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還是要從典當業開始講起,太爺爺的天順當倒閉之後,舊社會的當鋪也逐漸慢慢消失。直到新中國成立,舊當鋪換了名頭,變成了公私合營,又重新開張營業。但好景不長,在1966年開始的那場浩劫中,當鋪終於被正式命令撤銷,徹底消失。
從此,在長達二十多年的時間裡,中國大地上,完全沒有了當鋪的影子。
斗轉星移,滄桑變化,時間轉眼就到了70年代末,那時候太爺爺早已去世,全國都在號召上山下鄉,而我的父親吳國強,就成爲了百萬知青中的一名,也和許多知青一樣,在偏遠的北大荒一個小縣城裡偷偷談起戀愛,最後和我媽有了我。
關於父親的名字,我總是忍不住想吐槽,我太爺爺叫吳國良,他叫吳國強,聽着跟哥倆似的。我母親告訴我,據父親自己說,他起名字的時候,正是全國上下一片紅,砸爛一切舊思想,而且那個年代取名都是這樣,什麼建國,建軍,忠華,國強,一抓一大把,人都快瘋了,誰還去管你太爺爺叫個啥名?
至於我的名字,我爹倒是不含糊,我還沒出生就給我取好了名字:吳常。
理由很簡單,也很充分,我爹姓吳,我媽姓常,而且這名字還有一個含義,感嘆命運無常。其實這是我爹真實的內心寫照,只不過在那個無神論的年代,他老人家早就把黑白無常拋在了腦後。
結果被拋下的不僅僅是黑白無常,就在我出生的那年,全國知青大返城運動就來到了,父親從此回了城,拋下我們娘倆獨自過活。
關於生活的艱難不必多說了,總之我還是有驚無險的長大了,但十六歲那年,母親患病去世,從此我就一個人生活,直到後來,我的爺爺輾轉找到了我,並且在他的安排下,進了當地一家叫做隆翔的典當行裡當了學徒。
選擇這個行業,或許也是爺爺故意的安排,至於我那個不負責任的爹,早在幾年前就獨立離家,跑到南方去闖世界,直到後來爺爺去世,我都沒有見到他老人家的身影。
爺爺去世之前,給我留下了一本泛黃的筆記,裡面記錄的,正是太爺爺當年的一些隨筆,從這些字跡裡,我才得知了自己家族的過往,還有許多關於典當行裡面不爲人知的一些事情。
他對我說,以後等你長大了,就可以憑着這東西,去找你親爹。
只不過關於這件事,我是比較泄氣的,在那家典當行裡幹了幾年之後,我更是徹底沒了這個念頭,二十多年了,僅僅知道一個名字,和一張褪色的老照片,讓我上哪找他去?
在這幾年中,我的注意力完全都用在了經營店鋪上面,閒暇時就翻看太爺爺的那本筆記,就這樣時間很快過去,轉眼就進入了1999年。
……
此時的店鋪已經是我在經營,老闆潘海貴因爲我這兩年表現不錯,索性把店鋪交給我打理,自己去省城又開了一家店,所以,我現在的身份是龍翔典當行的掌櫃兼典當師,用舊時的話來說,也就是大朝奉了,跟我太爺爺剛好一個地位。
不過這店的規模卻是要小了很多,裡外也就我一個人,外加一個小夥計王成,每天收點貨,放點貸款什麼的,日子過的倒也清閒自在,反正錢都是老潘出,我只不過一個月拿一千五的工資,外加5%的提成而已。
這天我在店裡閒來無事,泡了杯香茶,坐在裡間屋子,翻出太爺爺的筆記,
隨意翻看着,夥計王成的聲音忽然打斷了我的思緒。
“掌櫃的,有人贖當。”
我擡頭看了看,王成在門口探頭探腦,我放下筆記,對他說:“有人贖當,按手續辦就是了,還要叫我麼?
王成壓低了聲音說:“這個贖當的有點蹊蹺,點名要找掌櫃的,您看……”
我皺了皺眉,贖當的嘛,無非拿着當票來送錢,還能有多大蹊蹺?
“你就說掌櫃的馬上出來,讓他等一會。”
我對王成說道,他應了聲就去了,我放下茶杯,又坐了兩分鐘纔出去,走到前堂,王成指了指沙發上坐着的一個人說:“我們掌櫃的來了。”
我上眼一看,這是個中年人,大概四十多歲,鷹鉤鼻,金魚眼,滿臉陰梟,見我出來,坐在那沒動,打量我幾眼,忽然笑了,用一口蹩腳的普通話說:“隆翔號什麼時候找了個這麼年輕的掌櫃,你能看懂當票麼?”
我心裡不僅有氣,這是來找茬的吧?開典當行的,誰看不懂當票?
我淡淡笑了下,也在一張太師椅上坐下來說:“這位先生既然有當票,還請拿出來過目,要是看不懂,您罵我。”
他盯着我看了一會,才從懷中緩緩取出一張泛黃的票子,拿腔作勢地說:“我就是怕你們賴賬,說我這當票無效。”
他這話更是難聽,我不動聲色地說:“您放心,咱隆翔號雖然不起眼,在這小小的縣城裡也是老店了,保證童叟無欺,您手裡的當票,只要不是過期的,僞造的,保證有效。”
他這才嘿嘿一笑,把當票遞給了我,我拿在手裡一看,頓時心裡就是咯噔一下,這人果然是來找茬的。
這張當票,真假且不說,但這紙張早已泛黃破損,字跡模糊,上面的日期寫的居然是民國二十八年,後面已經看不清了,但細細算來,民國二十八年應該是1939年,我倒吸一口涼氣,這張當票居然已經六十年了,而且上面當票字號正是隆翔二字。
更加讓我驚訝的是,這當票上面的期限,寫的竟剛好是六十年,也就是說,從1939年起,六十年內憑當票來贖當,都是有效的。
這的確有點蹊蹺了,當票,或者幾月,或者幾年,哪有六十年期限的?
而且,今年是1999年,剛好滿六十年。
我壓住了心頭的緊張,再往下看,字跡更加難以分辨,而且都是些老當鋪的特殊寫法,真別說,換成別的夥計,還真是看不懂這個當票。
過去的當鋪,在寫當票時,多用草書、減筆或者變化字,一是寫的速度快,一揮而就。二是讓外行人難以辨認,無法摹仿、篡改、僞造。三是防止一些江湖騙子。
在當鋪內部一些專業的行話暗語,外人也聽不懂,由於開當鋪的徽商較多,所以大多就用徽話來表達,例如從一到十的數字,就叫做“搖,按,瘦,掃,尾,料,敲,奔,角,杓”,東西叫“端修”,什麼東西叫“楊木端修”。
當鋪也會自己作鬼,坑害當戶,所以都用特殊的草字,減筆字,變化字,行內人認得,外人卻是認不得。比如當一件衣衫,衫字就寫成“彡”,襖寫成“天”,棉寫成“帛”,皮袍寫成“毛夭”,而且字寫的極草,跟鬼畫符差不多,凡是初進當鋪的學徒,首先就要練習這種怪字。
現代典當行裡的夥計,有幾個認識這種字的?
不過很湊巧,我就認識這種字,太爺爺就是幹這行的大朝奉,他那本筆記裡,五花八門,應用盡有。
我把這張當票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去掉那些什麼蟲蛀鼠咬概不負責的廢話,結論如下。
這是一張1939年的當票,期限六十年,當的是一座宅院,前七後八,共十五間屋子,外加花園一座,當大洋五百塊。
我感覺我的腦子有點不夠用了,其實嚴格來講,我完全可以不認這個當票。
因爲隆翔當鋪的確是個老字號,也是老潘家的祖業,但中間斷代了幾十年,老潘開這個店,一共也不到十年,還是借了改革開放的機會,否則他現在還在老家種地呢。
誰又敢說,他這個隆翔典當行,跟六十年前的隆翔當鋪,有什麼關係?
再說,一張六十年前的老當票,已經模糊破損看不清字跡,我又憑什麼要認?
我定了定神,對這人說:“請問先生,這這張當票裡的宅院咱們先不管,六十年期限也不說。我想問問,這1939年的老隆翔號,您憑什麼說跟我們是一家的呢?要知道我這店鋪開起來才幾年光景,我看,你是找錯地方了吧。”
這人並不在意,隨手拿過那當票,嘿嘿笑道:“我就知道你們要賴賬,不過我也不怕,看清楚,這當票下面有落款,潘廣年。我已經調查過了,這個潘廣年就是你們這裡老闆,老潘的親爺爺,如果他不認祖宗,那我也沒辦法,但他要認祖宗,這個當票,就是你們家的,上面可是寫了,當期六十年,現在這當票一沒過期,二非僞造,現在我來贖當,怎麼,不想給麼?”
我笑了起來:“你老真會開玩笑,就算是潘家的老產業,這都六十年過去了,再說這些年世道大變,有多少好東西充公的充公,失落的失落,你拿着爺爺輩的東西找孫子要,這也有點不講理吧?”
這人哼了一聲,臉色有點難看,說:“父債子還,天經地義,何況這當票的期限並沒過。當鋪的規矩,如果東西丟了毀了,那就按價賠償,這座宅院,是我們常家祖上留下來的,佔地頗廣,按現在市價,大概也要幾百萬,告訴老潘,如果宅子沒了,就準備錢吧,明天我會再來。”說完,他就頭也不回的走了。
常家老宅?
我心裡不禁一動,忙喊住了他:“等一下,你剛纔說的是,縣城西郊外的那個常家老宅?”
這人在門口回過頭:“當然,難道這縣城裡,還有第二個常家老宅麼?”
他說這話的時候一臉的謹慎,又帶着一絲傲然,我有些猶豫了,他說的常家老宅,在我們這裡也算小有名氣,那是一個解放前就破落了的老宅子,孤零零坐落在縣城一角,緊挨着一座墓地,很少有人去那個地方。
因爲,那個老宅已經荒棄了幾十年,有很多人都說,老宅子裡面經常會有奇怪的人影出沒,還有人看到幽暗的燭光,甚至聽到夜半女人的哭泣。
簡單來說,那個老宅子裡面,鬧鬼。
我把這個客人重新請了回來,然後走到裡間,撥通了老潘的電話。
這件事已經不在我能處理的範疇之中,同時我也很是質疑這人的來意,但我沒想到的是,老潘在電話裡確定了這件事。
他對我說,這是真的,常家老宅的的確確曾經抵押給了當年的老隆翔號,並且告訴我,當年抵押的房契和地契,就在密室裡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