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面色微微一變,原本柔潤的眸子裡竟透出了幾分無奈和悲哀。
“沒什麼,人與人之間,總是要講究緣分的。老夫人喜歡的是性子嬌憨天真的女子,或許是因爲這個我纔不能入她老人家的眼睛吧。”
輕嘆了一聲,母親有些黯然,只是一瞬間,便又低聲道,“不過,你父親一直待我極好,我也該知足了。”
她託着腮,清媚瀲灩的面容上流轉出幾許的羞澀,眼眸裡也是一片似水柔情。
我張了張嘴,終究還是沒有出聲。如今的母親,全心全意地信賴着父親。她努力做一個好妻子,然而……我永遠忘不了,前世她死後不到百日,父親便已經迎娶了繼母進門!
那時候,我已經被送到了尼姑庵裡。我不知父親對母親的死有沒有半分的不捨,只知道,兩年後我回到侯府的時候,才從別人嘴裡知道,母親因辱沒了門風,死後不但沒能葬入沐家祖墳,甚至連個靈位都沒有,真正的死無葬身之地!
哪怕有半分的夫妻情分,又怎麼能夠叫母親死後淪落到這樣的境地?
只是眼前的母親顯然對父親有着非常深的信賴和感情,看着她酡紅的面頰,我實在不忍心打破她的這份兒幻想。
想到這裡我突然一驚,前世母親就是在這一年的秋天沒了的,那時候,她已經有了兩個多月的身孕。算算日子……我死死咬住了嘴脣,目光緩緩下移,落在了母親平坦的小腹上。
無論如何,我絕不會讓母親和弟妹如前世一般的悲慘!
一個月光陰轉眼而逝。
這一個月來,父親雖也有幾天歇在了趙姨娘和花姨娘的院子裡,但大部分時候是陪在母親身邊的。母親歡欣喜悅,我卻暗暗驚心,因爲無論是母親的結局,還是我的下場,都證明了父親並不是一個長情重情的人。我甚至懷疑,前世他是不是知道母親死的時候,還懷着他的孩子?
這天早上,我來到春暉堂請安,進門後就看到滿屋子的珠圍翠繞,不但二夫人小謝氏,沐靈語,沐靈蘭等人都在,就連沐靈菲和沐靈萱也都來了。她們禁足的日子已經到了,兩個人並排站着,都眼淚汪汪的,聽着老夫人扳着臉訓話。
見了我進來,沐靈萱倒是還好,沐靈菲卻是咬了咬嘴脣。在綴錦閣裡關了一個月,她看上去消瘦了些,原本還帶着些嬰兒肥的臉蛋已經變成了一張尖尖俏俏的瓜子臉,越發顯得眼睛大大的。此刻杏核眼裡帶着些水汽,盈盈欲滴,叫人看了就情不自禁地心生憐惜。
只可惜,我看過了她這張美人皮下藏着的蛇蠍心腸。再楚楚可憐,也無法對她有半分的憐憫愛惜。
“給祖母請安。”我走過去笑吟吟道。
老夫人點點頭,淡淡道:“你母親呢?”
我也有些納罕,剛要說話,外邊跑進來一個綠衣丫鬟,氣喘吁吁道:“老夫人,大小姐,不好了!”
一見了來人,我的心裡便是一沉——正是母親的貼身丫鬟,茯苓。
“怎麼回事?”老夫人明顯不悅了,斥道,“慌慌張張的,像個什麼樣子!”
茯苓噗通跪下,泣道:“老夫人,大夫人一早起來與侯爺說了兩句話,便暈了過去。如今梧桐軒裡都亂了!”
我大吃一驚,霍然起身。母親暈倒了?
昨日晚間我見到她的時候,還是好好兒的啊!
“還不快跟我回去”
我忍不住吼道,也不顧得什麼了,提起裙襬就往梧桐軒跑去。
跑得急了些,就沒有看到身後老夫人瞬間陰沉下來的臉色。
正是一年裡最熱的時候,跑到梧桐軒的時候,我的額頭上已經滲出了一層汗珠兒,身上的紗衣也被汗水浸透。
“娘!”
我跑進了屋子,就見父親正坐在了窗前的靠背椅上,陰沉着臉色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見他眼中並無擔憂焦急,我便有些氣惱,敷衍地行了一禮,趕緊過去看母親。
母親已經醒了過來,正躺在了牀上,臉色蒼白得可怕,全身上下好似沒有一絲力氣。白芍等人圍在她的身邊,有的打扇子,有的抹着眼淚爲她擦汗。
“娘!”我大步走了過去,焦急不已。
見了我,母親毫無血色的臉上擠出些許勉強的微笑,喘息道:“我沒事……”
掙扎着就要起來,只是略微一動,便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我慌忙上前替她輕輕拍着後背,白芍便手忙腳亂地倒了溫水來站在旁邊候着。
眼角餘光看到父親眉頭皺的越發緊了,目光裡帶着些嫌惡,我心下越發的難過。
母親又是一陣乾嘔,吐出了兩口清水,終於氣喘吁吁地伏在了牀上。
我見她嘔的鬢髮散亂,面頰赤紅,眼裡淚光瑩然,知道她只怕是極爲難受的,忙從白芍手裡接了水過來,遞到母親的嘴邊。
母親漱過了口,長長舒出了一口氣,才頹然趴在了牀上。
白芍和青竹抹着眼淚收拾了污物出去。
其間,父親一句話沒有說。
“娘,您這怎麼了?”
我扶着母親叫她在牀上平躺了,狀似無意的,手指搭上了她的腕子。
前世我被關在尼姑庵裡,日日受着磋磨,卻也有一番際遇。在那裡,我認得了個枯瘦的老尼,她只說也是被家族放逐到庵裡的,已經幾十年了。正是她,教會了我一些粗淺的醫術。正是靠着這點兒皮毛,我和趙媽媽海棠才撐到了離開的時候。
母親的脈象往來流利,應指圓滑,如珠滾玉盤,可不正是妊娠的症狀麼?
我擡起頭,看着閉着眼,面頰上卻還掛着淚痕的母親,心中一陣陣的難受。晦暗的目光再轉到父親身上,不禁背上發寒。父親,他到底對母親說了什麼,能叫前幾天還一副幸福小女人似的母親,傷心至此?
“父親,母親怎麼了?”
我再也忍不住,站了起來,沉聲問道,“昨天她還是好好兒的,今日怎麼就成了這樣?您到底和她說了什麼!”
“放肆!”
父親猛地一拍桌子,“這是你跟我說話的態度?”
又轉向母親,怒道,“看看你教養出來的好女兒!”
語氣中,竟有幾分氣急敗壞的意味。
母親溫順慣了,但我是她的逆鱗,聽到父親這樣說話,緩緩坐起,紅着眼睛道,“嫣兒只是擔心我而已,侯爺竟要指責自己女兒的教養?”
她聲音顫抖,帶着哭腔,手指緊緊抓着被角,手指關節處都有些泛白了。
我見她神色激動,連忙抱住她安撫,“娘,你不要急,慢慢說……”
“侯爺,太醫來了。”
正在這個時候,外邊有個僕婦大聲通傳。
父親哼了一聲,沒好氣瞪了我一眼,冷冷地應道:“請進來吧。”
太醫進來了,是一位鬚髮皆白的老者,看服飾,只是一名普通的太醫。
與父親見過禮後,老太醫便坐在了牀前的束腰凳上,細細地爲母親診脈。
片刻後又換了一隻手,良久佈滿皺紋的老臉上露出了笑意,起身對父親拱手道:“恭喜侯爺,令夫人乃是喜脈。”
喜脈?
父親一怔。他視線落在母親的腹部,又擡頭看向老太醫,張了幾次嘴,才問了出來:“老先生可確定?”
“自然,下官雖醫術粗淺,然這滑脈又不是什麼疑難雜症,豈有出錯的道理?”老太醫沉了臉,冷聲道。
父親忙道:“老先生莫怪,只是……只是賤內自從生了長女後,便一直未曾坐胎……我,我這是……”
老太醫臉色轉好,哈哈一笑:“想來侯爺是欣喜過頭了。只是令夫人坐胎不過月餘,尚且不穩,還望侯爺悉心照顧,最好前三月能夠臥牀靜養。”
父親連聲答應,叫人進來送了太醫出去。
“婉如……”
母親從太醫說出她有孕的時候起,便已經愣住了,她茫然地將手覆在了小腹上。突然間,便捂着嘴哭了起來。
我無言地坐在她身邊,摟住了她。
聽說當年,母親在懷着我的時候,父親一連收了霍姨娘和花姨娘兩個愛寵,導致她鬱結於心,生產的時候便無比的艱難。一連掙扎了三天三夜,才拼了命將我生下,但卻着實耗損了自己的身子。自此後,十幾年來再也沒有能夠有孕。正因爲這個,老夫人沒少用話擠兌她,還一個接一個的往父親房裡塞丫鬟,連藉口都是戳她心窩子的——你生不出嫡子,難道連庶子也不許侯爺有嗎?
如今乍一聽到懷孕的消息,怎麼能平靜下來呢?
她放聲大哭,彷彿要將這些年受的委屈都哭出來。
我摟着她,在她背上輕輕地拍着,也不勸她。
擡起眼看了看父親,卻看到他臉上並沒有多少的驚喜。相反眉頭緊皺,彷彿有什麼難以抉擇的事情。
按說,母親有孕,無論生下嫡子還是嫡女,作爲已經十來年沒有孩子出生的父親,該是高興的。然而他這樣的反應,着實有些奇怪。
“嫣兒,你先出去。”
沉默半晌,他纔開口。
我垂下了眼簾,有心不走,然而也知道,若我在這裡,他有些話是不會說的。
“去吧,我與你父親有話說。”母親終於安靜了下來,擦了擦臉上的淚水,對我勉強一笑,“一會兒,你再過來。”
我點點頭,起身和茯苓白芍等人一同走了出去,來到耳房裡。
“茯苓,你告訴我,今天早上到底發生了什麼,母親好好兒的,怎麼會暈倒?”
便是害喜,也不會這樣突然!
茯苓與白芍相互看了一眼,掉下了眼淚,哽咽道:“侯爺,侯爺一早起來,與夫人說,想要迎娶一位平妻進門。”
平妻!
我頓時大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