被迫中斷,致使土窟下通道打開之後不能閉合,全部村民都戴上樹皮面具祭神,讓這個村子陷進了混沌的漩渦,所以怪樹沒從古屍中長出來,之前逃出村子的四個家族,將一個又一個活神送進村子,可儺婆等慘死的作亂之人,屍塊堆在亂葬坑中,化作了肉丘,它把後來進入村子的活神全給吃了,也許是這個村子死的人太多,怨氣太深,好像受到詛咒一樣,直至今天,血祭儀式仍然沒有完成。
我和同大煙碟兒厚臉皮三個人,也是倒黴鬼催的,非要來此盜墓取寶發橫財,不期遇到同樣在尋找這個村子的田慕青,更有黃佛爺一夥盜匪,或許是命中註定,合該出事,別說我們提前不知道,提前知道了怕也躲不過去,結果不僅把地宮裡的土龍子放了出來,大煙碟兒也殞命身亡,又在土窟中看到了鬼方怪樹,此刻四周的空間正在迅速被它吞掉,這個婁子捅得可大了。
這麼多的事,走馬燈似的在我腦子中轉了一圈,也不過是瞬息之間,因爲之前我已經反覆想過無數遍了,不過有一件事我仍是不解,村子陷入了混沌的漩渦之後,土窟中的怪樹千年沒動,我們也沒去碰古屍,爲何怪樹突然間長出來,同時開始吞沒周圍的空間?
我們可能無意中做了什麼,驚動了土窟中的怪樹,也許是活人的氣息,也許是石樑和炸彈掉落下來的聲響。
另外還有一個念頭我不敢去想,是有活神下到土窟中,這纔將劫滅天地的怪樹引出來,如果田慕青讓它吃掉,那怪樹或許會繼續沉眠。
我側過頭看了看田慕青,她在樹皮面具中的雙眼,充滿了驚恐和絕望,我心想我不該有這個念頭,當下將鏟子交給厚臉皮,拽上田慕青,拔腿往土窟外邊走。
田慕青還在猶豫,我看怪樹從古屍中長出,轉眼幾丈高了,距離我們又近了幾米,急道:“你聽我的沒錯,我有法子對付它,你先跟我走!”
不是我信口胡說,有活神完成血祭,這個村子連同怪樹,將會永遠消失,我尋思以往進入村子的活神,全讓儺婆吃了,怨氣變成的霧中,也該有不少活神的血,怪樹如果吞沒那些村民,它或許會從此消失,即使這法子不管用,大不了我們和這個村子全被怪樹吞掉,那是最壞的結果,此刻陷入絕境,左右躲不過一死,既然想到了這個法子,何不放膽一試?
我顧不得對田慕青多說,只讓她信我這一次,不由分說,拖上她便走。
三個人跨過橫倒在地的炸彈,我用火把逼退圍上來的村民,厚臉皮一手揮鏟一手掄鎬,往那些沒有退開的村民頭上擊打,但見血霧中盡是枯槁的人臉,不知有多少被村民,過了炸彈再也無法往前移動半步,厚臉皮背在身後的蛇皮口袋,在混亂中被扯掉了,他連忙去撿,卻有幾個枯木般的手伸出來,將他死死揪住,再也掙脫不開。
我和田慕青見厚臉皮情況危急,連忙從旁邊援手,厚臉皮也用山鎬和鏟子打倒幾個村民,好不容易掙脫開來,再想找掉在地上的蛇皮口袋,卻讓圍上來的村民踩到了腳下,土窟中本來就黑,又有血霧籠罩,哪裡還找得到。
厚臉皮低頭尋找蛇皮口袋,稍稍一分神,竟被一個村民張臂抱住,當即滾倒在地,後頭的村民蜂擁上前,只見血霧中伸過來數十條幹枯的死人手。
我心知大勢已去,三個人在這一死了之,也不用去想往後怎樣了。
這時一陣陰風捲至,屍氣瀰漫開來,我和田慕青手裡的火把險些滅掉,心中大驚,卻見那些村民一個個吐出血霧,怪叫聲中從後往前紛紛倒地,倒下的立時朽木般一動不動,眼前血霧太重,看不到發生了什麼情況,我們拽起趴在死人堆裡的厚臉皮,剛一擡頭,血霧正在散開,只見一張面如白紙的人臉。
那人披散了頭髮,看不清楚面目,那張臉在頸中一轉,腦後有另外一張臉,巨口連腮,蟒袍玉柙上全是血跡,四肢撐地,拖着一條肚腸,正是逃出地宮槨室的土龍子,它此刻從高處爬下來,轉着腦袋張開大口,將周圍的血霧吸口中,只聽無數冤魂發出悽慘的哭聲,在土窟中反覆迴響。
土龍子在陰陽枕上躺了千年,元神已散,可能形魄中仍留有一些對這個村子的仇恨,見了臉上有樹皮面具的人,恨不得立刻生吞活嚼,帶起一陣陰風撲面而至。
我心裡想着別怕,身子卻不住發抖,咬緊牙關,握起火把往土龍子臉上打去。
土龍子不像陰魂附體的村民,根本不在乎火光,恍如不覺,張開過腮的血盆巨口,當面咬來。
我心想這要讓它一口咬上,我上半身就沒了,急忙推開田慕青,自己也側身閃躲。
厚臉皮從地上爬起身,掄開山鎬,一鎬鑿在了土龍子的頭上,鑿出個大窟窿,可土龍來勢不減,對這厚臉皮就是一口。
厚臉皮叫聲“哎呦”,嚇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剛好避開了這一口,土龍子撲得太狠,它收勢不住,“呼”地一下從炸彈上爬了過去,轉身想要接着吃人。
我腦中忽一閃念,只憑我們這三個人,不可能跟土龍子對抗,可它如今將村中的血霧全吸走了,豈不是變成了祭品?
此刻土龍子又處在炸彈和怪樹之間,我心知這個機會稍縱即逝,也顧不上再想是否可行,我和田慕青使出身上所有的力氣,拼命推動橫倒在地的炸彈。
厚臉皮看出我的用意,他還坐在地上,來不及轉身,就用後背頂住炸彈,兩腳蹬着地幫忙推。
幾十年前落在村子裡的重型炸彈,彈體不下七八百斤,之前我們在另一側推,由於土窟中間地勢低,往上坡方向根本推不動,此時卻是往反方向推,三人發聲喊一同用力,炸彈轟然滾動。
距離不過兩米,土龍子剛轉過頭,那顆炸彈也到跟前了,它要是站着,或許能邁過來,可它向來是四肢撐地爬動,身子位置低,眼瞅着炸彈從土龍子身上滾過去,七八百斤的彈體不亞於一個大鐵滾子,當場把它壓成血肉模糊的一片,炸彈滾動到怪樹近前,聲響戛然而止,彈體消失無蹤。
我喘着粗氣,定睛看去,只見土龍子幾乎被炸彈壓扁了,遍地都是鮮血和內臟,鮮血流向土窟中的大樹,要說也怪,別的東西一接近怪樹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土龍子的血卻從地上流過去,而且它被炸彈壓扁的肉身,也像被無形之力往那邊拖動。
土龍子吃了儺婆變成的血霧,儺婆中又有活神的血肉,此刻它血流遍地,肉身當即被那株大樹吸了過去。
儺婆爲了從地宮中救出土龍子,叛教作亂身遭慘死,死後變成肉丘,把進入村子的活神全吃了,怎知土龍子出來地宮,立刻將儺婆等人陰魂所化的血霧吃了,反倒成了土窟中的祭品,可見世事因果難料。
我們雖然一舉扭轉了形勢,卻不敢相信事情能如此了結,霎時間四壁搖顫,聲如裂帛,但見怪樹的周圍,出現了一個大窟窿,血肉模糊的土龍子掙扎着想往外爬,卻似被一股無法抗拒的怪裡扯動,轉眼間歸於虛無,地上一塊碎肉都沒留下。
土窟中震顫劇烈,四下裡的地面,都往怪樹周圍的窟窿中塌縮,大煙碟兒的屍身也不見了。
我們心知血祭一旦完成,整個村子都會墜落虛無,如今千年的詛咒已經到了盡頭,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厚臉皮不死心,還想在村民死屍下找裝寶的蛇皮口袋,裡邊有神禽紋銅鏡、玉勾寶帶、鹿首步搖冠,皆是無價之寶,豈能置之不理。
我急道:“東西就別要了,活命要緊!”
厚臉皮說:“命是要緊,財也要緊,不能讓大煙碟兒白死了!”
我說:“別忘了你家裡還有個妹妹,你死了讓她怎麼活?”
厚臉皮嘆了口氣,雖是萬般不捨,也只好不去理會那條蛇皮口袋。
三個人攀着傾倒的石樑爬出土窟,經過祭祀坑大殿和神道,一路逃進了村子,霧中只聽身後房屋沉陷倒塌之聲不絕,有如天塌地陷,我們互相拉扯着一步不敢停留,跌倒了爬起來又跑,逃到村子當中那座封土堆前,一看高處全在霧中,我們三個人心知肚明,這不是活路便是末路,橫下心來往高處攀爬,終於登到土丘頂部,但覺這土丘也開始往下沉。
不久,大水漫至土丘,有根村屋倒塌落下的梁木,在水面上浮過來,我們如同見了救命稻草,急忙爬上木樑,三人累得幾乎要吐血了,趴在木樑上隨波逐流,只見四下裡霧茫茫,好像回到了仙墩湖上。
三個人想不到自己還能活着出來,回想此番遭遇,皆是唏噓不已,簡直是做了場噩夢,當真可怕到了極點,千古異底村中的無數村民、儺婆、土龍子、祭祀坑裡的古屍、金俑玉棺、鹿首步搖冠、大煙碟兒、黃佛爺、水蛇腰一夥盜匪,全部從這世上消失了,這一切似乎從來沒有發生過。
我想今後大概不會再夢到遼墓壁畫中的陰魂了,可今後也沒法再見到大煙碟兒,悲從中來,忍不住想放聲大哭一場,此時此刻,也不怕讓厚臉皮和田慕青看到了,但我剛要哭,發覺自己臉上還罩着樹皮面具,之前只顧着逃命了,哪想得到要把儺面摘下來,其餘那兩人也忘了摘。
厚臉皮伸手摸了摸自己臉上的樹皮面具,說道:“這玩意兒在臉上久了,還真捨不得摘下來,好歹是幾千年前的東西,帶回去沒準能值些銀子,你們倆那個如果不想要,可也別扔到水裡,全給我留着。”
我說:“儺面都是打村中死人臉上扒下來的,咱們迫不得已才用,反正我這輩子是不想再看見這種樹皮面具了,你要不嫌晦氣就給你。”
厚臉皮說:“你屬狗熊的撂爪兒就忘?沒有這樹皮面具,咱們能活得到現在?我拿回去哪怕賣不出去,我壓到炕底下也能辟邪。”
我說着話要摘下來,那儺面後邊有搭扣和繩帶,繫緊了罩在臉上不容易掉,我摸到自己後腦勺,扣死了想解解不開,便讓田慕青幫忙,她自己的面具也還沒解開。
我手中正摸到自己臉上的樹皮面具,忽見前方水面上出現了一個大漩渦,還不等我們做出反應,木樑便被那漩渦吸了過去,霎時落到了深處,我猛然一驚,身子如墜冰窟,原來我們還沒離開村子周圍的漩渦,更可怕的是我們三個人臉上都有儺面,此時已經來不及再摘下樹皮面具。
最後的一瞬間,我想起了在草鞋嶺下見到的三個乾屍,當時認爲大唐天寶元年落進湖中的村民,現在我終於知道那三個帶着樹皮面具的乾屍是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