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老義認識天津衛城門口擺攤兒算卦的一位道人,那老道姓催,人們以催老道呼之,解放前挑個幌子號稱“鐵嘴霸王活子牙”,當地人大多知道“崔老道算卦——十卦九不準”,他那套全是江湖上蒙人的手段,通常只能騙外地人,很多時候算卦賺不着錢,他就靠說評書餬口,尤以《精忠岳飛傳》說得最好,可也沒到茶館裡說書藝人的水平,純是順口胡編,講到哪算哪。
有些上歲數的人提起崔老道,卻說此人深不可測,有真本事,崔老道自身的離奇經歷,比評書裡的包袱還勾人腮幫子,就是從年初一說到年三十兒,也說不盡那許多。
民國初年,催老道在南門口算卦說書,趕上年景不好,賺的錢根本不夠養家餬口,吃了上頓愁下頓,他要用真本事,也能賺着錢,可不敢用,福淺命薄擔不住,不用還好,一用準倒黴。
這天來了個賺錢的活兒,怎麼回事呢,原來有姓杜的兄弟三人唸書人,家境中等,老大老二和老三全是瘸子,並且都是右腿瘸,老大走路時右腿畫圈,老二跛的厲害,要拿右腳尖點地才能走,老三右腿拖地,整天拖着腿走,二十多歲了還沒娶上媳婦,在舊社會二十來歲不結婚可算晚了,要說條件還不錯,但是因爲腿腳不好給耽誤了,哥仨心氣兒特別高,立下誓願,長得不好的姑娘不行,姑娘長得好,不是大家閨秀,家裡沒錢沒勢的也不行。
憑這三位這樣的條件,非要娶三個家財萬貫的西施回來,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拖着,三兄弟最近瞧上一家,城裡高財主家正好有三個閨女,剛到該出閣的年紀,模樣長得也俊秀,知書達理,關鍵是高財主是大戶人家,家裡有的是錢,怎麼尋思怎麼覺得合適,哥兒仨聽說高家也正物色女婿,趕緊來求催老道去幫忙上門遊說,按說提親這種事兒得找媒婆纔對,可兄弟三人腿瘸得厲害,哪個媒婆見了都搖頭,勸他們趁早別癡心妄想了,仨瘸子一合計:“咱得上南門口找催老道,道長出馬沒有辦不成的事。”
催老道號稱鐵嘴霸王,算卦算得準,其實說好事向來不準,說壞事一說一個準,稱作“黑嘴霸王”還差不多,還有個綽號是“活子牙”,子牙是誰?助武王伐紂,斬將封神開周八百年的太公姜尚姜子牙,您想他有姜子牙這麼大的本事,去高財主家說媒提親算得了什麼,一看這仨瘸子給了不少錢,催老道見錢眼開,打包票說:“三位儘管放心,貧道就等着喝三位的喜酒了。”
催老道平日裡專靠蒙人吃飯,慣會說話,做這行當面嫩口薄,壓不住人也不行,他穿着道袍留着鬍鬚,言談舉止有模有樣,江湖上那些迷信的勾當全都懂,談起婚姻來也是一套一套的,他搖頭晃腦地掐指推算,嘴裡唸唸有詞:“雞猴不到頭,白馬犯青牛,天龍衝地兔,虎蛇如刀銼,羊鼠一旦休……”
反正崔老道這些話,大多是說給販夫走卒聽的,說深了那些人也不明白,高財主爲人十分迷信,當時讓催老道拿話唬住了,以爲這兄弟三人真是青年才俊,生辰八字跟自家三個閨女配得也好,今後必定富貴無限。
穩妥起見,高財主還是提出來自己要先見見這三個人,畢竟是口說無憑,催老道早有安排,雙方約好見面在一塊喝茶,他跟那哥兒仨一大早提前到了,等高財主來到一同起身行禮,然後坐下敘話,各自說說家裡的情況,整個過程一步沒走,高財主見這兄弟三個談吐有度,長得也是一表人才,穩穩當當的一點都不輕浮,心裡挺高興,還備份厚禮謝了催老道。
舊社會談婚論嫁說麻煩真麻煩,說簡單也簡單,經過催老道花言巧語從中穿針引線,很快定好了親事,擇良辰吉日成婚,新娘子過門之前根本見不着新郎官,等過了門,生米也就煮成熟飯了,再後悔可來不及,但是恰好拜堂之後沒兩天是高財主的壽誕,新姑爺要去拜見岳父岳母,這可怎麼辦,催老道眼珠子一轉,又給哥仨出了個損招。
賀壽那天,三兄弟騎馬到了高家,高財主帶着衆親朋到門前迎接三個貴婿,哥仨見老丈人親自迎出來了,趕緊甩瘸腿下馬,可誰也不敢邁步,一邁步就露餡了,按催老道的吩咐,大哥先衝高財主一拱手:“岳父老泰山在上,先受小婿一拜,今天是您老的壽誕吉日,小婿不才,斗膽給您在地上畫幾輪圓月祝壽,這叫滿窗月。”說着話掄右腿畫圈,一路從大門進了廳堂,在地上留下一圈一圈的印痕。
二哥說:“岳父老泰山,小婿這廂有禮了,我大哥畫滿窗月祝壽畫得不錯,小婿也給您露兩手賀壽,我自小練過輕功,這叫燕抄水。”說完右腳點着地,快步躥進了前廳,地上又多了好幾個點。
輪到三哥了,三哥說:“岳父大人,今天您過壽,您瞧我這倆哥哥都樂糊塗了,雕蟲小技也敢在您面前逞能,待小婿把他們倆畫的都塗了,我這叫一掃光……”說話間,拖着瘸腿把地上的痕跡全抹了。
哥仨瞞天過海,又混過去一次,直到新媳婦回門兒,把事情跟爹孃一說,可瞞不住了,氣得高財主給大罵催老道八輩祖宗,那個年頭,嫁出去的姑娘是潑出去的水,沒有往回收的,可人家這口氣咽不下去,好好的三個閨女便宜仨瘸子了,非找人打斷催老道一條腿不可,催老道沒想到這高財主這麼小心眼兒,但人家財大氣粗他也惹不起,聽得風聲不對,連夜逃出城去,一時半會兒不敢回家了,眼看身上盤纏快用盡了,不免生出了盜挖古墓的念頭,正好他在外地有幾個結拜的兄弟,尋思渡過黃河,找那幾個磕過頭的兄弟,合起夥來盜掘古墓取寶,發上一筆橫財。
崔老道頭一個先想到了他的結拜兄弟“打神鞭楊方”,只因此人身法敏捷如靈貓,能探山中十八孔,所以還得了個“賽狸貓”的綽號,倒斗的手藝正經是關中老師傅所授,那些上天入地的勾當,百般都會,江湖上老輩兒人提起他,沒有不知道的。
有段無從證實的傳說,相傳楊方出生前,其父夜得一夢,夢中恍惚走進一座飛檐斗拱有金龍抱柱的大殿。殿中端坐一位身穿蟒袍玉帶的老者,牆角還蜷着只貓,那隻貓哪都好,只可惜沒有眼,是隻無眼的瞎貓。老者指着狐狸對楊父說:“這就是你的孩子。”楊父搖頭道:“這樣的孩子不如不要。”老頭聞言,從大殿抱柱的盤龍上,摳下兩枚龍眼金睛,按進了那隻貓的眼窩裡,楊父一驚而醒,次日其妻產下一子,兩眼炯然有光。
其實楊方是他師傅撿來的孤兒,自己都不知道爹孃在哪,這種傳說本身又無憑無據,不能太過當真,不過既然有這種說法流傳,也說明楊方這雙眼確實了得,天越黑越亮,目力不凡,他師傅人稱金算盤,常在黃河兩岸出沒,後來下落不明瞭,估計是土了點兒了,這是行話,意思是死了,之前留給楊方一條四楞七節打屍鞭,卻不是江湖人用於防身的軟鞭,而是精鋼打造的七節硬鞭,如同馬上戰將所使的兵器,沉重無刃,以力傷人,據傳當年伍子胥掘楚王墓鞭屍三百,故此殭屍都怕鞭打,倒鬥用的四楞鎏金鞭喚作“打屍鞭”,鞭有節,鐗帶楞,這條打屍鞭兩者兼備,像鐗又像鞭,顏色像黃銅,極沉極重,長兩尺五寸六分,共分七節,四楞凹面,陰刻伏魔鎮屍咒,鞭柄裹以龍鱗,除了鎮屍辟邪,還可以量地尋穴,平常提死屍犯忌諱,對外就叫“打神鞭”。
打神鞭楊方盡得傳授,憑着通曉諸路風物,背上銅鞭到各地盜墓取寶,遇上爲富不仁的大戶財主,也會翻牆進去竊取財物,專做劫富濟貧的勾當,出道以來從沒失過手,說話是民國初年,天災**接連不斷,這天底下一亂,就是遍地出土匪的年頭,豫西管土匪叫趟將,當時有個趟將出身的軍閥頭子屠黑虎,手握重兵,割據一方,那些年軍閥通過盜墓發財擴充部隊的事情非常普遍,屠黑虎也經常做這種勾當,發死人財倒不算什麼,活人的命他要得更多,前不久在河南開封附近跟另一路軍閥打仗,戰局相持不下,他爲求速勝,掘開黃河引發大水,淹死的無辜百姓數以萬計。
當時打神鞭楊方到外地踩盤子,聽聞河南開封是六朝古都,北宋遺風尤存,想順路過去看看,遠遠就聽得水聲隆隆,走了多半天才到黃河渡口,只見黃水翻滾如沸,浩浩東流,頓生壯闊蒼茫之感,然而渡河之後一路行去,卻在沿途看到無數逃難的災民,路上隨處可見賣兒賣女之事,全是黃河氾濫後留下的淒涼景象,哀鴻遍野,大災之後必有大喪,死的人太多,那些沒主家收斂暴屍於野的遇難者,全被野狗烏鴉啃成了白骨,找人一問才知道,是軍閥屠黑虎掘開河口所致。
打神鞭楊方多曾聽說過屠黑虎的惡名,知道這個軍閥頭子是心狠手辣殺人如麻的土匪,趁着亂世發跡,爲禍不小,按面相上說此人兩眼多白,乃是奸雄之相,久後必亂天下。
這天晌午,楊方信步進了開封城,老言古語說得好——“黃河水無風三尺浪,開封城無風三尺沙”,洪水過後又颳起了大風,聲如鬼哭,城裡城外沙塵漫天,楊方心生感慨:“都說口外的風大,這黃河邊上颳起大風,也是兜着人走,簡直要把人刮到王母娘娘那去了。”
他一邊想一邊走,走到了開封城的城門附近,當地人對風沙習以爲常,街上照常是車水馬龍人來人往,這時涌出許多全副武裝的軍卒,如狼似虎般將百姓們趕到兩旁,閃出當中一條街道,楊方耳聽馬蹄聲響,擠在人羣中擡眼觀瞧,原來是軍閥的馬隊開進城門。
這支馬隊裝備精良,人如龍馬如虎,往來如風,當中擁着一個鐵塔般的粗壯大漢,約有四十歲上下,黑煞神般的一張國字臉,黑中透亮亮中透明,神情兇悍,臉色陰沉,濃須短髯,滿面的殺氣,身着戎裝,腰懸指揮刀,斜挎手槍,腳蹬馬靴,騎在高頭駿馬上一路飛馳到了城門。
楊方在人羣中看得真切,不用問也知道,馬上這個黑臉將軍,必定是軍閥頭子屠黑虎,衝此人騎在馬上這份穩如山嶽的架勢,身上功夫也不一般。
楊方同樣身懷絕技,但本事大的人往往自視也高,多少有點狂傲,他瞅見屠黑虎從面前經過,正是送上門來的良機,忍不住伸手去摸背上的打神鞭,尋思:“這廝好生了得,若是正面對上,我也未必討得到便宜,但我此時以有備攻無備,縱身躍出人羣奮力一擊,足有把握一鞭打在屠黑虎的天靈蓋兒上,量此人外家功夫再如何了得,也當場打他個腦漿迸裂,保管送他去見了閻羅,今日就替天行道,除掉這個軍閥頭子,然後再趁亂逃出城去,誰又能拿得住我?”
楊方逞一時血勇,想趁着開封城內風沙大作,拽出銅鞭幹掉屠黑虎,可還沒等他拽出那條打神鞭,就覺得手讓人給按住了,也不知道是誰,他轉頭一看,身後是個身穿舊袍腰掛葫蘆的老道,不是別人,正是他結拜的義兄崔老道。楊方頗感意外:“道長,怎麼是你?”
崔老道湊在楊方耳邊:“兄弟,你一進城爲兄就看見你了,大街上不是講話的所在,有什麼話咱們換個地方再說。”
這麼一錯神的功夫,屠黑虎已在軍隊簇擁下,騎在馬上去得遠了,楊方只好先跟崔老道離開城門,在街角找了個僻靜的小飯館,二人坐定,談起剛纔的情形。
崔老道同樣是江湖中人,前清時就在南門口擺攤兒,看面相測字爲生,也會說書,自稱鐵嘴霸王,其實沒什麼真本事,但是滿肚子壞主意,結交甚廣,屬於智多星吳用那類人物,到此正是要尋屠黑虎的晦氣,也想趁機撈點錢,剛好在人羣中看到楊方要動手,趕緊上前攔住,拉到小飯館裡說道:“兄弟,屠黑虎是一省的督軍,你看他身邊有多少衛士前呼後擁,人家槍快馬快,你孤掌難鳴,又怎近得了他?且聽爲兄一言,這屠黑虎是惡貫滿盈,惹得天怒人怨,今天不用你動手,早晚會有老天爺收他。”
楊方說道:“兄長言之有理,奈何這軍閥頭子作惡多端,我要不在他腦袋上打一鞭,他還真以爲天下無人了。”
崔老道說:“兄弟,你是楊他是虎,犯克啊,正面交手難有勝算,況且老道我看屠黑虎堂堂一軀,十全之相,若非命硬之輩,怎做得了軍閥首領將中魁元?此人氣色又是極高,正走着一步奇運,咱們一時半會兒動不了他,眼下爲兄倒有一條計策,我二人何不到洛陽邙山走一趟,掘了這屠黑虎的祖墳,斷掉他發跡的風水。”
楊方聞聽此言,挑起大拇指稱讚道:“哥哥你這腦袋瓜子真沒白長,這番話正合小弟心意。”
崔老道嘿嘿一笑,說道:“兄弟,你哥哥我一肚子錦繡,滿腹安邦定國平天下的韜略,比西周的姜子牙也不逞多讓,在南門口擺攤兒算卦,只是不遇時而已,對付屠黑虎一介匹夫還不是綽綽有餘。”
楊方說:“小弟明白了,道長必是謀劃已久,否則怎麼會知道屠黑虎的祖墳在邙山。”
果然,崔老道聽聞軍閥頭子屠黑虎多行不義,但其麾下的虎狼之師,有槍有炮,憑他一個擺攤算卦的老道,也奈何不了手握重兵的軍閥頭子,便在暗地裡細細尋訪,得知屠黑虎祖墳在洛陽邙山,屠黑虎祖上是清朝的一位將軍,那年頭的人們迷信甚深,認爲此處墓穴風水好,山勢如同盤龍臥虎,必保後人出將入相,崔老道合計把這座將軍墓挖開,也算替天行道了,還能趁機發點兒邪財,哪怕風水之說不可盡信,那屠黑虎得知祖墳被刨,一定勃然大怒,寢食難安,其勢必減。
崔老道對楊方說:“盜挖屠黑虎祖墳這個活兒說大不大,說小可也不小,咱們還得再找幾個幫手。”
楊方說我知道近處有兩個人,都是咱的拜把子兄弟,一個是草頭太歲孟奔,另一個是神盜快手馮殿臣。
那位草頭太歲孟奔,學過橫練兒的硬氣功,能拿腦袋撞碎磨盤,如今在軍閥部隊充個排長混飯吃。
快手馮是洛陽城裡有名的土賊,江湖話說挖洞叫“開桃園”,快手馮這種活兒幹得最漂亮,掏土摳磚不留痕跡,手藝十分出色,而且快得出奇,他爲人精明幹練,更通曉機關佈置,也懂得使用火藥。
崔老道聽罷楊方所言,眯起雙眼,捋着鬍鬚說道:“再找來這倆人相助,這趟活兒是十拿九穩了,此事宜早不宜遲,吃完飯咱就奔洛陽城。”
簡短節說,二人一路前往洛陽,離了黃泛區,人煙逐漸稠密,道路也好走了,古時洛陽南系洛水,位於洛水之陽,故名洛陽,九朝古都,十省通衢,好大一個去處,但正值戰亂,城裡也不免百業蕭條。
先到當地找着那兩個人,鐵嘴霸王崔老道、打神鞭楊方、快手神盜馮殿臣、草頭太歲孟奔,這四個人都是當年一個頭磕在地上的拜把子兄弟,此番又湊到一處,晚上在洛陽城內盛元飯莊,要了個靠裡的雅間。打神鞭楊方摸出幾塊大洋,要請幾個兄弟飲酒吃飯,讓夥計掂量着辦,什麼好吃上什麼。
民國初年物價很低,幾塊錢足能要上一桌上等酒席,不多時跑堂的送上菜來,盛元飯莊的洛陽水席遠近聞名,先是四冷葷四冷素,杜康醉雞、醬香牛肉、虎皮雞蛋、五香薰蹄、姜香翠蓮、碧綠菠菜、雪花海蜇、翡翠青豆;緊接着四大件八中件,牡丹燕菜、料子全雞、西辣魚塊、炒八寶飯、紅燒兩樣、洛陽肉片、酸辣魷魚、鮮燉大腸、五彩雞絲、生汆丸子、蜜汁紅薯、山楂甜露,壓桌兒的四個菜,是條子扣肉、香菇菜膽、洛陽水丸子、雞蛋鮮湯,盤盞皆湯湯水水,上菜撤菜如行雲流水連續不斷,這二十四道菜,有冷有熱,有葷有素,有甜有鹹,有酸有辣。
如今水席的菜單,就拿洛陽老字號“真不同”的來講,跟當年的可不一樣,說話這還是前清到民國時的舊黃曆,也沒什麼龍蝦鮑魚,雞鴨魚肉而已,但在那個年頭,吃這些東西就算吃到頭了。
兄弟幾個先不提正事兒,只敘交情,酒過三輪,菜過五味,崔老道放下筷子,端起酒來搖頭晃腦地感嘆道:“欲知天下興廢事,請君只看洛陽城,唉……這洛陽城乃是十三代王朝的都城,八代王朝的陪都,有九十五個帝王在此君臨天下。乃是古來兵家必爭之地,老道我屈指一數,東漢末年董卓之亂毀過一次,西晉八王之亂毀過一次,唐朝安史之亂,洛陽又成了一片廢墟……”
草頭太歲孟奔說道:“哥哥你別念叨了,我一看你來找我們,又擺這桌兒,我就知道有活兒了,你直接說吧,咱們這沒外人,磕過頭的兄弟們在一起,還吊什麼古今,論什麼故事,咱也不繞圈子,到底是什麼活兒?開桃園還是翻高嶺?”
崔老道笑道:“得勒,還是我這傻兄弟最懂哥哥的心思,這座洛陽城,北有邙山,南有龍門,可謂是虎踞龍盤,形勢非凡,邙山有古墓,龍門有石窟,咱到這地方來能幹什麼?”
快手馮喜動顏色:“道長哥哥,是開桃園倒斗的活兒啊?”
崔老道故弄玄虛,手指楊方說:“讓楊老六給你們說說是怎麼回事兒。”
楊方起身看看單間外頭沒人,這纔回來,關嚴了門窗,把整個事情怎麼來怎麼去,都給草頭太歲和快手馮說了一遍:“軍閥頭子屠黑虎作惡多端,掘開黃河淹死無數百姓,但這傢伙勢力太大,身邊兵多將廣,想直接摘他腦袋也不容易,我和道長哥哥就琢磨着要掏了屠黑虎的祖墳,墳裡如有寶貨,咱哥兒幾個雨露均沾,各分一份,另一份拿去分給災民,要是沒有寶貨,咱給屠黑虎添點兒噁心,也算是替天行道,捎帶腳給綠林揚名了。”
草頭太歲和快手馮齊聲稱好:“洛陽也是屠黑虎的地盤,這廝殺人如踩螻蟻,百姓恨之入骨,既然是替天行道的舉動,我輩份所當爲,那麼辦他孃的,咱就刨了屠黑虎的祖墳,墳裡有沒有寶貨都不打緊,反正我們早在這地方混膩了,今後咱兄弟幾個就綁在一塊幹吧,過幾年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論稱分金銀的快意日子,死也不枉了。”
崔老道說:“等的就是兄弟們這句話,哥兒幾個放心,老道我探得真兒真兒的,屠黑虎的祖墳裡準有好東西。”
草頭太歲和快手馮聞言,喜得抓耳撓腮:“哥哥快給我們說說,那座墳裡到底有什麼值錢的東西?”
崔老道說屠家祖上,是跟隨僧格林沁剿滅捻軍的武官,此人有個綽號,喚作“四寶將軍”,寶盔寶甲寶劍寶馬,據說當年是在家中暴斃,先在家中停屍半年,纔到洛陽城北的邙山找了塊上好的墳地下葬,這四寶大將的寶馬有沒有陪葬不得而知,反正死馬也不值錢,不過聽聞死屍是全幅披掛入棺,那一頂寶盔,一身寶甲,一口寶劍,加之朝廷賞賜的珍寶,全都在那口棺材裡頭。
四個人合計到半夜,擇日不如撞日,那是說動手就動手,當天回去各自準備,轉天天一亮,出城直奔邙山。
邙山地處洛陽城正北,洛陽城南是龍門山闕,伊水從中穿過,洛陽古都南望龍門、北倚邙山,前有望、後有靠,說什麼叫風水好,這地方就是樣板兒中的樣板兒,自古以來埋在邙山帝王將相數也數不清,山上到處都是墓冢,不過盜墓賊來得也多,以前的古墓都被盜過無數遍了,早已沒東西可挖,撞大運撞上一座盜洞少的古墓,也許還能撿着點兒什麼。
衆人要挖的那座四寶將軍墳,位於邙山西側,也屬秦嶺餘脈,盡是黃土坡子,丘隴起伏,深處就是軍閥頭子屠黑虎的祖墳,屠黑虎得勢之後,重修了這片墳地,前頭蓋了祖廟,他勾結外國列強,盜挖古墓拿國寶換取槍炮煙土,用來武裝部隊擴充地盤,自己也怕祖墳讓人倒了鬥,雖然這座將軍墳不算什麼大墓,知道的人都不多,可爲了防備土匪毛賊,他還是在附近駐紮了部隊,每天白天有當兵的來巡邏,祖廟後面的老墳,墳土周圍砌上厚重石磚,墓磚縫隙灌鐵水加固,用鋼釺鑿都鑿不開,如果有人想在深夜炸開墓磚,也會驚動山腳守軍。
這些事兒崔老道早都打探清楚了,哥兒四個繞開守軍,躲在一條山溝裡等着太陽下山,天黑透了纔好動手,當天趕上個雲陰月暗的夜晚,舊時迷信的說法,忌諱讓死屍被月光照到,月黑風高,正是盜墓者出沒的好時機,四個人吃了帶來的乾糧,換上夜行衣,黑紗蒙面,尋路來道屠家祖廟,此處格局和一般的土地廟相差無幾,當中是三間民房大小的正殿,兩旁是配殿。
快手馮見那兩人得手了,點起一盞馬燈,推開祖廟的大門,四人進了正殿,藉着燈光擡眼觀瞧,迎面懸掛着幾張發黃的畫像,當中是頂盔貫甲跨馬彎弓的武將,前邊供桌上有幾個牌位,擺放着點心瓜果豬頭燒雞之類的供品,軍閥屠黑虎正是得勢的時候,祖廟剛蓋不久,時常有人打掃,供品也剛換過。
草頭太歲孟奔抓起供桌上的燒雞啃了幾口,拿手在衣服上抹了抹油,指着那幅畫像上的武將罵道:“辦你孃的,畫得倒也威風,等會兒爺爺要看你在棺材裡的模樣。”
崔老道等人站在一旁冷笑,均想:“軍閥首領屠黑虎也曾帶兵盜墓發過橫財,他要看見此情此景,不知會是什麼臉色。”
楊方身法玲瓏,在殿中看罷多時,一縱身上了供桌,動如靈貓,聲息皆無。
崔老道等人暗中叫好,卻見楊方摘了祖廟中的四寶大將畫像,捲起來背在身後,奇道:“兄弟,你拿這畫像做什麼?”
楊方道:“有朝一日,我把畫像掛到屠黑虎的帥府中,讓那廝領教我的手段。”
草頭太歲和快手馮都說:“楊六哥藝高人膽大,屠黑虎非讓你給活活氣死不可。”
崔老道勸道:“兄弟們休要意氣用事,眼下先掏墳包子要緊,免得夜長夢多,老道我剛纔掐指一算,今天晚上犯太歲,煞星當頭。”
崔老道算卦,十卦九不準,偶爾準上一回也是蒙的,那是人盡皆知,因此楊方等人並不當真,問道:“煞星當頭又能怎樣?”
崔老道說:“爲兄剛纔算出三更犯煞,不是什麼好兆頭,咱這活兒不能耽擱,耽擱久了準出事,兄弟們先過來看看……”當即用手指蘸唾沫,在供桌上一邊比劃一邊說:“祖廟後頭有幾座墳,正殿牆後就是四寶將軍的墳,當年只是個很不起眼的墳頭,要不然早被盜墓賊掏掉了,軍閥頭子屠黑虎早先是個土匪,根本顧不上祖墳,這幾年打北伐軍得了勢,這纔開始重修祖墳,從這座祖廟來看,此人極是迷信,對祖墳看得很重,只怕挖壞了風水,不敢把棺槨挖出來重造墓穴,而是用巨石把墳土裹住,要挖他這墳包子可不容易,不過屠黑虎雖然也帶隊伍盜墓,卻是一個棒槌,他這法子也只能防棒槌,防不住倒斗的行家,咱們可以在祖廟正殿裡開桃園,掏個盜洞斜通進去,把墳裡的棺材瓤子拽出來,以快手馮的手藝,都不用出祖廟正殿,夜半更深之前準能完活兒。”
此言一出,楊方等人齊聲稱好,前清時文臣武將的棺材擺法有講究,文官頭朝西腳朝東,武將頭朝北腳朝南,從墳包子的高度,推算墳坑的深度,瞅準了方位,四個人一同動手,撬開正殿地面的磚石,快手馮掏土的本事無人可及,不到兩袋煙的功夫,已經把盜洞挖進了墳中,另外三人則將土洞子拓寬加固,無移時,快手馮摸到了棺材的如意祥雲底,也就是棺中屍身腳心所向的位置。
此時換了草頭太歲孟奔鑽進去鑿棺材底,清朝到民國時期的棺底,皆是如意祥雲蓮花之類,通常把棺材的祥雲如意底鑿穿了,即可以爬進棺材摸東西,也可以把屍骨整個拽至盜洞外邊,這是倒鬥行家纔會的手法,外行人挖盜洞挖不了這麼準,只能挖開墳土,看到哪部分棺板就鑿哪部分,開桃園這門手藝的高低,就分在這上頭了。
草頭太歲孟奔鑿掉了棺底,並沒有聞到屍臭,只有不曾流通的晦氣,盜洞內外的四個人,心裡不免有幾分納悶,這是怎麼回事兒?
從鐵帽子王僧格林沁率部剿滅捻軍,到這時候,怎麼也有五六十年了,在盜墓的這些老手看來,幾十年的墳根本不算久,說短可也不短,這麼些年,幾茬兒人都過去了,一口大棺材埋到墳裡,不可能沒有屍氣。
草頭太歲孟奔心急,說別管那麼多了,咱看看那將軍身上究竟帶了哪幾件寶物,他趴在盜洞中,從棺底鑿開的窟窿裡伸進手去,要用繩子將屍身拽出來,可伸手一摸不太對勁兒,不覺“咦”了一聲。
那三人一聽就知道有事兒,忙問盜洞裡的草頭太歲孟奔:“你摸着什麼了?”
草頭太歲孟奔退出來,臉色詫異:“奇了,我摸那裡頭冷冰冰**,不知是個什麼東西。”
快手馮見草頭太歲孟奔沒帶燈燭,盜洞裡黑咕隆咚,黑乎乎的什麼也看不見,說不上棺中是什麼東西,索性提了馬燈鑽進去,仔細看個究竟,沒一會兒出來了,也是一臉古怪神色,搖頭道:“這輩子從沒見過這樣的東西,別說見過了,聽都沒聽過。”
楊方和崔老道越聽越奇,問道:“棺材裡面到底有什麼?不是那將軍的屍骨嗎?”
快手馮說:“邪門兒了,這墳裡的棺材當中不是屍身,而是套着一口銅棺。”
崔老道故作鎮定:“內棺外槨,不足爲奇。”
快手馮說:“哥哥,我自出道以來,也不知掏過多少土,鑽過多少洞了,雖然看不清楚,但拿鼻子一聞我就知道,那是千年以上的古物。”
草頭太歲孟奔掰手指頭算:“屠黑虎曾祖這位四寶將軍,是同治二年還是同治四年死的,這……這……這個怎麼數也不夠上千年啊?”
崔老道說:“以古棺安放今人之事也是有的,咱也別胡猜了,乾脆把銅棺從盜洞裡拽出來,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眼看快到三更天了,事不宜遲趕緊動手。”
四個人又將盜洞加寬,草頭太歲孟奔有舉鼎的力氣,下去握住銅棺底下的獸環,其餘三人用繩子扯,緩緩將銅棺從盜洞中拖出,直累得氣喘如牛。
哥兒四個喘着粗氣,提着燈到近前,仔細端詳這口銅棺,其上古紋遍佈,但鏽跡斑駁,很難辨認。
楊方見這口銅棺形狀詭異,鏽蝕厚重,蒼苔斑駁,就像是在河底下撈出來的,心裡更覺古怪,問崔老道有何高見?
崔老道說:“爲兄也想不透了,這千年銅棺……怎麼會埋在屠黑虎的祖墳裡?”
草頭太歲孟奔看銅棺上還有鏈條鎖着,以爲是怕盜墓賊掏裡面的東西,他惦記着棺中寶物,便上去用力撬動。
崔老道忽然神色大變,低聲叫道:“且慢,這口棺材開不得,咱們上當了……”
楊方腦瓜子轉得也快,三轉兩轉,猛然醒悟過來,但爲時已晚。
這銅棺材年深歲久,常年受水土侵蝕,銅蓋一撬就鬆動了,從中冒出一股積鬱了千年的陰氣,馬燈的光亮頓時暗淡下來。
四個人吃了一驚,急忙抽身後退,避開那陣陰風,楊方目力過人,黑暗中瞧見棺材裡伸出一隻生有白毛的怪手,指爪蜷曲,撓在銅棺上發出“嘎吱嘎吱”的響動,深夜聽來,足以使人頭髮直立。
草頭太歲孟奔同樣眼疾手快,一看殭屍從棺材裡伸出了爪子,立刻輪板斧剁了過去,卻如中銅鐵,震得他虎口發麻,駭異之餘,失聲叫道:“邙山殭屍!”
楊方和崔老道、快手馮三個人,在剛纔那轉瞬之間,也不約而同的想到了這件事,據說人有三魂七魄,魂善而魄惡,鬧鬼那是陰魂不散,人死魂散如燈滅,有時候魂散了魄還留着,魄是人身粗糲重濁的陰氣,如若魂散魄存,遇到陽氣就會變成走屍,宋時有盜墓賊在洛陽邙山挖開一座古墳,遇到一具皮肉如鐵的殭屍,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死人所化,當場被撲死數人,殭屍唯獨怕天亮,天一亮就不能動了,因爲是陰魄不散,所以晝伏夜出,此外還懼怕驢叫,不過這種說法並無根據,當時那具殭屍追着最後一個盜墓賊,正好撲到樹上,指甲****樹幹拔不出來,雞鳴天亮後,被人發現報了官,官府差人察看,見這殭屍衣服已如紙灰,毛髮指甲兀自生長,銅皮鐵骨,刀槍不入,點上火也無法燒化,官家只好把它鎖在一口銅棺裡,放到洛陽城南的龍門山闕,銅棺鐵屍沉入伊水河底,吃倒鬥這碗飯的人,屍變的事經常遇到,水土原因使屍身出現各種變化,其中怪異之處不可勝數,但能撲人的行屍或走屍,還真沒幾個人遇上過,這種事情鳳毛麟角,少之又少,所以提到“邙山殭屍”,很少有人不知道,只是萬沒想到,那具沉在龍門之下的古僵,會出現在軍閥屠黑虎的祖墳裡。
其實楊方等人隱隱猜到了真相,只是變故突然,這念頭纔剛轉過來,他們這夥人想得挺好,卻被屠黑虎給算計了,軍閥屠黑虎一介土匪,能夠盜發多處古代大墓,其身邊必有異人指點,人家早把祖墳遷走了,而且料定會有高手來盜屠黑虎的祖墳,便從龍門山闕下撈出這口千年銅棺,埋到原來的墳中,又造祖廟殿堂,每天派兵巡邏,一般的毛賊不敢接近,真有本事盜墓取寶不隔夜的巨賊,天底下屈指可數,誰來誰就得遇上“邙山殭屍”,死上幾個賊子,也就沒人敢再打屠黑虎祖墳的主意了。
縱然在墳裡埋設炸藥,有快手馮殿臣這種盜墓賊入夥,也能應付得來,可沒人想得到屠黑虎會在祖墳裡放一具千年殭屍,單憑這點,楊方這夥人已先輸了一大截,崔老道暗罵自己大意,這地方要真是屠黑虎的祖墳,怎麼可能大修祖廟,夜裡又不駐兵看守,這不是有意招賊嗎?
這些念頭,在腦中電閃而過,四個人招呼一聲,一同壓住棺蓋,不料邙山殭屍怪力無窮,早裹着一陣陰風從棺中撞了出來。
崔老道和快手馮發覺按不住了,急忙往兩旁閃躲。孟奔那麼大的力氣,也被揭了一個跟頭,金鐘罩鐵布衫那口氣兒沒運過來,連同棺蓋重重摔落在地,張口噴出鮮血,半天掙扎不起。
楊方見勢不好,一縱身跳起來,抱住了橫架在殿頂的木樑,躲得快僥倖沒讓棺蓋壓住,再看棺中那殭屍長髮披散,指甲如爪,赤身無衣,遍體的白毛,祖廟殿堂中屍氣瀰漫,陰風大作,扔在地上兩盞馬燈搖晃欲滅,那殭屍起身時已然抓住了快手馮殿臣,爪子****胸膛,掏出血淋淋一顆鮮活跳動着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