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古墓中吃人的壁畫

二老道說老溝裡有古墓,葬着一具契丹女屍,此事關裡關外各朝各代的盜墓賊聽都沒聽過,僅有關外正一教的二老道們清楚,七八百年以前,契丹遼國受唐宋兩朝影響很深,陵寢墓穴也講究個風水龍脈,相傳遼世宗之女莽古是位薩滿神女,死後埋在老溝,墓室和甬道內繪有精美絕倫的壁畫,據說還用了活人殉葬,那時候這片荒草甸子還沒這麼難走,是片沃野千里的大草原,契丹皇室通常選取簸箕形窪地做墓穴,以爲前有壁後有倚的窪地是風水寶地,老溝中的古墓地脈,正是二老道祖師爺親自點的穴,事後險些讓遼北大王滅了口,一輩一輩傳到今天,所以二老道才能對老溝裡的契丹古墓瞭如指掌。

近幾年,二老道窮得快吃不上飯了,想起祖師爺傳下的幾處龍脈老墳所在,不禁起了貪念,他接連掏了幾處老墳,掙了些錢,可是不多,這次盯上了老溝裡的契丹古墓,深知墓中陪葬的寶物絕不會少,得手之後,下半輩子也不用發愁了。

老溝裡的古墓雖然少有人知,但自清末以來,外邊都謠傳老溝有金脈,很多要錢不要命的人聽信謠言進溝挖金,結果金脈沒找到,送命的人卻爲數不少。據大難不死的倖存者所言,溝裡是有些年代很古老的壁畫,壁畫中有吃人的東西,進到溝底洞穴的人,全讓壁畫妖怪給吃了,也有說那是洞中土鬼作祟,反正是種種傳言,說什麼的都有。

二老道也不知這些可怕的傳說是不是與契丹古墓有關,不過這年頭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既然敢掏墳挖墓就別信邪,過於迷信鬼怪之說的人,沒法吃倒鬥這碗飯。

古墓壁畫吃人的傳說,我和索妮兒是第一次聽到,當年能穿過草甸子走進老溝的人並不多,大部分人都死在半道了,要麼是陷進淤泥,讓沼澤吞沒,要麼是餵了成羣出沒的草蠓,我們想不明白,也感到非常好奇,壁畫只是畫在墓牆上的圖案,怎麼可能吃人呢?

二老道同樣是道聽途說,也不明究竟,他說:“興許是人們看壁畫年代古老,歲久爲怪,或是那壁畫中描繪的情形十分嚇人,傳到民間就說壁畫是吃人的妖怪,哪能當真呢?你們要想聽妖畫作怪的故事,老道可給你們說一個,宋朝那時候,黃河邊上有隻老狐狸,成精了道行不淺,時常變成女子模樣在城中走動,城中一位畫匠看這女子長得貌美,遂以丹青妙筆繪成美人圖,畫得簡直都活了,後來這狐狸精混進了皇宮大內,媚惑君王,不成想酒後現了原形,露出了狐狸尾巴,讓御林軍統領撞見,揮刀斬於五朝門,妖狐死後一縷陰魂未散,躲在那張美人圖中,後來美人圖落在民間,愚民們誤以爲那是仙畫,半夜掌燈之後焚香膜拜,畫中美人就能走下來,有一個財主信以爲真,出大價錢從當鋪裡收了去,他把仙畫供在自家後宅,想來個夜會仙女,從這起財主家裡人一個接一個被畫中妖狐的鬼魂害死,恰好我們老祖師爺打街上過,一瞧那宅子中的妖氣瀰漫,遮得人睜不開眼了,當即仗劍找上門去,用三昧真火焚燬妖畫,救了一方百姓。”

我覺得二老道所言全是信口開河,可東北民間流傳最多的就是這類鬼狐故事,因爲人們在深山老林中見多了狐狸的狡猾詭變,沒法不相信,索妮兒和張巨娃都眼都聽直了,又怕又願意聽,聽完還在腦子裡想。

當晚在草甸子上過夜,我也覺得身邊好像多出個人,渾身上下都不自在,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得太多了,接連做了幾個噩夢,恍惚覺得多出來的那個人在周圍來回走,整夜都沒睡安穩,我本以爲是錯覺,但天亮時看清楚了,身邊草叢裡真有這麼一位,只不過不是活的。

解放前聽信謠傳,冒死進老溝尋金的人爲數不少,可許多人不知厲害,走到半路就讓草蠓吸成了乾屍,乾屍僅剩一層皮包着枯骨,全身都是黑孔,死狀非常恐怖,這些乾屍倒在荒草中,年復一年的經受風吹雨淋,有些至今還能看見,成了通往老溝的路標,昨天夜裡黑燈瞎火的宿營,走得太累,聽二老道神侃完了,我鑽進帳篷倒頭便睡,天亮睜開眼才猛然發現身邊躺着這麼一位,那份驚喜可想而知,接下來的一天什麼也不想吃了。

第二天和第三天,天氣時好時壞,或是烈日暴曬,或是瓢潑大雨,哪種也夠人受的,有些地方繞不過去,不得不趟水而行,那就必須打上綁腿,防備螞蟥,這樣不停地在大草甸子中跋涉,繞過一片片的沼澤泥潭,白的雲,黃的草,一望無際,好像永遠走不到盡頭,走到第四天上午,陰雲滿天,風吹草低,地平線南面出現兩道黑線,有如兩條大黑魚在黃綠色草海中浮出的脊背。

索妮兒說:“那是荒草甸子中的炕沿子山,下面有道巖裂就叫老溝,說深也不算深。”

二老道看罷多時,喜道:“炕沿子山兩頭高中間低,形勢如同二鬼把門,跟祖師爺傳下的話一模一樣,不會錯,準是這地方,不過望山跑死馬,看這個遠近,至少是下午才能走到,時候也不早了,不如先吃了晌飯再趕路。”

當下在荒草中找塊平整地面坐下,四個人歇歇腳,啃兩塊乾麪餅子就貓爪菜,貓爪菜是草地裡的野菜,長得像貓爪,進草甸子帶不了那麼多幹糧,路上看見能吃的野菜就要挖出來用於充飢,二老道說好了到地方給一半錢,出去再給另一半,他把錢給了索妮兒,又說:“我跟我老徒弟到溝裡盜墓,人手不夠,你倆要是能幫把手,那棺材裡的東西可以一人挑一件,想要啥你倆自己隨便挑。”

索妮兒搖頭道:“原以爲老溝裡什麼也沒有,才答應給你帶路,可半路聽道長你那麼一說,才知道這地方真有古墓,現在我後老悔了,回頭讓我爺知道了非數落死我不可,我爺那老臉一拉長了,夠十五個人看半拉月的。”

二老道說:“只要咱們不說出去,哪會有人知道?你看你們來都來了,咋還後悔了呢?”他又問我:“老兄弟,你咋想?到手的錢你倆沒膽子拿?”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想跟二老道進去看一眼古墓裡的壁畫,之前聽他說的意思,那座遼代古墓規模不小,這種機會太難得了,我雖然聽瞎老義說過,倒鬥這碗飯不能吃,盜墓取寶擋不住一個貪字,貪心一起,義氣不存,賊膽也會越來越大,拿命換錢的勾當是切大腿喂肚子,早晚讓自己把自己吃了,不過畏首畏尾不敢去,豈不讓二老道和他徒弟以爲我膽小?人家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我輸不起這面子,跟索妮兒到一旁商量了幾句,最後答應同二老道進溝。

二老道說:“我老兄弟不愧是大地方人,老有見識了,別的我不敢保你,今天你就等着開眼吧。咱這些天在荒草甸子裡喝西北風啃貓爪子菜太苦了,完事回去我帶你們整好的吃,松子仁扒熊掌、松茸紅燒犴鼻子、鰉魚脣燉鹿筋,啥好咱整啥,可勁兒造,行不?”

張巨娃聽得口水都流下來了:“道長,那還說啥呀,你說咋整就咋整吧。”

二老道說:“妥了,這次是老道我掌局,你們可都得聽我的,一會兒歇夠了腳,咱先進溝瞧瞧,然後再合計下一步咋整。”

此時烏雲壓頂,一隻失羣的孤雁在陰霾的天空掠過,荒草甸子上隨即颳起了狂風,凜冽的風裡夾着冷雨,氣候急轉直下變爲惡劣,我們吃了幾塊乾糧,接着往老溝走,走到炕沿山上,只見山脊低矮,稱不上山,至多是個石坡,山裡有條東西走向的狹長溝壑,上窄下闊,下面有十幾米深,寒氣逼人,雨水順着岩層裂痕滲到了地下,二老道打着手電筒,帶頭從斜坡下到老溝底部,發現巖壁上有不少條形痕跡,頭大尾窄,像是生有四足的鯢,傳說老溝中有吃人的壁畫,可能是指這些痕跡,其年代要比契丹古墓早出很多。

張巨娃瞪着兩個大眼珠子看得出奇:“咋瞅這也不是會吃人的東西啊!”說着話,他伸出手要觸摸石壁上的痕跡。

我按下張巨娃伸出去的手:“換我是你我就不碰它,常言道無風不起浪,我想老溝裡壁畫吃人的傳言,不會是憑空而來。”

二老道對張巨娃說:“我老兄弟說的沒錯,想吃咱這碗飯,可得加小心。”

張巨娃說:“那行,哥,道長,我全聽你倆的。”

索妮兒也是好奇,問我:“你說溝底下畫的是啥?”

我說:“可能是蛇或者龍的圖案,也許是化石,年代太古老,已經看不清了。”

龍蛇之類的圖騰崇拜在內蒙各地並不少見,有草原的地方拜狼,有森林的地方拜熊,有洞的地方拜蛇,不過老溝這些痕跡渾然天成,也有可能不是人爲。

這些巖畫的比埋葬契丹女屍的古墓要早得多,當年尋金者在老溝遇險,傳言說此地有吃人的壁畫,指的應當是溝中巖畫,與我們要找的契丹古墓無關,小心翼翼地在溝中走出一段,既無人蹤也無獸跡,溝底潮溼陰冷,散發着一股腥腐的臭氣。

二老道拿出羅盤找方位,帶路在溝中東一頭西一頭地亂走。炕沿山南邊是片簸箕形窪地,中間低,兩端翹,北端高出南端。古墓墓室的位置在窪地下方,墓道入口在炕沿山老溝裡。溝底亂石崩塌,即使看出墓道在哪,憑我們幾個人也挖不動。二老道那套裝神騙鬼的伎倆雖不頂用,但堪輿認穴的本事卻實實在在,他見老溝裡的岩層堅厚無法撼動,爬出溝來到炕沿山上,手捧羅盤,左看右看,東比西比,一步一步量到山坡下頭,指着溝外一條淤泥野草覆蓋的巖縫說:“瞅準了,打這挖下去就是墓道。”

張巨娃聽得吩咐,從背囊裡掏出短鏟鍬鎬,分給我和索妮兒,在二老道的指點下,挖出巖縫中的淤泥荒草,淤積的爛泥雖然容易挖,但巖裂狹窄,手腳施展不開,又要刨防水溝,直到夜半更深,泥洞終於見了底,再往下是層抹着紅膏泥的條形大磚,使用紅膠泥溝縫抹平,我們三個摳出幾塊沉重的條磚,已累得呼哧呼哧穿着粗氣,只見泥洞下方露出一個鑽得過人的窟窿。

我看出二老道是避開溝中的墓門,直接從墓道頂部掏洞下去,由於常年受泥水侵蝕,條形磚砌成的墓道外壁早已鬆動,也不免佩服他這雙賊眼準得出奇。

二老道強忍着貪心,他說墓道封閉的年頭太久,裡頭陰氣重,一時半會兒沒法下去,況且天也晚了,大夥累得夠嗆,先歇一宿再動手,墓道里還有內門,明天有得忙活。

這一夜風雨不住,張巨娃對我們說:“你們信不信,盜墓時風雨交加,是古墓裡的死鬼在哭。”

索妮膽子不小,可對這些迷信的說法她是真信,聽張巨娃這麼一說臉都白了。

我對索妮兒說:“根本沒那麼回事兒,死鬼埋在古墓裡與荒煙衰草作伴,冷清寂寞了這麼多年,好不容易有人來看它,高興還來不及,怎麼可能哭呢?”

二老道說:“還是我老兄弟膽大不信邪,老道我早看你不是一般人,比我這夯貨徒弟有出息多了。依我看,孤魂野鬼再可怕,也不如窮神可怕,老道我是窮怕了,等咱這個活兒做成了,足夠下半輩子吃香的喝辣的,你們只要這麼一想,那就什麼膽子也有了。”

我們喝冷水啃乾糧,聽二老道說完話,連眼皮子也睜不開了,這一天實在累得狠了,四個人輪流守着通進墓道的泥洞,以防積水灌進去,忍飢受凍捱到天亮。

轉過上午,二老道點起一盞防風防水的馬燈,他讓我和張巨娃先進去探路,二老道囑咐說:“老兄弟你可得記住了,燈滅人就滅。”

二老道告訴我,這契丹古墓的形勢,是在簸箕形窪地下方有巨大的土丘,上方覆蓋着草甸,墓室挖在土丘裡,第一道墓門位於老溝,爲了使風水形勢不至中斷,用磚石膠泥將墓室和墓門之間的墓道連接貫通,墓門內側有封門石,墓室巖壁同樣堅厚無比,絕難鑿穿,盜此契丹古墓,最便捷的途徑就是從墓道頂部挖進去,可墓道里不通風,讓人呼吸困難,如果馬燈無緣無故突然熄滅,即是說明裡面還有陰氣,要趕快掉頭往外逃,夜長夢多,遲則有變,探命墓道,然後打開墓門進裡頭取寶,拿完東西立刻走人。

我們紮上綁腿,放繩子鑽下盜洞,陰冷的墓道中地勢逼仄,兩個人並肩走都顯得擠,而且土質十分疏鬆,碰到牆皮就連土帶泥一片一片的往下掉,隨時都有可能垮塌下來埋住墓道,條形磚砌成的墓道兩壁抹着層白灰面兒,下方繪有壁畫,但這段墓道損毀嚴重,泥水侵浸,僅有一些凌亂的線條可見,墓道中還有一些殉葬的人骨,也許是獸骨,爛得認不出了。

張巨娃人高馬大,膽子卻不大,跟在我身後問道:“哥呀,你以前進過古墓沒有?”

我說:“以前只在鄉下鑽過墳窟窿,還曾跟人打賭,到荒墳裡睡過一夜,可都是些早被掏空的老墳,裡頭除了幾隻東爬西鑽的蜘蛛以外,就什麼也沒有了,這樣的遼墓我也是第一次見,你給二老道當徒弟,沒跟他進過古墓?”

張巨娃說:“這半年多雖然跟道長掏過幾座墳,但也沒進過這種麼大的古墓,光是墓道就這老深,裡頭能有些啥?”

我心想:“你這是明知故問,古墓裡除了糉子還能有什麼?”之前聽二老道說,遼墓裡埋着一個契丹女屍,生前不僅是遼國的皇族顯貴,姿容豔麗舉世無雙,又是薩滿神巫,身份不比尋常。

張巨娃想象不出:“哎呀,那得美貌成啥樣?”

我問他:“你想想,你這輩子見過的女人當中,誰長得最標誌?”

張巨娃說:“索妮兒,條順盤亮,看着就招人稀罕,我沒見過比她模樣更好的了。”

我說:“索妮兒長得是好,要在前清她也算是格格了,跟這契丹女屍還真有一比,可她是在山裡長大的獵人,脾氣比老爺們兒還竄,氣質上只怕不如契丹神女。”

張巨娃說:“反正契丹女屍也死了,死人跟活人沒法比。”

我說:“沒準死而不朽,揭開棺槨仍是栩栩如生……”

張巨娃說:“那豈不變成殭屍了?哥呀,你可別說了,我膽小。”

我說:“對了,咱這話哪說哪了,你可別當着索妮兒的面再提,要不然她饒不了我。”

張巨娃說:“打是疼罵是愛,她稀罕你才數落你,我們這的老孃們兒都這樣。”

我們倆胡扯了幾句,膽子壯多了,走到墓道盡頭,提煤油燈照過去,是道雙扇木門,每扇門上有三排鎏金的銅釘,中間掛着佈滿鏽蝕的大鎖,炕沿山下埋壓的第一道墓門,是座石板門,墓道里一般都用巨石堵着,沒有牛馬別想拽得動封門石,而第二道墓門只是木質裹着銅皮,又兼受潮腐朽,根本擋不住人。

張巨娃將墓門上鎏金的銅疙瘩一一撬下,又掄鎬鑿穿了墓門,裡面卻積滿了沙土,挖開沙子又是積碳,屬於古墓裡的防潮層,好在不厚,沙土層後面是內門。

我和張巨娃全身又是土又是汗,想到即將見到地宮,都不免緊張起來,正待撬動內門,索妮兒突然從墓道後邊進來了,我說:“你怎麼來了?不怕契丹女屍嗎?”

索妮兒說:“看你倆下來半天沒動靜,擔心你整出啥事,咋還沒完呢?”

我說:“快了,還有一層內門,摳開這道門,裡頭就是地宮……”

說話的時候,張巨娃已用力撬開了那扇門板,地宮不過是在土丘裡掏出的洞穴,摳開墓門的一瞬間,只覺一陣讓人窒息的黑風從古墓裡吹出,我剛跟張巨娃說了半天契丹女屍的樣子,好奇心驅使之下,不由自主地拎起馬燈往裡頭照,想看一眼古墓裡有什麼東西,忽見漆黑的墓穴裡撲出一隻猙獰無比的惡獸,竟是全身白毛,金目獠牙。

馬燈讓墓穴中涌出的陰氣,衝得忽明忽暗,同時有隻從沒見過的惡獸,白毛金睛,張着血口撲將出來,我們三人幾乎是魂飛魄散,頭上毛髮直立,擠在狹窄的墓道里無從退避,眼睜睜看那惡獸迎面撲到,我惶急之際掄起手中的山鎬,狠狠揮過去,誰知掄了一空,山鎬重重砸在地磚上,發出“噹啷”一聲巨響,勁兒使得太猛,虎口都被震裂了,而那惡獸撲到我們身上有如一陣陰風,嗆得人不能呼吸,再看眼前什麼也沒有了。

我們驚疑不定,又感到喘不過氣,急忙從原路退出去,張巨娃把在內門前見到的駭人情形,給他師傅二老道說了一遍,這是三個人親眼所見,絕不會看錯,再進去非讓守墓的惡獸吃了不可。

二老道是吃倒鬥這碗飯的老賊,經驗何其豐富,他一聽張巨娃的描述,就知道那不是什麼守陵的惡獸,這座古墓千百年來不曾通風,繪在墓牆上的壁畫色彩鮮豔,和剛繪上去的沒有兩樣,打開墓門的一瞬間,墓裡的陰氣出來,壁畫上的色彩會隨空氣揮發一部分,人眼看到的鬼怪,是古墓壁畫隨陰氣揮發掉的色彩,老年間的人迷信,認爲那是撞上了鬼影,讓這陣陰風觸到,輕則受場驚嚇,重則被嚇掉魂魄,也等於要了人命,其實這是古墓保存完好的證明。

我想起瞎老義也說過這種事,二老道應該不是胡說,張巨娃卻說什麼都不敢再進古墓了。

二老道說:“這個沒出息的夯貨,整天啥都不幹,只想坐等着天上掉餡餅,也不尋思尋思你家祖墳上長沒長那根蒿草?膽小不得將軍做,怕死不是大丈夫,你還想不想掙錢蓋房娶媳婦過好日子了?”二老道深知張巨娃的念頭,如此忽悠一通,又把張巨娃的心思說活動了。

張巨娃發財心切,聽完二老道的話,硬着頭皮收拾斧子馬燈,等會兒要進古墓取寶。

二老道轉回頭,對我說:“老兄弟,我這老徒弟不頂用,這山炮玩意兒,做事吭哧癟肚廢老勁了,還是得指望你幫我一把,你知不知道,自古以來有釋道儒三教,儒教平常,佛教清苦,唯有道教學成長生不死,變化無端,最爲灑落,走到啥地方都讓人高看一眼,道門裡的長生不死雖不好學,但我師傅以前的道人們也能靠算卦看風水混口飯吃,撐不死,卻也餓不着,可傳到老道我這代,偏趕上全國解放破迷信除四舊,多少代祖師傳下來的飯碗,到我這沒法養家餬口了,又不會別般營生,不掏墳盜墓還能幹什麼去?老道我當年抽過大煙,身子壞了,受不住古墓裡的陰氣,所以等會兒要由你帶着我這徒弟進古墓,你還得多照應他一些。”

我心說:“你個賊老道可真會使喚人,自己不進古墓,把這些擔驚受怕的髒活兒累活兒,全推給我和張巨娃了。”可我這個人是吃軟不吃硬,那會兒又是年輕氣盛,明知爲難也不願推脫,當時聽了二老道的安排,讓張巨娃背了一條空蛇皮口袋,又帶上手套、繩索、手電筒、馬燈和斧頭。

此刻日已過午,估計古墓裡能有點活氣兒了,我和張巨娃戴上口罩正準備下去,索妮兒帶了杆土製獵槍,也要跟着我們一同進入古墓,她一是擔心我出事,二來也是好奇,越怕越想看,說到底還是膽子大,帶着獵槍嚇唬不了死人,也足夠給活人壯膽。

我本不想讓索妮兒下去,要說古墓裡有墓主陰魂我也不怎麼信,但伏火暗弩流沙落石未必沒有,通風的時間不長,沒準會把人悶住,墓道也是說塌就塌,可索妮兒執意要跟來,我只好讓她待在我身後不許往前去。

這次下墓道之前,二老道給了我一柱香,叮囑我們手腳越快越好,香滅之前必須出來。我問他爲什麼,他只說耽擱時間久了怕有變故。

張巨娃拎着馬燈斧頭在前,我和索妮兒拿了手電筒在後,三個人攀着繩索下至墓道,按原路摸到墓門前,遼墓地宮是挖在土丘裡的洞穴,有前中後三間墓室,前室很窄,到墓門僅有五步距離,迎面牆上是近似猛虎的獸形壁畫,張牙舞爪的巨獸盯着地宮入口,是個鎮墓辟邪的東西,大部分色彩已在墓門打開時消退,顏色暗淡,卻仍能看出猙獰兇惡之狀,古墓深處的壁畫顏色褪得並不嚴重,讓手電筒的光束一照,漆黑墓室中浮現出的壁畫依舊鮮豔奪目,分別描繪着人物鳥獸宮殿山川,還有羣臣歌舞飲宴的場面,技法高超,極具唐畫風采,置身其中,彷彿走進了一座千年畫宮。

地宮前室面積不大,卻比墓道寬闊得多,土洞四壁砌着墓磚,一進去馬燈就變暗了,手電筒也照不遠,晦氣仍是極重,還有股難聞的土腥氣,我們怕被悶住,不敢走得太快。

迎頭是惡獸把門的壁畫,兩側和頭頂繪着仙鶴祥雲的圖案,前室中四個墓俑兩兩相對,呈半跪姿態,看起來都是侍衛模樣,個個濃眉大眼,長髮披肩,身穿圓領團花長袍,足蹬長靴,腰間束帶,手中持有長錘,團花長錘靴子上全貼着金箔。

我看張巨娃想刮下金箔帶走,對他說:“二老道交代過,取後室的五件寶物就足夠了,遼墓裡的陪葬品太多,你要是連金箔都刮,三天三夜也完不了活兒。”

張巨娃倆眼都不夠看了,點頭答應:“嗯吶,我聽你的,哥呀,你說這些瓦爺手裡怎麼不拿狼牙棒,卻握着這像錘又不是錘的東西,能好使嗎?”

我說:“你知道什麼,瓦爺手持的不是銅錘,這叫金瓜,御駕之前不準見刃兒見刺兒,因此近侍只用金瓜,皇上看誰不痛快,便喝令侍衛拉出去在殿前金瓜擊頂,那就是把罪人按到地上,輪起這長錘砸腦袋,跟砸個西瓜似的。”

張巨娃說:“還是我哥行啊,連這都知道。”

索妮兒說:“我好像聽我爺說過,這叫骨朵……”

事實上索妮兒說的沒錯,遼墓武士手裡拿的是骨朵,很久以前是契丹人的兵器,也屬衛護儀仗之器,並非金瓜擊頂用的金瓜,那會兒我也不知道是什麼物件,信口開河罷了,我告訴索妮兒骨朵和金瓜沒什麼不一樣,只是關內關外叫法不同。

說話進了中室,天圓地方穹廬頂的洞穴墓室,土洞面積有四間民房大小,壁高三四米,手電筒照不到盡頭,兩邊分別有一間耳室,牆角也有磚頭砌成的石柱,上塗紅彩打底,又用黑白顏色勾勒出的花卉圖案,四周和頭頂都是整幅的壁畫,色彩鮮豔,形象傳神。

穹窿形墓頂上,用深藍顏色繪出深沉的天空,白色星辰點綴其間,東南有赤黃色的日輪,裡面棲息着三足金烏,西南一輪明月,玉兔桂樹都在這月宮裡,星空幽遠,日升月沉,讓人頓感兔走烏飛,深覺時光如電,人生瞬息,我擡頭仰望古墓頂部已逾千年的壁畫,看得心中砰砰直跳,索妮兒和張巨娃也是目瞪口呆。

我心說:“這契丹小娘們兒真會享受,死後還要看着如此精美的壁畫。”這麼想着,又把手電筒照向牆壁,溜邊往前走了兩步,發現古墓中的壁畫排列有序,描繪着墓主人生前的情形,有在宮殿中的飲宴歌舞,有祭神拜天的行巫儀式,也有在山林中騎馬射獵的場面,侍衛們身着甲冑,森嚴肅立,奴僕們卑躬屈膝傳酒送肉,更有侍從手牽披掛整齊的駿馬,執禮甚恭,好像在隨時等候墓主人出行,側面的耳室裡,堆滿了晶瑩剔透的瑪瑙盅水晶碗、白瓷青瓷碗盤、金壺銀罐,馬鞍馬鐙上鑲金嵌玉,別看積了一層淤土,但拂去積塵,那黃的金、白的銀、紅的瑪瑙,兀自燦然奪目,不是一般老墳裡的土雞瓦狗可比,雖然時隔千年,可一看這些壁畫和陪葬品,就能立刻想象到墓主人生前錦衣玉食,過着奴僕成羣一呼百諾的奢華生活。

張巨娃道:“跟這位墓主人一比,我真是白活了,憑什麼人家能過這種日子?”

我說:“你師傅有句話說得不錯,命不好誰也別怪,要怪就怪咱家祖墳上沒長那根蒿草。”

索妮兒說:“全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東西,要這麼多頂啥用?莽古生前有這麼多奴僕侍衛駿馬金珠,還不是年紀不大就死了?”

我問她:“你怎知契丹女屍年紀不大就死了?”

索妮兒說:“這有什麼可奇怪的,薩滿神女莽古,死的時候只有二十幾歲,要說埋在哪裡沒人清楚,提起莽古卻有不少薩滿教的老人知道,傳說莽古生前能通鬼神,明見千里以外,而且貌美傾國,舉世罕有。”

我說:“契丹女屍生前長得再如何好看,咱們也見不到活的了,可惜那年頭有沒照相機,留不下影像,不過……遼墓壁畫注重寫實,壁畫中應該是古人真容。”

我想在古墓壁畫中一睹大遼公主薩滿神女的真容,但前室和中室這麼多壁畫,其中竟沒有墓主的形象存在,可我知道,沉睡千年的契丹女屍並不在後室,她就在這個陰森的墓室中,始終注視着我們三個人的一舉一動。

我告訴張巨娃和索妮兒,已經離契丹女屍很近了,墓主就在這裡。

張巨娃問道:“哥呀,墓主爲啥不在後室?”

我說:“你白給二老道當徒弟了,後室大多用來放墓誌石碑,墓主人當然在當中的正室。”

索妮兒聽我說契丹女屍就在這裡,不禁怕上心來,埋怨我爲什麼不早說,遼國薩滿神女的傳說在東北流傳甚廣,如今的薩滿教只剩下跳大神兒了,據說古時候卻真有神通法術,可她聽那些老年間的傳說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害怕歸害怕,又忍不住想看契丹女屍的樣子。

越往古墓深處走,馬燈越暗,呼吸也愈發困難,站在牆邊,手電筒照不到墓室盡頭,我往前走了兩步,也覺得手心出汗心跳加速,舉起手電筒往前照,隱約看墓室盡頭的牆壁下,是一座石臺屍牀,約有半人多高,雕刻成龍首魚身的形狀,是個摩羯魚形牀,只有屍牀沒有棺槨,女屍側臥在屍牀上,契丹葬俗和關內有別,古代薩滿講究通靈之說,下葬忌用棺槨,這一點我聽二老道提過,當即走近兩步,上前看個清楚,索妮兒躲在我和張巨娃身後,也睜大了眼去看,我們都揪着個心,在手電筒的光亮下,仔細端詳面前的一切。

摩羯怪魚形狀的屍牀下部,也繪有人物圖案,那是兩女一男,無不形神兼備,畫中兩名侍女身穿青色宮裝,一持白鸚鵡立扇,一持金盆,旁邊還有一個老者,一身薩滿長袍裝束,頭戴無沿烏紗,面容削瘦,鷹鼻深目,連鬢絡腮的鬍鬚,兩手握在胸前躬身而立,相貌嚴肅,讓人望而生畏,在屍牀畫像前倒着三具乾屍,也是兩女一男,服飾和壁畫上的人物一模一樣,屍身上佈滿了黑斑。

這三個死屍想必是殉葬的人,墓牀彩繪中有這三人生前的樣貌,屬於墓主貼身的近侍,活人灌服水銀殉葬,死後身上纔有這種發黑的水銀斑,屍身年久不朽。

再看側臥於摩羯屍牀上的墓主人,契丹女屍臉罩黃金面具,兩根辮子盤於腦後,髮辮上勒有金箍,頭下是伏虎獸形枕,腰束寶帶,系如意扣,金網葬衣覆蓋下,還套着十一層斂袍,身下錦被繡着活靈活現的大孔雀,女屍戴着手套,腳踩金花雲靴,手腕上有一對龍首金鐲,寶石耳墜,金印戒指,腰佩琥珀柄玉刀,胸前掛着的一大串琥珀瓔珞,是數百顆琥珀加上龍盤珍珠浮雕飾件,通體用銀絲穿成,懷中抱着個用瑪瑙裝飾的黃金盒子。黃金面具可能是依契丹女屍生前容貌五官輪廓,使用金片打造而成,卻終究不是一張活人的臉,面具上冰冷的容顏凝固了千年,讓手電筒光束一照,黃金熠熠生輝,但在這陰森的古墓中既看不出美豔絕倫,也看不出安詳端莊,反倒顯得分外詭異。

我心想難怪將古墓裡的死屍比作“糉子”,從裡到外裹了這麼多層,原有的身形容貌哪還看得出來?

張巨娃呆望着契丹女屍半晌,對我說:“哥呀,瞅着老嚇人了,我說啥來着,這女屍不可能有我姐長得好。”

索妮兒沒聽明白,她問張巨娃:“你剛說什麼?”

張巨娃說:“姐呀,我哥說你長得和契丹女屍差不多,我說不可能,女屍咋能有你好看……”

索妮兒一聽急了,揪住我的耳朵說:“你怎麼拿我跟死人比?”

我疼得倒吸一口冷氣,忙把索妮兒的手掰開,對她說:“別信張巨娃胡言亂語,他準是把做夢的事當真了。”說完瞪了張巨娃一眼,又說:“黃金覆面之下才是契丹女屍的真容,你們敢不敢看?”

索妮兒說:“要不……別看了,死人的臉……能有啥好看?”

我說二老道交代過,這座遼墓裡的陪葬品多不可數,不過真正的無價之寶,全在契丹女屍身上,別的不用動,只取女屍懷中所抱的瑪瑙金盒、胸前佩戴的大串琥珀瓔珞、臉上罩着的黃金覆面,這三樣東西都了不得,尤其是黃金覆面,鏨着細密精美的龍鳳紋飾,更有契丹女屍生前的容貌輪廓,沒有第二件東西比得過它。

索妮兒說:“二老道說得好聽,爲什麼他自己不進古墓,從契丹女屍臉上摘這黃金覆面?”

張巨娃說:“我師傅他是真不敢來,他一進來準得死。”

我問張巨娃:“這是怎麼句話?賊老道一進契丹古墓就會沒命?”

張巨娃告訴我和索妮兒,二老道的祖師當年給這座遼墓看過風水,還指點了墓穴格局,但也立下過重誓,他和他的後人敢來盜挖此墓,必定死於非命。

我說你也是二老道的徒弟,你師傅怕死你就不怕?

張巨娃怔住了,驚道:“哎呀我哥,我真沒想到還有這骨節!”

我問他:“二老道都教過你什麼?”

張巨娃說:“那可多了,道長從頭教過我,盜墓起源於黃河流域,在民間發展到後來,融入了東北二人轉的技術特點,一般都是倆人幹活……”

我一聽就明白了,二老道那個損賊,根本沒把張巨娃當徒弟,這種話也只有張巨娃纔會相信。

張巨娃沒開過眼,見到裹在契丹女屍身上的金珠寶玉,不由得起了貪心,怕字拋在了九霄雲外,讓我幫他照着亮,這就要動手取寶,他跪地給女屍磕了個頭,說道:“小老妹兒,你死後留這老多好東西也沒啥用,勻給我們幾件,也是陰功不小,我這多有得罪了。”

張巨娃唸叨了幾句給自己壯膽的話,伸手想去取女屍身上的寶物,礙於屍牀前隔着三具乾屍,他身量雖高,胳膊長腿長,卻也夠不到那麼遠,只好先把乾屍拽到旁邊,灌進水銀的死人外皮枯乾,但格外沉重,張巨娃拖得十分吃力。

索妮兒提着馬燈和獵槍,跟在我身後,我把二老道給的那柱香插到墓磚縫隙裡,撐起蛇皮口袋,舉着手電筒給張巨娃照亮,此刻古墓裡通風的時間已久,手電筒和馬燈照明範圍擴大了些許,能看見女屍身後的墓牆上,同樣繪有壁畫,內容十分怪誕,讓人難以理解。

契丹女屍身後的壁畫中,上方是天狼奪月,佔據了整幅壁畫的一多半,圓月變成了黑色,而且大得兀突,讓人毛骨悚然,好像多看一眼就會被它吸進去,左上角有一條形態兇殘貪婪的巨狼,在古代中原地區的迷信觀念中,將月蝕當做天狗吃月,遼國則認爲是天狼奪月,兩者並無太大分別,指的都是一回事,壁畫下半部分卻是一座大山,山腹墓穴中有彩繪木槨,槨身有鎖鏈纏繞,木棺周圍侍立幾十個金俑,圍着這座山,躺有許多面無表情的人,男女老少均有,不知是死是活,這一切,都在無比之大的黑月之下。

張巨娃只顧着摸金取寶,我和索妮兒的目光卻讓這壁畫吸引,遼墓裡的壁畫多以寫實爲主,唯有這幅壁畫的內容怪誕詭異,又繪在契丹女屍身後,顯得非常重要。

我凝視良久,想不出這壁畫是什麼意思,委實在讓人難以理解。

索妮兒自言自語道:“這壁畫多像契丹女屍做的一個夢……”

我聞聽此言,不由自主地一愣,覺得索妮兒這話說到點子上了,契丹女屍罩着黃金覆面側臥在摩羯魚牀上,配以身後的壁畫,正如同展現着墓主人生前的夢境,讓人感到契丹女屍並沒有死,只是在陰冷的墓穴中沉睡不醒,若說是夢,這個夢可也夠離奇了。

我對索妮兒說:“沒準真讓你說對了,古代人迷信,以爲夢能通靈,且是左右吉凶的徵兆,契丹女屍生前是皇室貴族,又身具薩滿神女這重身份,生前做了這樣一個讓她念念不忘的夢,這個夢有可能很重要,以至於在她死之前,還不忘吩咐族人把夢境畫在古墓中。”

索妮兒望着壁畫中的黑月不寒而慄:“這一定是個無解的噩夢……”

張巨娃說道:“哥呀,你倆別瞅那壁畫了,死人做過的夢,跟咱有啥相干,幫我一把行不?”

我回過神來,只見張巨娃正伸着兩手,哆哆嗦嗦地托起契丹女屍的頭部,想要摘下掛在女屍脖頸上的琥珀瓔珞,可他兩手抱着契丹女屍的頭,沒法再摘那一大串琥珀瓔珞。

我對張巨娃說:“契丹女屍是薩滿神女遼國公主,你個窮光棍是什麼出身,也敢抱她?”

張巨娃顫聲道:“哎呀我哥,你可別嚇唬我了,我這都快嚇尿褲了,虧得我這趟出門帶了兩條褲子。”

我看張巨娃真是怕得狠了,只好不再看古墓裡的壁畫,先把手電筒關掉,別在腰後的皮帶上,讓索妮兒將馬燈往前提一些,然後從女屍脖頸上摘下琥珀瓔珞,感覺份量沉甸甸的,順手放進蛇皮口袋裡,心說:“便宜二老道那損賊了。”

張巨娃輕手輕腳地將女屍頭部重新放在獸形石枕上,明知這是個死人,可一看那黃金覆面上詭異的反光,就覺得稍有驚動,契丹女屍會突然坐起來,所以大氣也不敢出上一口。

取掉琥珀瓔珞之後,接下來要摘女屍臉上的黃金覆面,我想象不出黃金面具下有怎樣一張臉,死去千年之久的契丹女屍,是和墓室三個殉葬的侍從一樣,灌注水銀變成了滿臉黑斑的乾屍?還是依然保持着生前的容貌?

索妮兒以往聽多了薩滿神女的傳說,一看我們要摘黃金面具,嚇得捂住眼不敢看女屍的臉。

張巨娃說:“姐呀,你在後頭可不能閉眼啊,萬一你那獵槍摟走了火,一槍招呼到我和我哥身上,那我倆死得也太屈了。”

我告訴索妮兒不用怕,契丹女屍的臉,不會比墓室裡三具殉葬乾屍的臉更嚇人了,按理說黃金覆面下應該僅是一具枯骨,莽古有傾國之貌,一定極愛惜自己的容顏,灌水銀是能保持屍身不朽,可乾屍和活人的樣子相差太多,以往也只有殉葬的奴僕才用水銀防腐,這古墓裡又沒有棺槨,契丹女屍已經死去千年,保存再好也只是一堆骸骨了,身上穿金罩玉裹了十幾層斂袍,又以黃金面具罩臉,撐在屍牀上顯得還有人形輪廓,斂袍和覆面裡頭除了幾根枯骨可能什麼都沒有了。

索妮兒卻認爲薩滿神女莽古不是常人,至少看這契丹女屍的頭髮,仍是那麼濃密烏黑,只是沒了活人才有的光澤。

事到臨頭,張巨娃也沒膽子取下女屍的黃金面具,他先伸手擼下幾樣金飾和琥珀柄銀刀,遞給我放進蛇皮口袋裡,又將契丹女屍抱住金盒的手挪開,捧下那個嵌着瑪瑙的金盒,這金盒有一尺多長。

我揭開看了一眼,盒子分爲三層,頭一層只裝着幾塊刻有古符的獸骨。

索妮兒說:“我知道,這是莽古的噶啦哈。”

我聽說在東北地區,姑娘們喜歡一種獸骨製成的玩物叫“嘎拉哈”,傳到關內叫“羊拐”,關外是用豬膝蓋骨製成,關內則以羊膝蓋骨來做,但都不是這種的東西,這幾塊獸骨年代古老,表面光潤如玉,又刻着犬形符文,各面有赤黑青白幾種顏色,也許是薩滿老教預測吉凶用的東西,金盒其餘兩層,分別裝着玉璧和大如龍眼的明珠,我不知那玉璧價值幾何,只看那珠子讓馬燈照得泛出異光,只怕滅掉馬燈,憑着珠光也可以數清契丹女屍的頭髮,實再是非同小可,我想起瞎老義說過倒鬥最忌諱貪心,凡事不能做絕,琥珀瓔珞玉刀金匣皆是身外之物,取之無妨,至於黃金覆面和女屍頭下的伏虎玉枕不拿也罷。

我正想叫張巨娃收手,忽聽索妮兒說:“我瞅古墓裡的壁畫好像跟剛纔不一樣了!”

我掩上金盒放進蛇皮口袋,擡眼看向契丹女屍身後的壁畫,盯得久了會覺得要被那輪黑月吸進去,可要說壁畫在不知不覺間有變化,這我倒看不出來,反正那壁畫中間只是黑乎乎的一個大片。

這時地上插的那柱香也快燒到頭了,我本以爲這柱香可以燒一個時辰,沒成想至多能燒二十幾分鍾,我對張巨娃說:“差不多了,你要是不敢拿契丹女屍臉上的黃金面具,咱們就趕緊從古墓裡出去了,這可不是留之地。”

張巨娃初時提心吊膽,等他接連從契丹女屍身上擼下幾件金飾,一看沒出什麼事,賊膽更壯,拿一件是拿,拿兩件是拿,全拿了也是拿,當取不取,過後莫悔,想來想去,他還是要摘契丹女屍頭上的黃金覆面。黃金覆面後頭有玉搭扣,張巨娃用手攬住契丹女屍的頭,解開纏在髮髻中的玉扣,粗手笨腳忙得滿頭是汗,解了好幾次才解開,此刻地上那柱香早也燒盡了。

我不明白二老道爲何非讓我們在香滅前離開古墓,但這讓我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扯着張巨娃說:“別拿黃金覆面了,快走!”

張巨娃還捨不得撒手,那黃金面具已經被他揭掉了。我和索妮兒站在張巨娃身後,僅有一盞馬燈照明,看不到契丹女屍的臉,也不知張巨娃看見了什麼,黑暗中只聽他叫了聲:“哎呀我的哥呀,嚇死我了!”驚呼聲中,他如觸蛇蠍般閃到一旁。

晃動不定的馬燈光影下,我和索妮兒看到了契丹女屍的面容,這個被人們說成有傾國之色的薩滿神女,在黃金面具下卻只有一張枯樹皮似的臉,深陷的兩眼和嘴部像三個黑窟窿,如同壁畫上的黑月一樣可怖。

契丹女屍也許在生前受到那個噩夢的糾纏,死得格外痛苦,難怪把張巨娃嚇得不輕,我看在眼裡,也感到頭髮根子直豎,口中對張巨娃說:“讓你別摘女屍臉上的面具你非要摘,把自己嚇着了不是?”可側過頭一看,剛纔躲到一旁的張巨娃卻不在那,他如果逃出墓室,我不會聽不到腳步聲,活生生的人怎麼會在一瞬間突然消失?

索妮兒駭然道:“人呢?撩了?”

東北話說“撩了”,是說跑了的意思,我覺得張巨娃不可能撩得那麼快,不知怎樣作答,只好摸出手電筒照過去找人,猛然發現張巨娃讓古墓裡的壁畫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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