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晏聞言一愣，這才細細打量起面前的這個少女。
女孩子身量纖細，皮膚白皙，面容清秀。她很瘦，臉就只有巴掌大，眼睛卻如一波春水，漆黑有神，此時正噘着嘴斜睨着眼睛看自己，幾分嬌憨，幾分俏皮……雖不多美貌，卻也別有一翻靈動的氣韻，叫人看着舒服。
這，就是自己的未婚妻子，沐府六小姐沐莞顏？
兩年前他去揚州，當時的沐莞蓉已是出落得大方得體，在整個江南也頗有名聲了。他想着既到了揚州，何不一睹其芳容？便尋了個由頭去拜訪揚州刺史沐凌城，沐凌城貪財而且圖利，他便投其所好，向沐凌城獻了一顆剛得的東珠，又暗自提醒他是慕沐小姐名而來。
沐凌城得知他是魯國公之子，又腰纏萬貫後，便開心地着莞蓉替他撫琴，而且當時也有意將莞蓉許給他。
只是後來，他生意穩定下來，再去沐府提親時，沐凌城卻暗自換成了次女。
本來不是非得要娶沐家女子的，只是自己祖母與沐老太太交情深，而且當初又是沈府親自提的親，無端退婚，對女孩子聲譽不好……
沈晏垂眸，又看向莞顏，而此時，莞顏毫不避諱，也瞪着眼睛瞧他，好似對他私闖自己香閨有幾分不滿。
他忽然覺得很有趣，彎脣笑了笑：“你叫莞顏？”他向着她走近一步，莞顏卻往後退一步，他止住腳步，挑眉，“你怕我？”
莞顏撇撇嘴，別開頭，兀自嘀咕：“僞君子！”又回過頭，與他對視，“我們雖有婚約，可尚未成親，你偷偷跑來我院子幹什麼？”轉頭左右瞧了瞧，又退了一步，“而且這裡沒有別人……”有幾分慌張。
二哥經常跟他說沈晏的不好，說他大齡未娶，肯定有不良癖好，說不定根本對女人就沒興趣，她嫁過去也是守活寡，再三囑咐讓她不要嫁。還說他經年走南闖北，肯定認識很多不三不四的人，會將她帶壞。
之前莞顏還不信，可如今，就只他偷偷跟着自己來到娉婷館這一點，她便對他沒了好映像。
就算小時候愛慕過他，可那時候到底還小，什麼都不懂，看人不能只看表面。
沈晏將她的神色看在眼裡，換了話題：“沐老太太那裡熱鬧得很，你怎麼一個人跑回來？而且還支開丫鬟……”
莞顏將荷仙支開當然是有目的的，經他這一說，方想起正事。
“算了……”她道，“不管你意欲何爲，總之我們還未成親，孤男寡女呆在一起終歸不好，你且走吧，我不與你計較。”
沈晏並非刻意跟來，本來也只是想尋個清靜才走到這裡的，偶遇莞顏也純屬巧合。可他此時並不想走，她是自己未來妻子，以後會生活在一起很久，不管之前如何，不管自己是不是愛她，但從此刻開始，可以好好相處。
“你不請我進去喝杯熱茶？”他雙手交負，笑看着莞顏，“這天可太冷了。”
莞顏說：“我這裡能有什麼好茶喝？”皺眉，“前廳的酒水好，沈大少怎麼不去？”幾分無奈，“非得賴在這裡不走。”
沈晏看着她，微嘆一口氣，忽而肅容，鄭重道：“莞顏，你以後是我的妻子，我們之前雖不熟悉，但我不想婚後也這般生疏。”他頓了頓，面色緩和點，“我不是無賴之徒，也不想去前廳湊那個熱鬧，既然來了，你也先別急着趕我走。”看了她一眼，又承諾，“等有人來我便悄悄離開，放心，不會影響你的清譽。”
莞顏知他是不會走了，便囑咐他站在院中，不許他進屋。自己則跑進屋裡燙了一壺酒，又端了一壺熱茶出來，放在院子裡的石桌上，邀請沈晏坐下。
沈晏撩袍坐了下來，給自己斟茶，莞顏卻又跑進屋裡，再出來時，懷中抱了一個畫卷。
“這是……”沈晏看着她慢慢將畫卷展開，挑眉，“尚未作好的畫，是送給沐老太太爲壽禮的？”
莞顏點頭：“是的。可是時間已經不多了，我希望能在晚宴前作好，不然就耽誤老太太的好興致了。”說着便瞪了沈晏一眼，囑咐，“所以你只坐在旁邊看着就好，不許影響我。”
那天四姐來看自己作的畫，結果事後不久畫便沒了，她當時想着應該是四姐趁她屋裡人不注意，叫人偷偷拿走了。
原本想着去討要回來，可一來沒證據，二來大伯母待自己還算不錯，便就算了。拿走就拿走，自己再作一副就好。
沈晏覺得莞顏孩子氣，無奈地搖搖頭，輕聲笑道：“好，我只坐在旁邊，不影響你……”
莞顏作畫的樣子很認真，她將紫豪筆沾滿墨汁，然後輕輕提筆去勾畫。
沈晏開始只顧瞧着莞顏，待到他去看畫時，卻驚道：“無色的？”
莞顏適時瞪他，他知道自己多嘴了，這纔將嘴巴閉上。
牆頭開的梅花探了進來，沈晏伸手摘了一支，輕輕別在莞顏髮髻上，莞顏只顧認真作畫，沒有躲開。他笑了笑，又斟了杯酒，兀自飲着。
沐承昭帶着府上學子給老太太拜過壽後，便四處尋起莞顏來，找了半日也未找得到，心情自然不好。
府裡來來往往的人很多，不少夫人攜着千金過來給老太太拜壽，給老太太拜壽去見老太太好了，卻非得扯着自己不放。也虧得他機智，尋了個藉口溜出來，然後再也沒回去。
荷仙隨着秋詩坐在牆角下嗑瓜子，一擡眼便瞧見了沐承昭，她叫道：“二少爺！”站了起來，“您在找什麼？”
沐承昭見是秋詩跟荷仙，走了過來，黑着臉：“六妹呢？”
荷仙說：“小姐說她要養足精神晚上看戲，就回去睡覺了。”想了想，又說，“奴婢說要跟着去伺候的，可小姐不讓，非將我趕了出來。”
沐承昭輕哼：“我上次兇了她，這丫頭記仇，多半還在生我的氣呢，故意躲着我！”他有些煩躁，揮了揮手，“行了行了，你們玩去吧，我去看看她。”說罷轉身，大步而去。
莞顏作好畫後，放下筆，捶了捶自己肩頭，然後又俯身對着畫吹了幾口氣，這才輕輕將畫卷起，放在一旁。
沈晏給她倒了杯茶，遞過去：“是熱的，喝了吧。”莞顏想也沒想，端起來便喝。
“天色已經不早了。”喝完茶，她擡頭看了眼天，站起身子，“我們走吧。”
沈晏也起了身，卻向她招了招手，見莞顏不肯湊近他，他便直接將手伸過去：“你臉上沾了墨汁，你確定就這樣出去？”
莞顏幾分懊惱：“你怎麼不早說……”抽出手絹，自己擦拭。
沈晏卻將她手絹奪了過去：“你自己又瞧不見，我來幫你。”說着便已是握着手絹，替她擦拭臉上的墨汁。
沐承昭進來的時候，剛好見到沈晏在用手絹給莞顏擦臉，他想都沒想，大步朝着莞顏而去。
“莞顏！”他走到近處，冷着臉看了沈晏一眼，然後手一伸，便將莞顏拉到一旁，輕鬆斥責，“你怎麼自己跑回來了？這裡又沒丫鬟伺候，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險？”說完又看向沈晏，“剛剛沈老太君還在找沈大少呢，卻沒想到沈大少卻獨自跑入了內宅。”
沈晏知自己尚入內宅女眷閨閣失禮了，便向着莞顏抱拳，歉意道：“在下失禮，唐突了佳人，還望六小姐莫怪......”擡眸，看向沐承昭，“在下先行一步。”又看了兩人一眼，然後轉身離開。
沐承昭皺眉，心裡很是不好受，其實在他內心深處是不希望莞顏嫁給沈晏的，一是因爲沈晏結識的朋友過於複雜，莞顏若是嫁給他，必然也會認識一些三教九流之人，生意上的朋友難免狡猾，他覺得莞顏就該被護在深閨，就該被愛護着，嬌養着......
二是......他希望那個能夠守護莞顏的人是自己......這個想法原本被自己刻意隱藏在內心深處，一直不敢深入去想，只覺得若不去考慮，或許就不用煩惱了......
莞顏給別人做衣服他嫉妒，莞顏與別人在一起他心裡不好受，可莞顏是自己妹妹，始終是要嫁人的啊，就算不是沈晏，也還有其他人，只是那個人，終究不會是自己。
爲什麼不可以是自己？自己明明比任何人都瞭解她，也會比任何人都疼愛她......他忽而痛苦起來，目光幽深地看着莞顏，想伸手去碰她的臉，卻又猛然將手抽回來，他覺得自己是禽獸，竟然愛慕自己妹妹，簡直就是豬狗不如！
莞顏自然不知道沐承昭的禽獸想法，此番見他面色沉重，以爲他因自己獨自離開而生氣了，不禁有些討好地去拽了拽他的袖子，訕訕叫道：“二哥？”
沐承昭這纔回過神，看着莞顏，拍了拍她的頭，苦笑：“沒什麼，走，送你去老太太那裡！”
莞顏來到老太太處時屋裡正熱鬧，老太太見莞顏來了，朝她招手：“六丫頭過來。”莞顏走了過去，她握住莞顏的手，將她拉到了旁邊，“這是沈老太君，上次來時你生了病沒瞧到你，這次可要讓老太君瞧個夠。”
沈老太君上下打量她，見她面容清秀，着裝樸素淡雅，滿意地點頭：“看着便是好孩子，今年多大了？”
莞顏規規矩矩地向着沈老太君行了一禮，起身答道：“過完年就十五了。”
沈老太君道：“瞧着這丫頭模樣俊俏，又懂規矩，跟我那孫兒簡直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說着兀自感傷，“我也老了，做夢都想抱重孫，可是老天跟我做對，二孫子沈淮是娶了媳婦，可是……”她頓住，輕嘆一聲，“不提他們也罷，我啊，現在就將希望寄託在我這位孫媳婦身上嘍。”說着將莞顏一直拉在她身邊，不放她走。
沐老太太笑道：“這丫頭懂事，我瞧着也喜歡，也虧得她母親教導得好。”
二太太何氏站了起來，笑道：“小女生得粗陋，又是鄉下長大的孩子，也不懂得什麼規矩，也虧得兩位老太太喜歡她了，這也是她的福氣。”
華姨娘默默坐在一旁，看着女兒，心裡幾分欣慰，幾分落寞。
胡姨娘見二房一個庶女竟然爬到衆姐妹頭上，哪裡肯服氣，立即跳起來，將自己女兒也拽到老太太身邊。
“老太太可是偏心了，這五丫頭也到了說親的年紀，妹妹可不能走在姐姐前頭！”說着便使勁按住女兒肩膀，將她一路扯按跪在兩位老太太跟前，“秀兒，快給老太太磕頭，老太太沒準心情一好，就也給你說門好親事！”
大太太吳氏鄙夷地看着她，訓道：“主子們在說話，哪輪到你一個奴婢放肆？”站起身子，“五丫頭的婚事我自有主張，再說了，這四丫頭尚未出閣，哪由得你這般胡鬧？好在老太君不是外人，若是今日外人見你如此，沒由得讓你敗壞沐府名聲，以爲沐府的閨女都是急着要嫁的！”
沐麗秀一直將頭垂着，不敢擡起來，此方見嫡母如此說，便向着長輩們磕頭，然後尋了由頭跑了出去。
胡姨娘吃了癟，吞了口唾沫，再不敢胡言。
趙流蘇輕咳一聲，胡姨娘望了趙流蘇一眼，想起幾日前兩人間的約定，便也起身道：“是，夫人說得是，主子們在說話原不該奴婢插嘴的。奴婢去瞧瞧五丫頭，就先行退下了。”
胡姨娘走到院子裡，尋到了七小姐沐凝煙的身影，小丫頭失了老太太的寵後瘦了很多，看着面色也憔悴了不少。
她揮退了所有丫鬟，站在沐凝煙面前：“七丫頭，姐姐們都在屋子裡陪老太太說話，你怎麼不進去？”
沐凝煙扯着衣角，嘴一撇便哭了：“老太太不喜歡我了，姐姐們都有娘陪着我卻沒有…….”想到自己母親，哭得愈發傷心，“我不要娘去念佛，我要娘回到我身邊，我再也不淘氣再也不熱娘傷心了，嗚嗚嗚嗚嗚……”
胡姨娘一向蠢笨，此時卻笑得狡黠：“七丫頭，老太太是喜歡你的，只要你親自去跟老太太說說，你母親就可以回府了，而且以後再也不會離開你。”
“真的？”沐凝煙到底年齡還小，平時又嬌養慣了，她皺着美豔的小臉，“那我去求老太太，她今天壽誕，伯母姨娘們都在，我母親應該也來的。”
胡姨娘又想到了趙流蘇與韋媽媽跟她說的事，此番又瞧着這張酷似謝氏的俊臉，不禁恨得直咬牙，可面上卻儘量平靜。
“今天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只要七丫頭可勁求老太太，她一定會同意的。”胡姨娘扯出絲絹替沐凝煙擦拭眼淚，“七丫頭不要哭，今天大喜日子，可要討個好彩頭，去吧，去求你祖母。”
沐凝煙開心地往屋內跑去，胡姨娘看着那嬌小的背影，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
“我呸！叫你們得意！老孃日子不好過，誰也別想過安生！且等着吧，老孃叫你們顏面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