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柔風這個時候,正是對一塊石頭也能想像出會有猴子蹦出來的年紀,於是她雖然免爲其難地坐到冰冷的石頭上,腦子裡卻一刻不停地想像出無數個可能。
霍江之所以讓她坐在這裡等着,是不是那位圓通大師眼神不好,看到木屋外多出兩尊石像,以爲佛祖顯靈有所點化,他會走出來看一看摸一摸?
或者,這兩塊石頭是暗道的進口,在石頭上坐一會兒,石頭便能裂開,現出一條暗道,從暗道裡走進去,便是木屋裡面,出來就能看到一個老光頭正在敲木魚?
霍柔風想着想着,越發肯定了,於是她心安理得地坐在石頭上,就連屁股也不覺得涼了。
“霍九,你是幾月的生日?”一個乾巴巴的聲音響起,打斷了霍柔風的想入非非。
她只好收起自己那越來越離奇的念頭,不耐煩地說道:“我是四月的生日。”
“四月?”霍江自言自語地重複了一遍,便又不再說話。
霍柔風反而來了興趣,她一直對霍江很是好奇,此時不就是一個好機會嗎?
“聽說霍先生的女公子是自幼在無錫萬華寺長大的?說來也巧,我去年剛剛去過萬華寺呢。”
她一邊說着,一邊去看霍江的臉色,見霍江如老僧入定一般,雙目低垂,一動不動,她便又繼續說道:“我去的時候正是春日,萬華寺後山竹影綽綽,一頂小轎順着石階迤邐而下,從此,後山的庵堂裡便人去樓空。”
說到這裡,她看到霍江低垂的眼皮動了動,但也只是動動而已,他甚至沒有擡起眼瞼。
霍柔風卻來了興趣,反正坐在這裡甚是無趣,不如就逗逗這位大叔吧,誰讓他欠了霍家十幾萬兩銀子呢,要不回銀子,我和你說幾句話還不行嗎?
霍柔風掐指一算,這是一個昂貴到讓她心疼的交易,但是也只能如此了。
“霍先生,你說怪不怪啊,我在萬華寺時還見過那裡的一個俗家弟子,說是俗家弟子,其實也不算。他是梅樹嶺的村民,有一年山洪暴發,他被萬華寺的僧人所救,因爲摔傷了腦袋,一時記不起家鄉何處,便留在了萬華寺,據他所說,曾經有一位戴着玉簪的老爺向他打聽過後山的那座庵堂,霍先生,初時我還以爲那是家父,可是我問過父親身邊服侍的人,家父從不戴玉簪,他老人家一向只用赤金簪子。霍先生,那位俗家弟子在寺裡遇到的老爺,是不是您呢?”
她又去看霍江,見他依然保持着剛纔的神情,一動不動。
霍柔風不由得對這個人佩服起來,一個活人,一個活着的正常人,他是怎麼做到的,能讓自己的臉像石像木胎一樣的僵硬?
她繼續說道:“我們家是商戶,祖宗幾代都是商戶,我們家至今爲止,只出過一個秀才,就是長房的霍二,他考中秀才的時候,我們杭州霍家家家戶戶放了鞭炮,族裡的老祖宗還到祖墳前大哭了一場,說我們家祖墳冒了青煙,終於出一位秀才老爺。”
“霍二中了秀才,族裡有幾家便也削尖腦袋把兒子送進杭州城裡有名的書院,也想供出一個秀才來。霍先生你是不知道啊,江南的那些讀書人狗眼看人低,九爺我夠有錢吧,別說江南,就是大江南北,比九爺有錢的小孩子也不多吧,可就是這樣,那些小有名氣的讀書人都不肯給九爺做西席,我家出的束脩銀子,都夠買下一間書院了,他們還是不肯。九爺都這樣了,其他人家更不用說了,他們雖然羨慕霍二,可是也只能在我們霍家掏錢供的私塾裡唸書。”
她說到這裡,就見霍江終於擡起眼瞼,道:“你在杭州時,一直沒有讀書?”
霍柔風眨眨眼睛,讀書人就是讀書人,別人家的兒子讀書的事,比起自家女兒的事還要重要,這個霍江,也是個拎不清的。
霍柔風便道:“杭州有位張先生,書讀得很好,可是家裡很窮,我姐便把他請來坐館,張先生來到我們家,衣食無憂,他一邊教導我,一邊溫書,這次我來京城,張先生也來了,他明年要參加會試,霍先生,聽說您是做過主考官的,如果這一次您還做主考官,說不定能做張先生的座師呢。”
霍江嘴角閃過一絲嘲弄:“你就這樣篤定他能考上?”
霍柔風點點頭:“張先生因爲給我做西席,被杭州的學子們嘲笑,他們笑他爲五斗米而折腰,失了讀書人的清貴。可是當初張先生家貧時,這些人卻沒有一個出手相助的。霍先生,張先生是個知恩圖報的人,他說他來我家是爲了報恩,我雖然年紀小,可也知道懂得知恩圖報的人都很難得。張先生只是個舉子,可是卻比某些才高八斗,德高望重之人更知好歹,霍先生,你說對嗎?”
霍江再次擡起眼瞼,正對上霍柔風一雙狡詰的眸子。
他冷然道:“霍九,你是在說我嗎?”
霍柔風嘻嘻一笑,露出一排整齊的編貝。
“霍先生,當年你爲何要把女兒交給我爹,我爹花了十多萬兩銀子,才把霍思謹供養成人,霍先生,這件事你不會不知曉吧,怎麼了,見到故人之子,你爲何知字不提?”
霍柔風越說越氣,但是她並沒有顯露出來,對於霍江這種如同石像一般的人,即使她大發雷霆,霍江可能也只是再把眼皮垂下去,如同半死不活的假人一樣。
所以,發火是沒有用的。
霍江顯然沒有想到,霍柔風會開誠不公一針見血地質問他,他怔怔地看着坐在對面青石上的霍柔風,嘴角翕翕,好一會兒沒有說出話來。
見他不說話,霍柔風哈哈大笑,笑夠了,這才說道:“我方纔還覺得霍輕舟和霍思謹長得全都不像你,可現在看來,你們父子三人不但像,而且很像,都很會裝。霍先生,你認識我爹嗎?”
山風襲來,來着刺骨的寒意,霍江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