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手高高擡起,眼看着就要落到了我的臉上,身邊海棠忍冬都忍不住往前邁了一步。
就在這時候,外邊傳來一聲怒氣十足的大喝。
“住手!”
老夫人身後跟着一羣人,一手搭在珍珠的腕子上,一手拄着柺杖,顫巍巍地走了進來。見到父親高舉的手,皺眉道:“侯爺這是做什麼?嫣兒有錯,只管說她,哪裡就有個做父親的動手打的?女兒該教養的道理竟是不知道了嗎?”
父親沒想到老夫人這時候能來,更沒想到這老人家一進門就先數說他的不是,大感尷尬,頗爲不服氣地爭辯道:“母親您瞧瞧,誰家嬌養的孩子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來?打砸庶母的屋子!”
“老夫人……”白蓉蓉含着兩包眼淚,悲悲慼慼地開口了,“都是妾身的錯,妾身不該進來,惹得大小姐生氣。侯爺都是爲了妾身才一時氣惱了,請您不要怪罪侯爺。”
她用一方雪白的錦帕掩着嘴,彷彿隨時能夠吐出血來,突然就轉身朝着我跪了下來。已經進了初冬,地面上硬邦邦的,她這一跪,咚的一聲,叫人聽了都覺得疼得慌。
見她轉身時候,我便有了防備,輕輕盈盈地避開了。
我可以爲了一個關雎院的名字砸了匾,掀了她的屋子,究其原因,還是佔了一個嫡庶的大義。但是若是叫庶母跪我,那麼就真是有理變成了沒理。當着老夫人,以及她身後的二夫人沐靈語等人,我是不會留下這樣現成的把柄的。
“哎呦,白姨娘怎麼說跪就跪下了?”二夫人驚叫一聲,連聲吩咐身邊的丫鬟,“還不趕緊着,去把人扶起來?這大冷天的,就是不在意自己個兒的身子,還得想想肚子裡的小的哪!”
說着便向老夫人笑道:“母親,您看這麼冷,是不是叫人先進去說話?白姨娘好歹有身子呢,再說就是嫣兒,嬌滴滴的也禁不住凍啊!”
老夫人點了點頭,掃了一眼院子裡的丫鬟僕婦們,冷哼一聲,先行往裡走去。
“你們還站着幹嘛?還不散了去幹活?”
二夫人擺着一副當家主母的架子喝道,“一個一個都閒的發慌了,再叫我看見你們惹是生非的,月錢糧米都扣了!”
梨香苑裡的三四個小丫鬟原本是躲在一旁的,聽了這話都一溜煙兒地跑了。石榴等人看着我,見我頷首,方纔一窩蜂地散了。
二夫人便有些不悅,走過我身邊的時候,似笑非笑地說了一句,“還是嫣兒你的話中用,唉,這些奴才也是跟紅頂白的勢利眼。”
“二嬸這話就說錯了。嫣兒倒是覺得這些都是難得的忠僕呢,畢竟,如今當家的人是二嬸您,若真是勢利眼,哪裡用您說話,您一個眼神,她們就得上趕着巴結呢。”我笑吟吟回了一句。
二夫人眼中閃過怒色,只是轉瞬間又換了笑容,似是慈愛又似是親近地伸出手指在我額間一點,嗔道:“你這丫頭,就是嘴頭不肯饒人!”
說着,扭着腰肢進去了,髮髻上一溜兒垂珠釵便隨着她的身形一搖一晃的,光華奪目。我眉尖皺了一下,二夫人同老夫人一樣,都是出身寧豐伯府。寧豐伯府從老夫人那一代開始,便已經沒落了,不然也不會將堂堂的侯府千金許配個才發跡的武將。到了二夫人的時候,空有個伯府千金的名聲,還是嫡次女,嫁妝便越發簡薄了。若非如此,二夫人也不會時時刻刻地盯着我母親的嫁妝。
侯府裡,每位夫人小姐的衣裳首飾都是有定例的,每季衣裳四套,冬日裡的綿衣斗篷等不算,每年首飾兩套。若是另外添置,便需要老夫人點頭,或是用個人的私房去買。
二夫人頭上這垂珠釵,是京中採蝶軒所出的,原本是一整套的南珠頭面,不零散拆賣,明碼標價,一千五百兩。
之所以這麼清楚,是因爲,採蝶軒是我母親嫁妝裡的一份產業。
二夫人當家了,必然會撈油水。但如今侯府裡的收益有限,她能插手貪墨的地方不多,我可不認爲她辛辛苦苦貪墨的銀子,會捨得大手筆給自己添置這樣奢華的頭面。
沉了沉眼簾,我跟在她身後走了進去。
“嫣兒,跪下!”
才邁了進去,就聽見老夫人怒氣十足的厲喝。
我視線一掃,忍不住就彎起了嘴角。石榴她們果然很是賣力,這二層小樓裡,從樓上到樓下,都是一片狼藉,甚至樓梯上,還搭着幾件兒緋紅海棠紅色的衣裳。
多寶閣倒了,聳肩瓶碎了,裡邊插着的花兒也被碾成了花泥,滿室狼藉,根本看不出原來的模樣。
老夫人陰沉着臉坐在勉強騰出來的玫瑰花雕靠背椅上,父親亦是一臉怒色,那眼神恨不能撕碎了我。而白蓉蓉,已然哭倒在了他懷裡。
沐靈語站在老夫人身邊,幸災樂禍地看着我。
二夫人則是進了門便一聲驚呼,彷彿看到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更無比誇張做作地捂住了自己的嘴,驚恐看我,“嫣兒呀,這都是你叫人砸的?”
“大丫頭,你有什麼話說?”
老夫人深深吸了口氣,似是要將憤怒壓下去,兩道稀疏的眉毛緊緊皺起,在眉間形成了一個川字,嘴脣兩邊的法令紋愈發鮮明瞭些,更顯得嚴苛冷漠。
海棠跟在我的身後,偷偷扯了扯我的衣襟,示意我小心說話。
“確是我叫人砸的。”我渾然不在意,大大方方地承認了。
老夫人胸口起伏了幾下,看樣子是真的氣到了。
“你,你給我跪下!”
我眨了眨眼,無辜又委屈地問道:“祖母,若是在您的春暉堂,您有話,嫣兒二話不說,拼了這雙腿不要,也會跪下。但如今……祖母,嫣兒無錯,爲何要跪?”
“你這孽障!”父親怒斥道,“打砸庶母住處,頂撞長輩,還不是錯?我看都是林氏將你慣的!”
“父親,您這話嫣兒不能認!”
我挑眉,冷笑,“白姨娘進門不過月餘,她以什麼身份進來的,我想誰都沒忘。如今春暉堂涌路上,恐怕還有白姨娘下跪時候的印記呢。”
“嫣兒,怎麼能和你父親爭辯呢?”二夫人在一旁架橋撥火,做出憂心忡忡的樣子勸道,“就算是妾室,那也是你的庶母。哪怕有什麼錯處,也該是大嫂來處置,哪裡有你來的呢?傳出去,人家還不都得以爲咱們侯府的女孩子們都是不懂規矩不懂孝敬的呀!”
她話音落下,老夫人面上的不悅便又加重了幾分。
看來,二夫人也不是完全的沒有腦子,至少,她能抓住老夫人的心理,知道老夫人最是注重面子的。只這一點,就叫老夫人更加對我不滿了,連帶着,還將矛頭指向了我娘。
果然老夫人便對身邊的珍珠吩咐道,“去,把大夫人叫來。叫她看看,她的好女兒!”
“不必麻煩了。”
清雅柔和的聲音傳來,隨後便是母親的身影走了進來。見到一屋子的混亂,她先是愣了下,隨即便笑了,轉頭看看我,目光中充滿了欣慰和安撫。
“哼,你養的好女兒!”父親見到母親,冷哼一聲漠然道,聲音卻是低了下去。
“侯爺,嫣兒是個好孩子。”母親輕言細語,無論何時,都沒有失去過公府嫡女的風儀。
老夫人一拍椅子,怒道:“好孩子?林氏你給我說清楚,誰家的好孩子,會將手伸到了父親的房裡頭?”
母親微微一笑,“老夫人,您誤會嫣兒了。”
說着叫茯苓,“去將外邊的匾拿進來。”
茯苓轉身出去,片刻後撿了那兩塊斷匾,母親示意她放到老夫人面前去,柔聲道:“母親您看,白姨娘年紀輕,攛掇着侯爺給她住的地方提了這麼個名兒,可有將我這個主母放在了眼裡?”
“這是……”老夫人也認得字,看到那硃紅色的關雎二字,一時語塞。轉而便勾起了一腔火氣,狠狠瞪了一眼白蓉蓉。
白蓉蓉捏着帕子原本還依偎在父親的懷裡,一觸碰到老夫人冷冽的目光,纖細的身子便是一抖,面色愈發白了些,彷彿是怕的很。
父親不由自主地將手臂收的緊了些,賠笑向老夫人解釋:“這也怪不得蓉蓉,是兒子一時興起所致。又是在內院裡,畢竟也礙不着什麼。”
老夫人神色稍有鬆動。
“侯爺這話糊塗。”母親依舊是輕輕柔柔的,眉眼間沒有分毫的怒色,甚至對於白蓉蓉偶爾擡起眼來的挑釁也是視而不見,只對父親正色道,“此事說大不大,說小卻也不小。若是白姨娘纏磨着您所爲,還能說一句是妾室爭寵不擇手段。但若是您爲了討好妾室爲之,那傳出去,豈不是叫人說您寵妾滅妻亂了嫡庶?妾身雖不願做個小肚雞腸的妒婦,卻也不能容下這樣置您名聲於不顧的行徑呢。”
說着,摸了摸我的頭髮,含笑道,“嫣兒聽我說了,自然不忿白姨娘爲了自己的幾分體面,竟不顧您的聲名,這才衝動了些。回頭,妾身自會罰她禁足。只是,這白姨娘也須長個教訓了。”
我聽得目瞪口呆,還能這樣?
往後,誰再說母親是個性子軟糊塗的人,我一定不能答應!不過寥寥數語,便將我這個眼裡沒有長輩的不孝女,變成了維護父親名聲的好女兒。這,纔是真正的大家子裡調教出來的主母手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