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道煢孑身影,正附身在千仞絕壁之上,耳邊是呼嘯的凜冽風聲,圍繞着周身絡繹不絕,每一道刮過都帶來剜心刺骨的劇烈疼痛,似乎牟足了勁往裡鑽,直要沿着皮膚肌理、骨骼脈絡,將人削解爲支離破碎的一灘碎肉。
每當這道怪風切膚而過,兩人裸露在外的肢體就像害上了熱風、冷病,又或是爬滿癩瘡、惡腫,交替傳來的是極寒和極熱的恐怖體驗,似乎生生世世永墮無間的痛苦,都比不上這些怪風所帶來的瀕死體驗。
痛苦的忍耐彷彿永無盡頭,當駱霜兒在苦痛中睜開眼的時候,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雙修長的手掌,五指張開牢牢攥住自己的胳膊,把自己從粉身碎骨的絕境中拯救了出來,而手臂另一頭則死死攀緣在陡峭到幾乎垂直的山岩之上,宛如萬年的藤蔓滋生在峭壁邊緣,也緊緊護住了自己。
駱霜兒微微一怔,一些記憶滋生蔓延開來。
她腦海中最後的印象,是背對着被人推下懸崖,但不管是怒意還是恨意都無從生氣,身上更是一絲力氣都提不起來,只覺得軟綿無力至極,似乎一身武功早已不翼而飛。
她尚未從身臨深淵的眩暈感中清醒過來,幸好隨即就感受到了緊抓着自己手臂的那隻手掌,似乎還有一股極其輕微的顫抖。
就如同亞馬遜的蝴蝶扇動翅膀,手掌那雖然輕微卻難以自制的顫動,傳遞在自己身上逐漸蔓延,就成爲了清晰無比的搖晃,任由雙足東擺西蕩於深不見底的深淵之上,宛如是山間枯草、風中殘燭,隨時都可能淪入粉身碎骨的境地。
“你醒了?”
聽見輕悄的聲音從上方傳來,駱霜兒慘白而嬌俏的面容先是一喜,隨後一愣。
情緒的轉折變化是如此突然,駱霜兒完全沒有反應的餘地,再然後,她只覺得心底裡一股子岩漿向上攀升,直至添滿她的頭頸五官,一股不可抗拒的緋紅就飛上雙頰,很快連耳根和脖頸都是一樣的滾滾發燙。
就這樣又隔了半刻鐘,那些不堪回首的記憶才從她的腦海裡迸發,像是滾滾而來的山洪般越是阻撓,就涌現的越多,滿腦子都是她先前不知爲何說出口的害羞言語,渾身一個激靈,便在峭壁上更加劇烈而明顯的搖擺了起來。
甚至有那麼一瞬間,駱霜兒覺得此時如果甩開手掌跳下去,或許自己還能開心一點。
“咋回事?要留清白在人間?”
上面的聲音還在起伏,溫柔中帶着一絲令人難忘的戲謔,抓着她的手掌卻攥得更緊了,“別犯傻了,我跳崖下來可是專爲了救你的,你要是因此想不開了,我心裡可過意不去。”
駱霜兒只覺得心頭一暖,她此時已經回憶起先前密林之中,兩人刀劍相向的決絕畫面,自己招招式式都奔着對方的周身要害而去,不取性命則不肯罷休,但生死之際對方竟然還肯捨身相救,難不成……
“你心裡……難道真有……”
可能是先前的心魔影響,直到她聲如蚊蚋地說出半句話,才發覺出不對勁,連忙閉上了櫻口。
但上面的溫柔聲音,卻轉瞬傳入了她的耳中。
“你在我心裡什麼位置,還不清楚嗎?你仔細看看腳下那片深淵,我這算不算爲了你赴湯蹈火。”
駱霜兒有些羞澀地聞言低頭看去,初見時乍看只有茫茫霧靄籠罩山間,再往下就是沉沉陰霾凝聚不化,高不知有幾千仞之險,更有無窮怪風攝魂奪魄,快要將自己給割裂開來,雙眼也被刺痛得幾乎要流出淚來。
駱霜兒嘗試再三,卻始終一無所獲:“我……我看不清……”
上面的聲音似乎恍然大悟,
對着駱霜兒說道:“是我疏忽了——你把手伸到我懷裡,把那個盒子抓在手裡再看一次。”
駱霜兒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順着手掌的向上發力伸出手,將皓腕探進對方懷袖,抓出了一個精緻玲瓏的錦緞盒子,疑惑萬分地想要聽到下一步指引。
但就在她將皓腕抽出懷袖的那一刻,原本看什麼事物都渾沌朦朧的眼睛裡,忽然捕捉到了一種光明顯要、清淨透亮的絕世光芒,分爲七彩毫光刺破重重陰霾,似乎只需要一剎那,就能燭照到世間最爲幽微晦暗的角落。
但不知爲何,隨着絕世光芒綻放在掌心,怪風所帶來的冷熱寒暑侵襲、癩瘡惡腫疼痛也越發強烈,刺激之下的駱霜兒手掌連忙握緊,生怕這樣的至寶因爲自己一時不察遺落深谷
——但即便錦盒被手掌緊緊攥牢,萬丈寶光在她接觸到錦盒的那一刻起,便已經不可抑制地展現在她眼前,透過手掌仍舊散發,以至於駱霜兒的手掌皮肉宛如消失,甚至能看清玲瓏剔透的骨骼和血管。
“這是佛門至寶摩尼珠,置之濁水,水即清淨;投之濁心,罪滅心淨。暗中能令明、熱時能令涼、寒時能令溫,更能除愈熱風、冷病或癩瘡、惡腫等種種苦痛。”
上面的聲音傳來,說着和駱霜兒體驗截然相反的東西,語氣卻篤定得讓人無法質疑,“你一定想問,爲什麼情況和我說的都相反對吧。”
駱霜兒點了點頭,又若有所思般地低下了頭,喃喃細語:“難道是……這裡有問題?”
“正是。就像和尚們所說,雞足山是天開佛國,雞足山陰則是天生魔域,一切與佛有關的東西,似乎在這裡都會南轅北轍、背道而馳,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既然我們所見所聞是魔障,那麼這樣的即便再真實,也不過是菩提之心的黑暗面,你一旦因此改變想法、順從執着,就真的會斷了善根、淪爲闡提,再也沒有回頭路了。”
身上疼痛既是雞足山陰的惡意,也是摩尼寶珠的警告,只要是見識過摩尼寶珠無窮妙用的人,就絕不會對一些真實不虛的東西產生懷疑,或許這就是開悟的終極真相。
“我還有個猜測。執魔爲魔遭損害,知魔爲心獲解脫,證魔爲空即斷法,我懷疑妙寶法王實修的根本法門,並不是什麼那若六法,而是能夠殘殺、毆打、驅逐、鎮壓、消滅外魔的斷法!他先前不僅從華嚴大懺中拿走了某些秘藏,也從你的腦海裡取走了某些知識,完成了他由人向非人轉變的關鍵環節……”
“法非法?人非人?”
駱霜兒癡癡地聽着講述,忽然順着江聞的眼光向峭壁懸崖之下望去,阻礙她看見真實的茫茫渺渺已經徹底消散,此時腳下是一片枯悴蒼白的慘霧愁雲,尚且攀附着衣裳繚繞不去,而再往下的場景已經超越了她的“眼睛”作爲器官,所能認知的上限。
遠隔眺望,雞足山陰中密林參天,漫山遍野的綠在風中搖曳,百花也競相綻放,視線在林海中穿梭,眼睛便不自覺陷入無窮風景,盯着那遲來的、醉人的、涌動的美。
但隨着七彩毫光遍照,只見樹木化爲枯骨、草葉變爲腐皮,山崖之下層層堆積着無數的殘肢斷臂,爲這邊土地提供源源不斷的養料。
這些屍體有的穿僧袍迦帽、有的着鐵盔唐鎧,更有無數身着豔麗嫁衣的男男女女陳屍其中,也有周身襤褸裹着破布的礦徒皮包骨頭,就這樣一層又一層直至鋪滿了這處荒崖。
這片名符其實的屍山血海中,不時有震盪揚起,如浪潮翻滾而來,又似陣陣波濤掀動。遠看如蒼林起浪的壯觀景象,終於在摩尼寶珠的照耀下顯露出真貌,那濃烈屍臭味薰得人頭暈眼花,隨着氣體膨脹發酵而四處散佈,但味道如同始皇車架上載滿的鮑魚,也根本掩蓋不住那絕非死人所能產生的惡臭。
這種腥臭腐惡、浩瀚如海的恐怖氣味,分明昭示着這片土地之下,還隱藏潛伏着一種尚未現身的遠古巨獸,正處在非生非死的亙古永恆之中,保持着對這個世界最深的惡意。
“霜妹,這些都是這片土地曾經的死者,他們的怨念無法消散。我懷疑早在唐天寶十三年,南詔閣邏鳳在天寶戰爭中大破唐軍,最後就是把屍骨藏在了這處山谷,隨後才假惺惺地豎起《南詔德化碑》以圖歸順,只可惜這些爲國捐軀的將士。”
“像你我這樣與怪物戰鬥的人,也應當小心自己不要成爲怪物,因爲當你遠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在凝視你。”
江聞的聲音緩緩傳來,摩尼寶珠仍舊大放光明,照耀了周邊的一切,“你如果再這樣看下去,你也會像
駱霜兒往下看去,果然見到了個約一尺大小的形體,像一股冥冥的光,正在虛空中如蜉蝣一樣飄蕩,再看外形卻清清楚楚,宛如一個十一二歲大小的男童,正緊閉雙眼吸吮手指,飄蕩來去眨眼即逝,速度快如閃電一樣,但表情極其複雜多變,似乎須臾之間就有各種苦樂生出、轉眼消滅,此起彼落沒有一刻停歇。
“那是什麼,你知道嗎?那是妙寶法王的中陰身。這尊中陰身的外貌保持會在十二歲,如果沒能得遇紅白菩提轉世爲人,他哪怕遇見風吹皮膚都像刀劍割身一樣疼痛。”
“更何況,他還能聽到極其恐怖的聲音,或是劫末時宇宙爆炸的聲音,以及劫火焚燬宇宙萬物的聲音、劫風粉碎宇宙的聲音、洪水泥石流沖毀宇宙的聲音,恐懼永遠無法斷絕。”
江聞似乎心有餘悸地看着駱霜兒,“如果我們再跌落一點點,恐怕也會變成這樣的可憐中陰身,再也無法從這片土地中脫困……”
此時不論是漆黑山谷還是懸崖,忽然被一陣地震所撼動,無數山石滾滾而來,蠻不講理地砸在了緊貼山壁的江聞身上,讓他頓時灰頭土臉、狼狽不堪,但江聞面色凝重仰頭看着,絲毫沒有眨眼,彷彿下了莫大的決心。
但即便是這樣,江聞依舊毅然決然地擋在駱霜兒的前面,讓她沒有讓一粒塵埃能加身。
“地震了?!”
駱霜兒心中閃過這個念頭,卻發現江聞手上的顫抖,此時似乎更加嚴重了起來。
駱霜兒猛然想起江聞此時,可是忍受着渾身劇痛,勉強在懸崖峭壁上穩住身形,但如今再看江聞的模樣,顯然除了抓住自己,就再也沒有力氣向上攀爬。
駱霜兒也想鼓催起一絲力氣幫助江聞,但身體裡的內力竟然絲毫不剩,彷彿被無底洞所吞噬殆盡,分毫幫助都無法提供。她瞬間明白如果再這麼下去,最終的結局恐怕只有一道殉死。
“聞哥,放開我吧。”
駱霜兒態度堅決地說道,“你的內傷一直都沒有好過,再這麼下去等你真氣耗盡,我們都會死在這裡。只要你能活下去……”
江聞卻蠻不講理地打斷了駱霜兒的話。
“說什麼傻話!如果只有我一個人活着上去,那我今天所做的一切還有什麼意義?!”
聽到江聞的聲音,又察覺到他握緊自己胳膊的手掌更加堅定,駱霜兒原本早已化爲凝霜的內心,瞬間融化成了一潭泉水,盪漾出無窮漣漪,百轉千回之間竟然不知道該如何答覆。
“可是……我……”
江聞似乎也察覺到自己太過強硬,轉瞬又展露出十足的耐心與溫柔,身體似乎再次強行擠出了幾分力道,努力想要向上攀爬,以證明自己的話語。
“霜妹,沒有什麼可是……”
江聞屈伸蓄力,左腳蹬住峭壁想要借力,卻只踩下一塊碎石。
“我知道你一直不願聽我的話,也不相信我所說的一切……”
不甘心的江聞再次嘗試,單手緊抓着駱霜兒不放,身體緊貼巖體想講她拉扯到高處。
“但我有句話一直想跟你說,卻找不到好的機會……”
不知爲何,駱霜兒只覺得江聞抓住胳膊的手掌,有一種酥酥麻麻的奇特感覺,身上也逐漸酥軟得,就連一根手指都擡不起來。
“今天我們也算生死與共,你就聽我把話說完,好不好?”
感受到胳膊傳來的力量,猶如高山一樣堅定可靠地擋在自己身前,駱霜兒羞澀地低下了頭,手掌反握住江聞的手臂,聲如蚊蚋地回答道:“嗯,聞哥我在聽,你說吧……”
江聞似乎重重地喘了一口氣,下定了莫大的決心,用深情無比的眼神對駱霜兒說道。
“你有沒有聽說過,武夷山的大王峰?”
只見駱霜兒露出了宛如癡呆的表情,江聞藉着機會連忙說道。
“那裡山清水秀、鳥語花香,坐落山上的武夷派更是校園環境優雅,教學設施齊全,有着一流的師資力量,目前培養着大批的武學精英,錯過一天終身遺憾啊……”
不知爲何,江聞好像隱約聽到了附近什麼冰封結凍的奇怪聲音,但見駱霜兒沉默不語並未開口,就把一切都當成了再雞足山陰的幻覺幻聽。
但仔細看去,他竟然發現駱霜兒嘴角流出了絲絲鮮血,反抓着自己的手掌也漸漸鬆開了,隨後甚至翻起了白眼。
“糟糕!難道是我沒把握好吸功入體的力道,害她內傷發作暈了過去?”
擔憂之下的江聞連忙撤去北冥神功。
他剛纔已經靠着北冥神功的神效,從駱霜兒身上榨取出了浩瀚無垠的“寒山真氣”,傳入體內強行鎮壓住了不斷造反的體內真氣與內傷,幫助自己恢復了行動能力。
此時的江聞神色深湛如同嶽淵獨峙,吸氣如龍飲水,吐氣如虎穿山,五臟六腑不停震動發出了龍吟虎嘯,似乎正清洗五華腑的濁氣,換天地陰陽之氣,周身竅穴也一道兒遍通打開,源源不絕的真氣輸送到了四肢百骸!
既然駱霜兒內力透支,剩下就看我的了吧——江聞如是想到。
尋常人看上一眼就會驚駭欲絕的絕壁,在江聞眼中似乎完全不成問題。只見恢復了武功的他單手成爪,以龍爪姿態將五指狠狠插入山岩之中,手掌宛如切金斷玉的絕世寶劍。
隨後的江聞,便不講道理地逆着崩碎的山石而上,強行拖動着被氣昏迷的駱霜兒,速度越來越快地往山上攀爬去。
…………
妙寶法王站在了華首重巖面前,身上那令人不安的氣息更加濃烈,難述的兇貌透過軀體凝結成形,化爲高舉鉞刀揚於虛空,託盈血顱器皿宛然在手的猙獰威猛之神。
自始至終,妙寶法王沒有說一句話,但此刻似乎整個世界都被他主宰,就連天上的陽光都染上一縷縷黑氣,似乎雞足山陰的某些陰暗事物,正轉而被他帶領着,開始向雞足山陽光普照的另一面蔓延侵襲而來。
安仁上人與品照背靠着高聳堅固的華首巖,因爲如今只有華首重門方向還殘留着天際的一絲清光,更重要的是,只有億萬年巍然不動的那扇華首石門,尚能帶給他們一些直面黑暗侵襲的微薄勇氣。
“太師叔,我們……我們該怎麼辦……”
華首重巖兩側懸掛的經幡,已被狂風吹得獵獵作響,整個世間的罡風都往這裡凝聚,品照擡頭愕然發現,妙寶法王不知何時已經縮短了與他們之間的距離。
此時,眼前之人即便仍保持着人類的模樣,卻無法掩蓋住那股濃濃的違和感,在他即將行經的路徑之上,似乎都凝罩上了一層濃濃的死氣,涇渭分明地呈現在他們眼前。
“太師叔,法王好像是在……警告我們離開……”
妙寶法王行進的腳步非常緩慢,每步踏出都沒有留下腳印,身軀也沒有絲毫搖晃顫動,彷彿在這條從懸崖邊向華首巖的狹窄道路,他並非在靠着腳步跨越,而是他面前的整個世界,都如畫卷一般被他強行拖拽,因此纔會保持此身如如不動,一切卻不容分說地在向他靠近!
安仁上人老邁的身軀充滿警惕,在品照眼中,他就像是一隻驚慌失措的年邁豹子,竭盡全力想要鼓舞起餘勇來應對侵襲,但是斑駁鬆弛的皮膚無法掩蓋頹唐,他的樣子更像是在無意義地威懾着山川河流。
“這裡是天開佛國、地涌化城,不管你是什麼邪魔外道,都休想在這裡造次!”
安仁上人拋出的話語擲地有聲,是內心純粹而堅定的信仰所帶來的底氣,品照也是居然纔想起自己的和尚身份,不免爲自己動搖的內心而赧然。
兩人相隔十餘丈,安仁上人怒目看向妙寶法王,對方的身軀竟然真在這時候,突然遭遇到了一些不明的阻礙,尤其是在距離華首門時候十丈的時候,他身軀的挪動卡滯在了肉眼不可理解的關隘前,只見徒勞邁步,卻沒有一分一毫的進展。
品照疑惑萬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心中恐懼與不解交織着,但隱隱約約也能察覺到妙寶法王正不顧一切,直想要接近自己身後這個普普通通的岩石大門。
可惜短暫的平和並未持續多久,妙寶法王的行進就再次變化!
只見妙寶法王忽然盤坐在地上,更以雙手伸出,一手結以右手覆於右膝、指頭觸地的降魔印,另一隻手擡至眼前,觀想手中無形經輪的光芒收攝,又有諸佛菩薩的加持及殊勝,隨着共同二成就融入於經輪,無窮法力便氤氳將出。
安仁上人心頭猛然一跳,隨即感覺到了不對勁,隨着妙寶法王手指觸即到地面、無形經輪也逆向轉動了起來,整座雞足山瞬間就都陷入了一種不可名狀的震顫之中,讓他和品照如身臨萬丈洪波,左搖右晃地幾乎要跌倒。
而在這種驚天動地的震撼之中,妙寶法王再次站起身,竟然已突破了那處無形的關隘,緩緩拉近了與華首巖之間的距離。
安仁上人扶着山岩勉強站住,猛然眺現雞足山側天柱峰上的迦葉殿,已經陷入了搖搖欲墜的崩塌邊緣。又隨着妙寶法王的步步逼近,山頂那座輝煌壯闊的殿宇,竟然在剎那間轟然倒塌,化成滿地的殘磚碎瓦!
但隨着妙寶法王越發靠近,恐怖的震動就越發明顯,廣大雞足山的範圍內,此刻正發生着一場強烈的地震,四處都是坍塌崩碎、樹木析折的聲響傳來,山腰的尊勝塔院也出現了大面積坍塌,一座座舍利塔如多米諾骨牌般倒了下來。
“太師叔,這究竟是怎麼地震了!”
品照倉皇失措地發問,而安仁上人雙眼不由得睜大到了極限,緊攥住品照的胳膊,在地震中近乎嘶吼地說到。
“品照!記不記得當初釋尊降魔成道,便是這樣以手觸地,讓地神以巨震爲作開悟明證,使魔王徹底降伏!”
品照驚懼地看向安仁上人,“什麼?難道妙寶法王真是佛祖轉世嗎?!”
但安仁上人堅定無比地搖頭,整肅僧衣將品照護在身後。隨着一聲喟嘆,身軀早已佝僂的老僧站了出來,就像是一棵歷久彌堅的青松翠柏,仰對着山陵崩塌的無可奈何。
“你快逃下山吧,我早該發現妙寶法王身上的不對勁了……哎,逆轉經輪,附佛外道,想不到師尊口中的佛門大劫,竟然會出現在老僧面前……”
年老之人偏愛回憶,安仁上人在天搖地動之中,忽然又回想起當年那場黃沙漫天的浩蕩遐徵。
尚在壯年的他託鉢持杖,茫茫然地走入了一片從未經歷過的廣闊土地,並且在那裡的佛寺中,也曾見到過一羣身穿黑衣、面容隱秘,每日背對着佛像焚香禱告,逆轉經輪唸誦詭異咒文的僧人。
“附佛外道!不得靠近華首重巖一步!”
安仁上人怒吼一聲,一記重掌便從身側揮出,但比他出手更快的,是妙寶法王古奧面容上的一絲不屑,一記鞭腿快到看不清地後發先至,率先擊中了安仁上人,伴隨着下顎骨骼碎裂的牙酸聲,老和尚撲倒在地吐出一口鮮血,還有幾顆不太完整的碎牙。
可此時,即便是躺在地上的安仁上人,仍從地上踢出一腳,還想要絆倒緩慢前行的妙寶法王,但下一秒,妙寶法王踏着僧鞋的腳印,就神乎其神地率先落在安仁上人的腳踝上,再次發出骨骼碎裂的怪聲,一根斷骨甚至刺破皮肉,展露在了空氣中。
“太師叔!你快回來啊!你是打不過他的!”
品照被這樣殘酷血腥的畫面震懾住了,他此時淚流滿面地對着老和尚大喊,似乎好像要阻止他徒勞送死的行爲,卻愕然發現躺在地上的老和尚,臉上竟然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縱使不敵閣下……”
安仁上人再次吐出一口鮮血,老邁的面容因疼痛而扭曲,再次阻撓了妙寶法王的腳步。
“也要先過老衲這關……”
四周劇烈的震動忽然減弱了下來,品照忽然明白老和尚不憚前驅的瘋狂行爲,竟然只是爲了阻撓妙寶法王的步伐,因爲他隨即證實了自己的猜測——隨着妙寶法王腳步的遲滯,雞足山地震的烈度也明顯下降!
品照欣喜若狂地想將這個發現公之於衆,但他馬上發現倒地不起的安仁上人,又被妙寶法王重重地踢中了一腳,趾骨所在之處皮開肉綻,汩汩鮮血從傷口涌流而出。可再看妙寶法王的樣貌,卻沒有一絲殺心怒意,似乎他不過是輕巧隨意地踏出一步,也無非是無意中碾碎了一隻螻蟻。
這樣的態度無需言語,意思表達得已經很明顯了——如果你們再敢阻擋在我的必經之路上,粉身碎骨就是唯一的下場。
恐怖的壓迫感從背後傳來,安仁上人此時滿口鮮血無法言語,只能立即轉身擒抱住妙寶法王的左腳,想要用殘廢之軀儘可能地阻擋住地震的發生,就算他知道這一切都只是螳臂當車,卻依舊無法坐視雞足山上無數古剎化爲廢墟、悉檀寺基業化爲餘煙的場面。
妙寶法王的腳步很是詭異,即便安仁上人擒抱住他的左腿,但他的步伐依舊穩健無比,只是渾身上下都在和一種無形的力道抗爭,因此全然無視了安仁上人的阻擋,每走出一步都會有一腳狠狠碾在老和尚的身上。
陷入生死邊緣的安仁上人,只覺得虛空之中物移色異,往日困惑於心的動相遷流,在恍恍惚惚間已經蕩然無存,他只是理所應當、更是責無旁貸地應該阻擋在這裡。
寒山內功竭力護住他孱弱不堪的心脈,而那雙死氣逐漸濃重的眼眸裡,只覺得有無數身影飄然而起,化出千萬雙眼睛觀察着世間萬物——
山上飄着雲煙,地下淌着暗河,林中草木蔥長,江畔帆影離合,此時已經一覽無餘乃至於不足以觀察。於是乎水火問題,陰陽問題,濁清問題,淨垢問題,輕重問題,冷暖問題,聚散問題,都由無數身影共同思考着,一切的答案似乎就是問題本身,因爲此時雲煙霓虹具是他,山嵐聳翠亦是他,他此時無所在,可舉目所見又都無所不至……
瀕死之際,他腦袋空空,只想起了許多微不足道的見聞。
比如師父曾經告訴過自己,自己也告訴江聞的那件小事,也就是《華嚴大懺經錄》題跋的“僧一行”,實則乃是西夏賀蘭山雲巖慈恩寺的護法國師,也就是西夏遺僧一行慧覺法師。
還有師尊本無大師臨死前,就預感到一些冥冥之中註定的事情,直到前不久弘辯方丈收容南少林,他纔在至善大師的口中聽見了同樣的、關於“佛門大劫”即將到來的消息……
無數紛飛的念頭在腦海中,如同雪花般飄舞不息,安仁上人知道這些念頭一旦熄滅,就將是自己圓寂的那一刻。
短短十丈的山道上,安仁上人想盡辦法也才拖延了幾刻鐘,付出的代價卻是滿地淋漓恐怖的斑斑血跡,品照每次都覺得下一秒,安仁上人就會被活活踩死在這裡,但每次殘忍折磨之後,老和尚的雙手依舊會再次伸出,緊緊抓住妙寶法王的雙腿。
看着安仁上人越發黯淡、宛若風中殘燭的雙眼,品照感覺到了無能爲力所帶來的徹骨冰寒,他想要吶喊咆哮,嘴裡卻只能嘶嘶啞啞地發出一些不成形狀的聲音,似乎時隔多年再次面對慘烈的死亡,他還是沒能從當初的噩夢之中解脫。
地上的鮮血慢慢流淌,一如那個擊破生命一切寧靜的深夜裡,姐姐身上穿着的是大紅色嫁衣,還夾到着比紅色更加深暗,逐漸擴散在懸崖底下的恐怖顏色,那抹色澤,也終於成爲了他多年噩夢的顏色基底。
品照的眼底閃過一絲血色,就像是細小的絲蟲爬行而出,妙寶法王停止雙腳看向面前,盯着品照竟然直挺挺地朝自己奔衝而來,似乎在考慮下一腳要踏在什麼地方,可品照忽然站定雙腳,停頓在和他只有半尺距離的近處,滿臉都是涕淚痕跡,只有雙眼帶着一絲魚死網破的絕然。
忽然停住的品照,猛地張嘴大吼着妙寶法王聽不懂的語言,只有接觸過麼些族的安仁法師明白,品照在說着往日噩夢裡經常徹夜叫囂的話語,語調之高几乎要穿破山間雲霧,只因不惜一切代價也要阻擋住妙寶法王的前進。
“霧路遊翠國!我在這裡!”
“霧路遊翠國!我在這裡!”
“霧路遊翠國!我在這裡!”
近乎癲狂的叫嚷與吶喊並不能被妙寶法王所理解,但這一切並不重要,因爲妙寶法王很快就感覺到了一種莫大的阻力,等待他察覺到異樣時,才發現自己的手腳不知何時,已經被無數細如髮絲的血紅絲蟲所攀附住,就像槲寄生落在了參天大樹上,無數帶有詭異生命力的觸角攀緣在身上,將自己往後拉扯着。
但即便遭遇了這樣詭異的事件,妙寶法王依舊沒有回頭的打算,而在妙寶法王的背後,品照能夠清清楚楚看見一切的真貌,那是一扇宛如蟲口的鮮紅色圓洞,突兀而詭異地出現在妙寶法王的身後,無數張牙舞爪的詭譎絲蟲隨風飄蕩,隨後迫不及待地想要鑽出,攫取它們所能觸碰到的一切物體。
這些絲蟲變化萬端,轉眼間令人眼花繚亂,不知不覺竟然帶着一絲絲女性身軀特有的妖嬈曲線,甚至幻化出一張張面容姣好的幻像,似乎有無數女子被困在鮮紅蟲口的深處,帶着絕望與瘋狂永無止盡地吶喊着,想要找尋她們癡癡等待着的負心人。
品照的眼淚潸然流下,這是他第一次主動面對霧路遊翠國。
他早就明白傳聞中的玉龍第三國不會是什麼極樂世界,但他始終不願意面對真相,在他的心裡只有救出姐姐和徹底遠離這兩條路,即便曾經向桑尼婆婆學過巫法、他也自知不過這是葉公好龍的表象。
可現在,霧路遊翠國就在他眼前,無數血色絲蟲攀爬扭動着,構造出一張讓他魂牽夢繞、神思恍惚的臉龐。
兩人就這樣對視着,品照發現那張臉上沒有面對死亡的絕望,也沒有與世隔絕的瘋狂,那雙眼睛不論何時,似乎都還是一如往昔地注視着自己,注視着這個世界上與她最親最近的人。
史上最悲哀的事情莫過於,你的所想本就是我的所想,但兩人卻直到錯過才終於明瞭。
【活下去。】
幻像的嘴形說話間清晰可見,鮮紅的霧路遊翠國只是凝滯了一秒,就好像生怕品照看不清楚,又好像擔心品照看的太出神,轉瞬又恢復成了原先蟠縈亂舞的恐怖景象,格外癲狂地想要將妙寶法王拖入霧路遊翠國之中!
而就在妙寶法王被霧路遊翠國纏繞捆鎖住的時候,一片枯悴慘白的濃霧億不知何時從崖壁流蕩上來,緊緊纏住了妙寶法王,江聞揹着駱霜兒終於重回了華首巖的峰頂,隨之而來的還有數之不盡的醜陋枯癟幹麂子, 似乎追隨着駱霜兒從雞足山陰一路爬行到了峰頂!
枯悴慘霧遮天蔽日,霧路遊翠國詭異蠕動,幹麂子更是屍立如林,一時間全部都擋在了妙寶法王的面前,似乎佛魔對立不知何時再次顛倒,只不過這次的妙寶法王成爲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還好我及時趕到。”
江聞目光如劍地看向妙寶法王,乾脆利落地擋在了他的面前,而妙寶法王此時的視線也終於凝聚,猶如春秋大夢中轉瞬甦醒,第一次正眼看待面前的“人”,並且說出了極大易變之後的第一句話,漢話裡帶着一種似是而非的怪異口音。
“來者可是值符九星?”
在無數恐怖扭曲的身影之中,妙寶法王視線的焦點,卻始終是身姿挺拔的江聞,彷彿正注視着一柄出鞘寶劍,欣賞着龍光射斗的璀璨之姿。
江聞疑惑地搖了搖頭,看着面前這位從相貌到氣質,已經完全變了的陌生人。
“抱歉,你可能認錯人了,在下不過是武夷派的一介掌門。倒是閣下是什麼身份?爲什麼能逼得妙寶法王中陰身離體?”
“妙寶法王”微微一笑,就這樣站在了江聞的面前,同樣一本正經地回答着江聞的疑惑——那一瞬間,江聞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強敵所帶來的壓迫感,那是即便超脫武功修爲的衡量體系,也如山崩野火一般十足危險的人物。
“華藏世界,包藏微塵,重重相連,嚴淨廣博。於你而言,我既是噶舉派的妙寶法王,也是佛陀座下的弟子,但此時的我,已經解脫了樂空雙運之災,你可以稱其爲——摩醯首羅天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