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這一代的女兒,除了年紀實在太小的,又或是旁枝末系裡出身太低的,就數方少卿家的這兩個女兒最出色了,難得的又都是嫡出。她們的父親方少卿官居正四品,離小九卿只有一步之遙,也算得上是高官了,足夠體面,卻還沒到會讓皇家或朝臣忌憚的程度。本朝皇家聯姻,皇室與近支宗室裡,選擇這個品階的官宦人家女兒的情況是最多的。
方少卿長女方慧珠,長貌俱佳,端莊穩重,本是要進宮的,只是一直沒成事,以後怕是希望不大了。
次女方仁珠,無論品貌才藝都讓人無可挑剔。雖說身子瞧着有些弱,但高門大戶的女兒,身子弱些的也多,這並不算什麼。方家沒能成功送方慧珠進宮,就開始打起了方仁珠的主意。新皇與皇后膝下二子,都是身康體健、自幼聰慧,若沒有意外,皇長子就是未來的儲君了。這位皇長子只比方仁珠小一歲。皇家娶媳,挑個年長穩重些的也是常有的事。方家便一直想要促成方仁珠成爲皇長子妃。只是皇長子年歲還小,要定下正妃人選,也得是幾年以後了,當然在那之前,讓宮中貴人看中方仁珠,來個內定,也不是不可能的。
方仁珠之父的親姑媽所生的兒子尚秋伯,就是新皇從前做皇子時的老師,如今已經躍居爲帝師了,很是受新皇尊敬。有他幫着推薦,方仁珠本身條件也很給力,加上京中同齡的名門少女中,沒幾個人比她更出色,她的贏面還是非常大的。先前因爲她堂姐方三姑娘被指婚給了山陰侯,變相讓她成爲了山陰侯的小姨子,從輩份上就成了皇長子的長輩,失去了候選皇長子妃的資格。可如今方三姑娘未嫁而殤,婚約自然就不作數了,她又再次有了希望。
不過如今久別京城的建南侯府重歸,建南侯府的女眷也再次成爲宮中貴人的座上賓,事情就出現變數了。
方家不知道建南侯府的盤算,只是單純覺得,一位侯府千金,論家世無疑要強過一位太常寺少卿之女。趙家大姑娘論長相才學,肯定是比不上方仁珠的,奈何人家有救駕之功,趙家還是兩代從龍功臣,這份量可不比帝師的內姪女輕啊。興許宮裡的貴人光是看她頭上的這些光環,就完全置個人品貌才學家世教養於不顧,直接將人冊立爲皇長子妃了呢?
方少卿太太一得了消息,就跟妯娌們開始爲自家女兒的婚事憂心,同時打發心腹家人去太常寺衙門與其他官衙,給自家男人們報信。方慧珠年紀稍長,跟在母親身邊,聽着長輩們的議論,心裡十分不是滋味,便尋了個空來瞧妹妹,見她竟然不能體會長輩們的心意,還跟趙家大姑娘私下有書信往來,就忍不住說了她幾句。
方仁珠聽了長姐的話,怔怔地看着她,好象有些反應不過來:“姐姐此話何意?”
方慧珠見她還是一臉懵懂的模樣,不由得嘆了口氣:“家裡的打算,你又不是不知道,這會子裝什麼傻?父親與母親時常私下感嘆,說咱們方家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如今不過是靠着祖輩們的榮光支撐着,又有姻親關照罷了,若是自身再不想法子振作,過得二三十年,就會泯滅於衆人。兄弟們讀書都只是平平,想來日後功名路也難走,咱們家還能做什麼,才能保住方氏百年世家的榮光?除了你我姐妹捨身,還有他法麼?只因你年紀合適,父親與叔叔伯伯們才起意促成你與皇長子的婚事。這原是你的福氣。你怎的就不知道惜福呢?整日捧着這些詩呀詞的,於庶務一概不理。這些不過是玩意兒罷了,既不能爲家族添光彩,也不能振興家業,即便你學得再好,又有什麼益處?!”
方仁珠臉上的表情漸漸變了,她看向長姐的目光不再是先前的柔和,而是帶上了幾分冷厲:“姐姐與我說這些話,是指望我去做什麼?我的婚事自然是父母做主,難不成我還能說什麼話?況且,無論家中的盤算能否成事,我都看不出這對方家有何用處。姐姐方纔也說了,咱們方家如今是一代不如一代,只是靠祖輩餘蔭,又有姻親關照罷了。真想振興家業,還要看父親、叔叔伯伯們與衆位堂兄弟、侄兒們。即便你我姐妹捨身,終究不過是裙帶罷了,難道還真能支撐起一個百年世家?姐姐與我說這番話,實在是可笑!”
方慧珠臉色大變,咬咬脣,道:“父親與叔伯們都是長輩,他們要做什麼,我做晚輩的沒有說話的餘地。只是兄弟們想要考取功名,得授官職,還需要時間,侄兒們年紀更小,暫時也指望不了他們。方家卻已經等不了了。我們姐妹捨身,只是爲家中的子弟贏取更多的時間,哪裡就是依靠裙帶支撐起家業了?妹妹覺得可笑,實在是誤會了我的意思。”
方仁珠冷笑:“只要家中子弟願意苦讀,日後能考中功名,振興家業,即便是沉寂一時,又有何妨?二三十年的功夫,也足夠兩代子弟長成了。依我看,不是方家只能依靠我們姐妹出頭,而是姐姐想要出頭吧?”
方慧珠的臉頓時漲得通紅。
她進宮的事是家裡早幾年就定下了的。當時入主東宮的還是廣平王,只因他只有一位太子妃,並無姬妾,太子妃膝下又只有一子,稱得上是子嗣單薄。有傳聞說,太子妃鍾氏生產時傷了身子,可能無法再生育了。那廣平王日後登基,肯定要廣納妃嬪,充盈後宮,爲皇室繁衍子嗣的。方家用心栽培方慧珠,就爲了她日後能被選入宮中,不敢說跟鍾氏搶奪正室之位,只需要成爲貴妃或是妃,生下一兒半女,哪怕做不了皇儲,也足以保證方家未來數十年的富貴。鍾氏的品性,方家早已研究過了,知道她就算善妒也不是心狠手辣的人,自家女兒在她手下,可保平安無虞。
後來東宮換了人,方家的目標自然也跟着換了。正巧,新太子樂安王也是隻有一妻,並無姬妾,膝下雖然有兩名嫡子,但人數也不算多。新太子妃謝氏雖然傳聞要比鍾氏厲害些,但也不是心狠手辣之輩,在她手下想來也不會太難過。
誰知道,方慧珠滿了十五歲及笄,可以嫁人了,方家想法子打通了宮中的門路,有可能說服蔣淑妃給小兒子做主,納個側妃,卻正值朱麗嬪盛寵,有風聲說先帝有意換皇儲,要改封六皇子做太子。方家生怕押錯了寶,風險太大,便暫時停止了動作,想等這場爭鬥有了結果再說。沒想到這一按,就按了兩年。方慧珠已經十七歲了,一直不曾說旁的親事,再不嫁人,就成老姑娘了。
然而新皇登基後,面對方家以及其他有意送女入宮的人家明裡暗裡的試探,都只有一個回答:不納妃。
新皇並不是以帝后和睦、無意納妃這種理由回絕的。若是他這麼說了,方家也有法子可以對付——後宮專寵容易造成外戚獨大,朝堂不穩,謝皇后孃家已是伯府,又是勳貴,若是再掌實權,朝中還有文官們站的地兒麼?到時候文官們定會羣情洶涌的。只需要新皇頂不住壓力開了口,哪怕他不光納方氏女一人,方家也對自家女兒的品貌有足夠的信心,認爲她定能脫穎而出。
然而,新皇回絕的理由只有一條:父喪,子當服孝三年。有孝在身,當然就不可以納妾了。
也許三年孝滿後,朝臣們還會想法子勸說新皇納妃,但對方慧珠而言,那已經沒有意義了。她不可能等到那時候。如今,就連她的父母都已經死心,改而將注意力放到她妹妹方仁珠身上,要促成方仁珠成爲皇長子妃,對她,只想着儘快找一門差不多的親事,把她嫁出去,免得影響了方家女的好名聲,就行了。
方慧珠怎麼可能甘心?可她自幼所受的教養又讓她無法對家族的決定生出怨言。她還要繼續做一個溫柔體貼、懂事穩重的好女兒。只是方纔,面對着她眼中幸運之極卻不知道珍惜的妹妹,忍不住露出了怨懟之意。
方仁珠看着長姐面上的神色變幻,又冷笑了下:“實在是沒意思得很。姐姐從前分明不是這樣的人,怎的如今也庸俗起來了?皇宮就真的那麼好?”她轉過身坐下,拿起書案上的書,再也不理會方慧珠了。
方慧珠喘着粗氣,漸漸地平靜了下來。她用複雜的目光看着妹妹的背影,淡淡地道:“你儘可以瞧不起姐姐,但姐姐說這些話,是一心爲了你好。方家養了你這麼大,錦衣玉食,如今需要你出力了,難道你還能推辭?那又如何對得起家族,如何對得起列祖列宗,如何對得起生你養你的父母?!”
方仁珠皺着眉側頭說:“姐姐不必拿這些大道理來壓我,我幾時說過不肯爲家族出力了?那些事自有長輩們做主,我只需要聽令行事就是了。姐姐有什麼可不滿的?就因爲我跟趙家大姑娘有書信往來?且不說建南侯府是否真有意要將趙大姑娘許給皇長子,就算真的有,咱們又有什麼資格去阻攔呢?皇長子又不是咱們方家訂下了的。咱們家可以做的事,人家也一樣可以做。你要我爲此就與她疏遠,又或是暗加提防,也想太多了吧?依姐姐所說,但凡是有適齡女兒的人家有誥命要進宮,咱們家都得提防着,疏遠着,能忙得過來麼?太后娘娘要見誰,難不成還要由咱們家決定?”
方慧珠臉色又是一變:“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不知道姐姐到底是什麼意思。”方仁珠背過身去,重新拿起書:“我只知道,長輩們怎麼安排,我怎麼做就是了,橫豎這種事也沒有我發言的餘地。姐姐心裡卻似有十分不甘,怨氣都快溢出來了。真有什麼心裡話,姐姐何不去跟母親說?只要姐姐能說服父母親,我對這門婚事卻是無所謂的。”
方慧珠氣得臉都青了,但是她一向自重身份,屋外就有丫頭,她不能當着她們的面發火,只能強行忍了下來,勉強收斂了怒容,就扭頭走人。
妹妹仁珠說她是俗人,卻不知道,自己遲早也會有這麼一天。如今仁珠年紀還小,還不懂事,母親纔會容她多玩兩年。等仁珠長大了,也會象她這個姐姐一般,學習管家理事,開始爲家族前程操心,還要爲了嫁人,出門讓人相看,任她在家再尊貴,到了外頭也一樣要任人挑揀!
誰不想嫁個好人家,一輩子榮華富貴,安安穩穩的?仁珠如今有底氣對她說風涼話,不過是因爲知道家裡的打算,知道自己有個好前程罷了。若有朝一日,青雲夢碎,仁珠也一樣會跟她似的,患得患失,只怕還不如她呢!
方慧珠氣憤地離開了妹妹的房間,回了自己的屋子。她們姐妹同住一個院子,來往極方便。沒想到回到自己的房間後,她才發現方二姑娘過來了。一想到堂妹方纔極有可能聽到了她們姐妹的爭吵,她的臉色就變了。
方二姑娘倒沒聽到什麼,她有些心虛,因爲方纔她進來時,發現丫頭們不在,只有一個看屋子的小丫頭,也被她支開倒茶去了,她就悄悄溜進方慧珠的臥室裡,偷看後者都有些什麼首飾。當然,她只是過過眼癮,羨慕嫉妒恨一番,碰是不敢碰的。方家合族聚居,她是旁支之女,家境遠不如嫡支富有,方慧珠姐妹們有的一些東西,她只能眼紅。
方慧珠回房的時候,她剛從臥室裡溜出來,還有些氣喘,目光閃爍地避開了方慧珠的視線。落在後者眼中,這就成了她確實偷聽到自己姐妹交談的證據了。
方慧珠暗暗咬牙,但方二姑娘什麼都沒說,她自然不好提起,只得試探地問:“二妹妹怎麼來了?”
方二姑娘乾笑了下,左右張望:“這屋裡只有姐姐與我吧?我有一件機密之事,想要告訴姐姐,是我無意中聽來的。”
方慧珠皺眉:“什麼事這樣鬼鬼祟祟的?我們女孩兒家,很不該學那等作派,有話只管大方說出來就是了。況且非禮勿言,非禮勿聽,妹妹怎的又犯了老毛病?”這卻是在內涵方二姑娘方纔“偷聽”她們姐妹爭吵這件事了。
方二姑娘聞言拉長了臉,如今她對方慧珠,已經不如先前那麼巴結了,原因無他——方家內部如今人人都清楚,方慧珠再也不能進宮做皇妃了,如今有望成爲貴人的是方仁珠!更何況,方二姑娘又聽說了一件跟方慧珠有關的機密之事……
她不懷好意地看着方慧珠,道:“若不是事關姐姐終身,我怎會做這等不體面之事?我一心爲了姐姐,姐姐卻反而怪我了。”
方慧珠臉色一變,抓住了她的手:“你說什麼?你聽到了什麼事?!”
方二姑娘掙開了她的手,輕笑道:“聽說伯孃正跟表嬸娘商議呢,要將姐姐許配給表叔家的瓊表哥。說來你們年齡相當,家世相當,瓊表哥又是帝師家的獨子,真真是一樁好姻緣。”接着她露出了不懷好意的表情:“若有什麼不足,那就只有一點——瓊表哥天生就破了相,這輩子都沒法考取功名了!伯孃怎的就給姐姐定了這麼一門親事呢?”
方慧珠眼前一片發黑,幾乎連站都站不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