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鵲歡啼,驚破滿山春色,此時午後暖陽徜徉在山水懷抱中,滿眼都是林中碧綠蒼翠,古木參天成片。
矮枝灌叢之間,有青苞白花穿插錯落有致,野徑橫然其中,更有獸道人蹤相銜迂緩而去,視線方要到山坳,便見着濃豔的綠色躍然欲出,似乎隨時會因屐齒印染,而緩緩延展到天邊。
在這樣綠樹簇擁、野花盛開,蒼趣山水與幽山古徑交相輝映之所,一陣清幽之風悄悄掠過,最終吹入了一棵高約四丈、徑寬十圍,鬼斧神工般中空成巨大樹洞的古樹之中,也爲這處幽悄到近乎淒寒的空間,帶來了一絲陽光暖意。
“你醒了?起來吃點東西吧。”
江聞的聲音從樹洞之外傳來,語調懶散閒適,似乎正倚靠在樹幹上曬着太陽,竭力享受着平靜無奇的生活,絲毫沒有要現身的意思。
而洞內一聲不吭,宛若無人。
“三天了,大小姐,你好歹起來走兩步吧。”
江聞的聲音繼續響起,隨着午後的暖風無所不至,甚至還聽出了一些晨睡初醒後的慵懶,也顯得格外地沒心沒肺。
可洞裡仍舊沒有音訊。
“在下向你道歉好不好,好歹跟我說句話,呆在這裡快悶死了。”
察覺到樹洞內始終沒有反應,外面才傳來了一陣窸窣聳動的聲音,隨即就是布履倏忽落地、衣角掠過枝葉,江聞的臉這才猛然顯現,探入樹洞之中。
說來也奇怪,這個大得驚人的樹洞裡,居然架着一張牀,供着一尊佛,還有位置支起一口鍋,儼然是僧人用以避世修行的禪室。
可往此時的樹洞裡看去,卻見到一位相貌嬌憨的少女,正平躺着在石牀上無動於衷,乃至於見到江聞走進來,還特意麪無表情地把頭側向另一邊。
“還在生氣呀……”
江聞撓了撓頭,雖說是要道歉,可他也不知道要從何說起呀——自己不過是先把她推進水裡差點淹死、後拿韓王青刀來劈柴開山、又在煮粥混進去了致幻蘑菇,應該不至於這樣三天不跟自己說話吧。
見嬌憨少女還在扭頭賭氣,江聞思索了一會兒,便退回樹洞口緩緩說道:“霜兒姑娘,其實江某打聽到了一點外面的消息,特此前來支會的……”
不出他的所料,江聞敏銳地發現少女耳朵微微動了一下,雖說還是裝作漠不關心的樣子,可呼吸心跳的節奏都快了一拍,顯然這種枯燥生活,讓她也有點受不了。
數到今天,江聞和駱霜兒兩人已經流落在山中旬月了,每天除了想方設法恢復身體,就是尋覓着棲身之地。兩人不敢輕易暴露行蹤,幸好一位廣西口音的和尚“主動”讓出了自己修行的樹室,兩人這纔算是落了腳。
而此時,最讓他們好奇的問題,莫過於自己現在身處何地,外面又發生了什麼事情。
“霜兒姑娘,江某打聽到我們現在,居然身處在賓川州左近的山裡,往北走上兩日,約莫就是大羅衛指揮使司的所在了。”
江聞思索着自己蒐羅來的見聞,繼續說道,“確切點說,我們如今就在蒼山洱海的北側,雞足山的腳下,也難怪老是在這兒遇見和尚……”
江聞口中的雞足山,原名爲九曲崖,因山前列三峰,後拖一嶺,形如雞足而著稱。這座雞足山除了景色雄奇蒼翠,還是一處著名佛教聖地。
據說昔日祖師迦葉尊者在釋迦牟尼佛圓寂後,來到雞足山持佛賜祖衣入定,以待彌勒下生,而雞足山也成爲迦葉道場,山上存有許多珍貴古蹟、鼎盛廟宇,雞足山在鼎盛時有三十六寺,七十二庵,一百零八所寺院,
僧衆更達五千之多。
但重點不在這裡,關鍵在於雞足山位於雲南境內,江聞也不知道爲什麼先前還在南海之外惡鬥五羊的自己,一覺醒來會出現在了千里之外的雲南——他此前最後的記憶,還是自己拼盡地極劍招對付夷希,眼看蛟鬼想要逃竄,便手持湛盧寶劍入水,投身到了茫茫的洪波之中。
那時的他很清楚,沸海的生機僅存於水面漩渦之下,南海本是對蛟鬼的枷鎖,底下無數暗流漩渦早已打開,與四通八達的廣州地脈融爲一體,因此看似十死無生的地方反而能逃出生天,就像東晉周處“入水擊蛟行數十里,經三日夜竟殺蛟而出”,因將生死置之度外,才能藉着洞庭地脈化險爲夷。
在那時候江聞,其實也沒有十全的把握,但他不得不將幹坤一擲,幸好從結果來看是賭對了,既然自己與前後腳墜入漩渦的駱霜兒能脫身活命,蜑民應該也無大礙,只不過前者流落到了一個出乎意料的地方,這未免也太遠了吧……
隨着一陣回憶襲來,江聞腦海裡又冒出了一些揮散不去的記憶,當時如果還有的選擇,江聞就絕不會躍入漩渦之下,直面那些跟蠕蟲一樣糾纏在一塊的“五羊”。
在追入漩渦的時候,那用黑暗都不足以形容的“狹小”空間中,江聞恍然察覺到了一個龐然大物被迫擠壓蜷縮着,彷彿是一坨一坨糾纏在一起的軟體動物。牠們醜陋地彼此糾纏在一起,並且不斷地在狹小空間中分裂、增殖,隨着江聞的冒然闖入,便整羣立起上半身張牙舞爪。
江聞此時才感受到蛟鬼的恐怖,因爲牠們面前,地脈已經如同一具巨人躺臥的屍體,各種組織器官都在遭到破壞,結締組織開始融化,筋絡失去韌性,血管的內層開始破碎,殘渣混進血液裡在各處形成血栓,血流阻塞造成各處臟器壞死。
不遠處,因劍潰死的五羊還在流淌膿血,但他遠遠沒能擺脫如山的噩夢,因爲更多枯竭衰朽的一切,都在向着江聞坍塌奔涌而來。無聲隆響傳蕩在耳邊,深淵中似乎有一塊漆黑至極的巨碑迎面而來,而自己唯獨能倚靠的,只剩掌中遇水則化爲湛黑的長劍……
樹外的鶯啼鵲鬧喚回了江聞的意識,直入骨髓的惡寒在慢慢消退,卻始終徘徊在他的心間,不時顯露出一鱗半爪,怎麼曬太陽也無法驅散。
於是他繼續說道。
“駱姑娘,以你的聰明才智應該已經想到了,這條路是你爹想方設法留給你的活路。駱老英雄如此舐犢情深,你又何苦在這裡慪氣呢?”
江聞緩緩說着,內心也不得不感嘆駱元通此番的手筆之大、心機之深,瞞過旁人不說,竟然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騙過了,畢竟誰也想不到這處必死之局的生門,竟然開在了汪洋浩蕩的南海上。
但細細想來,駱霜兒此番若是呆在廣州城裡,不管駱元通如何細心呵護,乃至於費心地藏匿他處,駱家也都要面對尚可喜和清庭的滔天怒火。
到那時候,像洪熙官般化身逃犯的下場是註定的,能逃出生天的機會微乎其微,反而前往南海古廟行鎮壓蛟鬼之事,以駱霜兒之能力、水性,都有極大的概率從水底漩渦脫身。
這處生門,是駱元通在山崩地裂中獨自扛起的一切,就連駱霜兒、應老道都瞞了過去,更遑論茫茫世人,也就是說在世人眼中,駱霜兒已經是一個葬身南海魚腹的死人,縱是有所懷疑,也無論如何不會有人,跑去千里之外的雲南大肆搜捕。
更重要的是,駱元通先前故意舉辦了聲勢浩大的“金盆洗手大會”,召集武林羣雄共襄盛舉,導致此時的駱霜兒,基本等同於在武林衆人面前“出海身死”,也就是說如今的這個世上,只要駱霜兒不主動表明身份暴露自己,世上便絕不會有人能找到她!
江聞每每想起駱元通在風雨如晦的中庭,對自己說起的那番話,都會察覺到這份舐犢之情沉重到了極致。
在這份心機面前,江聞也只能感嘆,駱元通不愧是當今天下碩果僅存的揮犀客,一旦把對付夷希之物的心思轉在別處,頃刻之間能掀起這般滔天徹地的浪潮——那時如果入海的不是自己,而是原本計劃的吳六奇,此時恐怕斷無生還之理!
可惜的是這份苦心,他的女兒似乎不是很領這份情。
在駱霜兒的角度,她所感覺到的是爹爹欺瞞算計自己,貌似委以重任,卻變着花樣把自己排除在外,這讓她在想通一切,再回想起自己在洞庭湖畔的三年苦修,甚至差一點就氣得道心破碎了。
“駱姑娘,有些話江某不知道該說不該說,此次打探除了這些,我還打聽到了一些關於廣州,還有你爹的消息……”
江聞深諳一個道理,就是在女孩子鬧脾氣的時候,千萬不能在這件事上糾纏太久,有時候轉移注意力更重要,於是故意說得支支吾吾,一臉難色,拖長的重音更是顯得心思很重。
話音落下,江聞果然發現躺在石牀上扭頭不語的駱霜兒,正慢慢地支起胳膊坐了起來,一時間嬌憨懵懂面容和冷若冰霜表情撞在一起,就這樣直勾勾盯着江聞。
此時無聲勝有聲,江聞立馬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也明白了對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這話聽起來有點繞,可要知道雲南與廣東兩地遠隔何止千里,十天半個月的時間裡想走完都嫌勉強,兩地的消息想要交通更是難上加難——除非這個消息震撼到能不脛而走。
而駱元通的下落,如果出現在了這樣石破天驚的消息裡,那麼以駱霜兒的悟性,自然能察覺到不妙的氣味。
“駱姑娘,我打聽到廣州城裡如今已經天翻地覆,大概就在我們殊死鎮蛟的前後,各路反王人馬齊聚在了廣州。其中永曆帝手下大將李定國,更是不曉得如何,忽然從雲南殺到了廣州城外,差點將尚可喜當場斬殺,達成‘三蹶名王’的壯舉。”
雖說難以理喻,可雲南的李定國能神乎其神地穿越平西王吳三桂、兩廣總督李棲鳳的重兵封鎖,自己卻莫名其妙從南海古廟跑到雞足山下,這兩者要是沒有點聯繫,怎麼都說不過去。
可猜到端倪的江聞,此時仍舊以淡漠疏離到置身事外的態度說着,這份明鏡心態,是他從沸海之上就揮之不去的東西,即便口中說着令天下驚駭的消息,他臉上的神情也依舊沒有一絲多餘變化,繼續平靜說道。
“如今各路人馬圍繞着廣州城內外開始廝殺,清庭大軍又忙於圍剿廈門鄭氏而無力支援,一時間沉寂許久的天下,竟然有逆浪滔天之感。”
逆浪滔天,就是這旬月間最爲妥帖的感受,彷彿隔岸投石漾破了一池萍水,香餌入水中誤驚起無數蛟龍,水底潛藏的須蹤麟影猛然涌烈,水底各路龍蛇也要隨之蛻化,藉着雲鬃霧氛直幹雲霄,讓去年因鄭、張二人攻掠江南而引動的江山塵勢,再次囂嚷而上!
駱霜兒的眼神有些閃動,江聞知道這是她在擔心自己爹爹出事,於是帶着寬慰的口氣說道。
“放心吧駱姑娘,你爹目前沒事的。尚可喜想必知道了他是這次的幕後主使之一,如果他被尚可喜抓到,肯定會五馬分屍、四方傳首,絕不可能這麼無聲無息的!”
江聞如此有理有據令人信服,可駱霜兒卻微蹙蛾眉,要不是韓王青刀如今插在了江聞腰間,可能已經上演一刀封喉了。
江聞察覺到了一絲殺氣,連忙補充道,“駱姑娘你別誤會,我沒有在詛咒令堂的意思,只是你不知道李行合的下場罷了。”
江聞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據聞李行合這個王府肱股,半個月前被尚可喜拉到中軍帳前千刀萬剮,還刀刀避開要害,足足剮了三天三夜,最後才一刀斬首,將首級拿來祭旗。”
江聞還沒想通李行合這個江湖騙子,爲何如此遭尚可喜忌恨。就算是他用計不成反落圈套,似乎也不應該落得這般卸磨殺驢的下場,除非這件事他也牽扯其中,害得尚可喜一步步落入瞭如今的田地。
民間關於李行合的消息,如今也是甚囂塵上,甚至流傳出種種不同的版本了,什麼李行合勾結反賊裡應外合,什麼尚可喜有龍陽之好因愛生恨、乃至於李行合身具二勢玷污了世子之信,種種說法不一而足,卻似乎都解釋不了李行合被處以極刑的原因,也就不說出來污染耳朵了。
想到這裡,江聞倒是又想到了另一個民間傳聞,連忙獻寶似地對駱霜兒說道。
“霜兒姑娘,要說這次除了反王人馬齊聚廣州,最令世人震驚的還屬大明長平公主,也攜帶着崇禎皇帝的遺詔現身,而這位長平公主,居然就是你紫衣姐姐的師父五枚師太!”
被江聞無形中轉移了注意力的駱霜兒,終於略微沙啞地開口說道:“五枚師太?居然會有這種事?”
飯糰探書
江聞緩緩頷首,摸着下巴說道:“千真萬確,如今就連崇禎遺詔的字句都被人傳抄謄寫,傳遍州郡,沸沸揚揚不可斷絕,想必有更多人會趁勢而起,讓清庭焦頭爛額一陣子了。”
駱霜兒臉上微微露出喜意,可過了片刻,嬌憨面容又帶上了懊惱之色。
“那又如何?崇禎皇帝生前都無法平定亂局,難不成死後反而能一詔安天下?爹爹如今捲入其中,只會過得更加如履薄冰……”
江聞卻嘿然一笑,露出了一絲狡黠的模樣。
“霜兒姑娘,這就是你錯了。如果說崇禎皇帝的真遺詔,那肯定派不上用場的,可如今半壁江山流傳的假遺詔,卻說不得就能化腐朽爲神奇。”
“假遺詔?”
駱霜兒杏眼微睜,似乎不明白江聞的話是什麼意思,低聲問道,“你又沒親眼見過,怎麼知道遺詔是假的呢?”
江聞微微一笑並不答話,關於這裡面的細節確實很難解釋,而且歷史上關於崇禎遺詔也有多種說法,紛紛擾擾難以言狀,內容也各不相同,比如清朝修的《明史·莊烈帝》中記載爲:【御書衣襟曰:“朕涼德藐躬,上幹天咎,然皆諸臣誤朕。朕死無面目見祖宗,自去冠冕,以發覆面。任賊分裂,無傷百姓一人。”】,這個說法大概是引自《甲申紀聞》。
但在一本書名很是相似的《甲申紀事》中則寫到:【二十二日,賊搜得先帝遺弓於煤山松樹下,與內監王承恩對面縊焉,左手書“天子”二字,身穿藍袖道袍,紅褲,一足穿靴,一足靴脫,發俱亂,內相目睹,爲予言也。】
要知道《甲申紀事》的作者趙士錦在崇禎十年中進士,長期在京城爲官,城破之時也身處BJ,說法顯然更加合理,畢竟崇禎是形勢危急逼上絕路,不要像會隨身攜帶筆墨詔書的樣子,更不可能咬破手指寫這麼多字,如此倉促間留下兩個字表明身份方纔合理。
更重要的是,《甲申紀聞》作者就是《三言兩拍》的作者馮夢龍,由他彙集記載甲申之年史事的諸多野史稗乘,稍加編輯而成的,小說家當慣了總是容易自行創作。
但小說家的筆畢竟不同凡響,這個傳播的最廣的說法進入民間,甚至演變成了【文武百官刀刀斬盡個個殺絕,休要傷我城中百姓】,越來越不像一個皇帝所說。
再細細品味一下,前個說法裡的崇禎帝明顯有甩鍋的意思。一口一個上幹天咎、諸臣誤朕,說到最後似乎還在放狠話,坐實了一個刻薄寡恩、窮途末路的昏君形象。那麼清朝修史爲什麼採用這個說法呢?
這一切不過是面褒實貶,爲了在這段文字後面加一句【迨至大命有歸,妖氛盡掃,而帝得加諡建陵,典禮優厚。是則聖朝盛德,度越千古】,厚着臉皮狠狠誇自己一番。
面對江山都失去的崇禎皇帝,他既然知道大勢難回,不可能嘴硬到說出傳唱民間的至理名言,更不像是會說“休傷百姓”這種軟話的人。
作爲一個皇帝,他所想的一應該是身後事,二則應該是繼承問題。自己死了不入陵寢,類似於下個罪己詔,也不用爲我收屍,而讓羣臣去輔佐太子纔是一等一的大事,這是事關正統的問題怎麼也比指責大臣更應該寫進遺詔裡纔對。
因此江聞看來,這世上如果真有崇禎遺詔,那麼最接近事實的應該是第三種說法,也就是楊士聰在《甲申核真略》裡說的:【衣袖墨書一行雲:“因失江山,無面目見祖宗,不敢終於正寢”。又一行雲:“百官俱赴東宮行在。”此餘聞之週中官自內出親見之者。】
可在如今的傳言中,長平公主手持遺詔的內容,顯然揉雜了《甲申紀聞》的皮和《甲申核真略》的骨,遣字造句多有考究借鑑,合起來就是在保證真實性的同時迴避了正統問題,並且採用了民間流傳度最高的一種說法推波助瀾,世界上哪有這麼巧的事情!
換句話說,崇禎若有這本事,就光靠着這手糊牆挖坑的精巧功夫,也不至於成爲殫精竭慮的亡國之君,孤零零地死在老歪脖子樹上!
“駱姑娘,有句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這道聖旨真也好假也罷,你以爲真的有人在乎嗎?”
見駱霜兒不太相信,江聞笑着想要擡手,纔想起他骨折的右手正僵縛着,靠樹枝和湛盧劍纏打成夾板,還慢慢等着癒合。
“《左傳》裡講得很清楚了,‘唯器與名,不可以假人’。假聖旨裡信誓旦旦地說,【貪官污吏,亂臣賊子,天下之人奉詔皆可殺之】,世上還有比這個更大的名器嗎?”
江聞在樹洞中哈哈大笑,震落一地枯枝,“如今外面沸反盈天,這道聖旨無異於火上澆油,寫出這份聖旨的人野心,看來不止於掀翻尚可喜的廣州寶座,還打算把天下也鬧個底朝天!江某從這份假遺詔的字縫裡看出了四個字,倒是讓我也有幾分心動了!”
江聞沒有看過那份假遺詔,也不知道五枚師太爲何願意配合演這場戲。可他知道,只好天下人願意相信它是真的,那就夠了。
比如在尚可喜眼中,如今死去已久的崇禎,將藉着遺詔化身爲最恐怖的幽靈,給他帶來的將是永遠也無法抹煞的壓迫。
刺穿了基督的朗基努斯之槍,血流在地,就是化不開的原罪。在此時的倫理觀念中,弒君也是一種罪不可恕的行爲,歷史證明哪怕是殺害名不正言不順的“僞帝”、“太子”,也要付出慘烈的代價,逼死崇禎的李自成如是,追殺紹武、隆武的李成棟如是,馬上將要斬殺弘光的吳三桂如是,就連指鹿爲馬殺了太子朱慈烺的攝政王多爾袞,似乎都逃不過這樣的宿命。
恍然今朝,昔日的長平公主帶着遺詔出現,意味着皇權的“骨”與“血”,他尚可喜若不殺,清庭絕不會輕饒,而若是殺了,天下也在容不得這個沾染“血”的屠夫,無數人都將擁有對抗他的藉口,因此不論結果如何,尚可喜都將離他夢想中的“永鎮天南”越行越遠了。
而對正在血戰廣州的人們來說,這與其說是崇禎遺詔,不如說是一份難產已久的政治綱領。時至今日終於迎來弘光、隆武、紹武、永曆等勢力的聯手,也向闖王遺部了證明自己造反的決心
——你們看,我們這次是真心造反,不留後路,如果你們也不想被圍困剿殺,這就是你們最後機會了。
總而言之在順治十七年,這個清庭如排山倒海掃蕩天下的時段,苦清已久的造反者們終於聯合起來,發出了他們的吶喊。
江聞唯獨所沒想到的是,這不可思議的一切,竟然發軔於清兵在武夷山中的一場慘敗。
樹洞之中,駱霜兒靜靜不語,靜謐的臉上似乎映照着江聞紛繁複雜的心緒。駱霜兒瞥見江聞仍帶着露水的衣襟,猜到他必然是白天守着古樹,夤夜才四處打探,並不像他表現的那麼沒心沒肺。
時隔許久,兩人都沒有再說話,直到一聲輕悄的問詢傳來。
“那我爹爹,這次能夠平安無事嗎?”
江聞愣了一下,看見了駱霜兒誠摯的臉龐,索性擡高了些許傷臂,一語道破天機。
“大小姐,少胡思亂了,我現在傷還沒好。別以爲我不知道你現在武功全失,就算回去了也只會添亂,抓緊時間好好養傷纔是真的。”
江聞不再搭理她,留下了腰間的韓王青刀,便轉身走出了樹洞翻身躍起,頃刻間又依靠着樹幹,倜然於枝頭。
面對着日益複雜的時局,雖然江聞並不看好他們的前景,也能猜到此次必將困難重重,但在這些人中,他知道自己可以毫無保留地,信任李定國的反清之志。
一年前,李定國地策劃了磨盤山血戰,傾盡兵力殲滅數千清軍,換來了抗清戰場上最後一場大捷,卻再也無力迴天,只能帶兵迂迴襲擾於雲南緬甸之間的叢林,他註定的結局,本是鬱郁不得志地死於郊野。
可如今五羊密道的出現,讓李定國突然又有了戮力迴天、一雪前恥的可能,他既然敢帶着永曆從牙縫裡擠出來的人馬趕赴廣州,就絕對沒有苟且偷生的想法。
江聞微不可查地笑着,藉着現下的寸心如鏡,很多事情可以慢慢考量。
志士尚存如此膽量如此手筆,這讓他猶爲欣喜,不推一把實在是說不過去。自古求死之人最不容易死,可像他和駱霜兒這兩個求生之人,想要安穩度過時日,恐怕還得多費一番周折了。
------題外話------
第五卷,堂堂連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