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朝義身後的僕人奉命正要走上前去,高成立刻就把人攔住了:“大膽,你……你不得放肆!”
趙炯讚賞地看了高成一眼,在這種時候知道要維護主人,真是忠僕啊!
可惜張朝義不是這麼想的,他罵那高成:“你是哪裡來的奴才,竟要對你舅爺無禮麼?!”
高成一窒,扯着脖子強辯道:“你是我哪門子的舅爺?我們侯爺的舅舅是……”他頓了頓,偷偷瞧了人羣裡的錢家人一眼,錢家人卻躲在別人後面沒有出頭的意思,他沒辦法,只好改了口:“我們舅爺姓秦!”
誰知秦家的人也在附近設了棚子路祭,正好看了個分明,當場就啐了一口:“我們秦家可不敢有這樣歹毒的外甥!我們今兒是爲祭奠老郡公夫婦而來,別人與我們不相干。我們姑太太在世時,從沒聽侯爺叫過一聲娘,如今倒來認舅舅了。”
高成漲紅了臉,只能硬着頭皮繼續攔人。張氏冷哼道:“你不是蔣家陪嫁來的僕人麼?你們大奶奶倒是有閒心擡舉你了,她有這功夫,倒不如好好教兒子去,或許我也該讓世人知道知道她做了什麼好事?”說完一聲大喝:“給我讓開!”
高成心裡是又驚又怒,不知張氏是不是知道自家姑奶奶什麼秘密,怎的這話裡話外都帶着威脅之意呢?他一時遲疑了,不知該不該讓開。讓了,侯爺很有可能會惱了他,不讓,姑奶奶還不知有什麼把柄握在老夫人手裡呢。
張朝義見他還不動,索性上前狠踢了他一腳,將他踢開,回頭衝着趙炯一啐:“建南侯好大的威風,見了嫡母,還騎着馬耀武揚威,連拜見的意思都沒有,什麼禮數都沒了,身邊的僕人也是膽大包天,連主母的話都不放在心上,卻要維護一具假棺木!”
趙炯恨得牙癢癢,卻不得不翻身下馬,端着一臉假惺惺的恭敬之色,上前道:“二舅莫惱,先前是下人沒有查清楚,未見母親屍首便認定母親已死,我生怕會耽誤了先父入土的吉日,方纔讓人將母親的衣物放入棺中,充作遺體下葬。如今母親既然已經回來了,自然用不着那假棺,我讓人擡回去就是了。”
張朝義冷笑一聲,繞過他直接走到“張氏”的棺木前,向擡棺之人下令:“放下!”擡棺的僕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忽然間,好象有什麼東西擊中了一名僕人的腿彎,他驚叫一聲,摔倒在地,那棺木便整個傾斜滑落地面,因棺身太重,撞地時發出了震天的聲響。趙炯看得眥目欲裂,撲了上去,狠狠踢了那摔倒的僕人一腳,又將張朝義一把推開:“不許你碰它!”
張朝義一個踉蹌,好不容易站穩了,不怒反笑:“還沒開棺呢,你倒自己露餡了。若這真的僅僅是一具放置了衣物的假棺,打開了又有什麼要緊?你如此緊張,就跟我揭了你親孃的棺材一樣!”
其實不用他明白說出這話,圍觀的衆人也看出這具棺材有貓膩了,或許就象張氏姐弟所說的那樣,趙炯把他那個做小妾的生母放進了嫡母的棺木中,以正室身份下葬,雖說這是他做兒子的孝心,可亂了嫡庶,違了禮教,便是大不韙,更何況,依照禮法,秦氏纔是他的母親,張氏則是他的繼母,這裡頭沒有錢氏的位置,他爲了孝敬錢氏,卻又犯下了不孝母親的大罪。
趙炯撲在生母棺木上,簡直要氣瘋了,此時他已經顧不得什麼名聲不名聲的了,直接衝張氏大嚷:“你這婆娘趕緊給我滾開!我父親的繼室早已死了,死在回鄉路上,你不過是長得與她有幾分相象,就來招搖撞騙,壞我趙家名聲,真當我建南侯府是好欺負的麼?”罵完就叫人:“趕緊給我把這些騙子趕走!”
圍觀人羣的議論聲更大了,這種話連傻子都不信,騙誰呀?更確定趙炯是真的做了那些喪盡天良的壞事。趙家的僕人也不知該不該遵命上前,他們也不是認不出張氏,那可是主母,就算不是侯爺的生母,那也是郡公爺的夫人啊……
人羣裡走出了一夥人,他們與其他人不同,衣着更加富貴些,爲首那人不過三十來歲,臉上卻帶着一股傲氣。他走上前來,只朝張氏拱手行了一禮,其他人是連瞥都沒瞥一眼,就衝趙炯冷哼了一聲:“建南侯好大的威風!只可惜世人不是傻子,我不管你是不是蓄意害死繼母親弟,那種事自有皇上與官府裁度,但你若真把個小妾充作誥命夫人,讓人跪拜……那就別怪我們汾陽王府不客氣了!”
原來這位不是別人,正是本朝宗室貴胄,其祖父封爵汾陽王,其實是太祖皇帝的遠房堂伯父,不過有個郡王頭銜,虛得尊榮罷了,世代長居家鄉嘉定,並未移居京城,也沒什麼實權,傳到這一代,頭上只有一個輔國將軍的爵位,但上海官商都要給他家一個面子,他也深深爲自己的宗室身份而自豪,就格外傲氣些,在外言必稱“我們汾陽王府”。本來一個郡公下葬的儀式,是驚動不了這位貴人的,但當今聖上對趙老郡公十分敬重,又有傳言說若不是老郡公向太祖進言,當今聖上的太子之位早就保不住了,所以貴人也非常給面子地來了。
他照足禮數在亡者靈前祭拜,給了一大筆帛金,又設棚路祭,稱得上恭敬,結果如今卻有人告訴他,他拜的郡公爺雖是真的,但郡公夫人卻是假的,只是區區一個庶妾,他豈能不惱?他可是堂堂宗室貴胄,太祖皇帝的侄兒,當今聖上的兄弟,一個庶妾,居然受他的禮,她當得起嗎?!
有這位貴人在場,無論趙炯如何驚怒攔阻,那棺木還是被當衆打開了,一股臭氣從棺中溢出,圍觀的人裡就算是傻子,都知道趙炯所謂棺中放的只是衣服的說法不過是騙人的,裡頭是真的有一具屍體。既然不是趙老夫人張氏,又還會是誰呢?自然是趙炯的生母錢老姨奶奶了。
輔國將軍又命人去開了那頂着錢老姨奶奶名頭的棺槨,這裡頭放的纔是真正的衣物。
真相大白,趙炯失魂落魄地跪倒在生母棺前,輔國將軍嫌棄地擡袖捂住鼻子,冷哼一聲:“真是荒唐!簡直是一場鬧劇!”甩袖就帶着隨從走了。
他走了,其他前來祭拜的士紳也都紛紛散去。他們也被騙了,心裡同樣惱怒,只不過暫時持觀望態度,不想出頭罷了。
郡公爺的下葬儀式顯然是進行不下去了,宗房的煜大老爺這時才從後頭趕過來,看到趙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跺跺腳嘆了口氣,又心虛地看了張氏一眼,陪着笑臉上前勸道:“嬸子這又是何苦?心裡便是有天大的氣,也該讓郡公爺好生入了土再說。難道炯弟犯了錯,我們族中還會饒了他麼?何必鬧得這樣大,叫我們合族都沒臉?”
張氏冷笑着看他:“趙煜,你還好意思來見我?當初趙炯要將郡公爺靈柩送回家鄉,我就不答應,皇上早有旨意,命郡公爺附葬皇陵,趙炯爲了私心,回絕了這個恩典也就罷了,你又是爲了什麼纔來勸我點頭的?若不是你花言巧語,我也不會帶上兒子媳婦孫兒孫女一起回鄉,纔有了今日之禍。當日你就在趙炯船上,他見死不救,你怎麼不說話?如今倒有臉面來指責我了?!”
趙煜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有心解釋他那晚是真的不知情,第二天清早起來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可趙炯一意孤行,他實在拗不過,才默許了趙炯的做法,又怕越發會觸怒張氏,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好。
趙氏族人見他這模樣,心裡都知道不好了,外九房的人還能當成是看熱鬧,內三房中剩下的三房卻待不住了,三房大家長八老太爺在兒子的攙扶下顫悠悠地走過來問張氏:“二嫂方纔那話可是真的?趙煜真這麼做了?”
張氏冷笑:“還能有假麼?!”說完又眼圈一紅,向八老太爺行了一禮:“還請八叔還我一個公道……”
“還有什麼可說的?”八老太爺隨手拎起柺棍就朝趙煜頭上揍去,“你爹不學好,枉爲宗房,你也不是好東西!若不能愛護族人,主持公道,還是趁早把族長之位讓出來吧!”
趙煜慌忙躲避,宗房的人忙上前拉架,又有外九房的族人或是真心或是假意地出言勸和,現場鬧成一團。趙炯憤怒地大喝一聲:“夠了!”衆人呆了一呆,才安靜下來。
趙炯站起身,衝到張氏跟前:“你這婦人好狠的心!無論我往日是否得罪了你,今日你當衆鬧這一出,我名聲是盡毀了,可憐父親卻無法入土爲安。父親與你做了二十幾年夫妻,何曾對不住你?你竟要害得他死後也不得安寧麼?你這是要存心害他子嗣麼?!”
張氏啐他一口:“真正害了郡公爺子嗣的是你!真正害得郡公爺死後不得安寧的也是你!你以爲你做的這些事,郡公爺就不知道麼?當初風雨之夜,沉船之前,我們能及時發現船底入水,就是郡公爺顯靈示的警!若不是你趕盡殺絕,命人將平安逃生的人全數殺死滅口,又怎會死了那麼多人?!你還有臉拿郡公爺說話?!”
“胡說!”趙炯又驚又怕,“父親如何能知道這些?”
“他怎麼不能知道?他當時就在你坐的船上呢!你謀劃了什麼好事,他都一清二楚!”張氏想起當夜情形,忍不住悲從中來,“若不是你得知我們的船要沉,不但不設法施救,反而命人將船開得快些,郡公爺在天之靈鞭長莫及,焯兒夫婦也不會死得這麼慘了……”
她早已從孫女趙?的話中腦補出了整個“真相”,心中憤恨更深,手指着趙炯的鼻子就罵:“你做下這等惡事,可曾想過你父親會有多麼失望和憤怒?!”
趙炯不由得打了個冷戰,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周圍的風好象比剛纔吹得更冷了。
就在這時,趙老郡公棺槨旁的一支白幡,忽然折斷了,掉在地上,發出“啪”的一聲清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