夾岸蕭蕭的落木已經抖盡寒葉,隨着夜風窸窸窣窣地打着寒戰,從枝椏間發出不肯停歇的碎聲,搖擺得像是三更經風受涼的老叟,連成一片正歇斯底里地劇烈咳嗽着,身影在波影不安的水面上,倒映出一連串杯弓蛇影般詭譎離奇的影子。
驚魂未定的船老大不消吩咐,就停船靠岸一氣呵成,飛也似地繫纜掛繩,嘴裡片刻也不曾停歇地怒罵着船上小徒,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掩飾他心裡**裸的慌張。
四名小徒大氣都不敢出,也魂不守舍地照着吩咐行動,只是免不了手腳顫抖、連連出錯。
但自始至終,船老大隻敢衝着自己人發怒,他看向疍民們的眼神裡開始敬畏躲閃,儼然在看他們的情緒中藏進了一絲不能輕易察覺的,對於未知隱秘事物的通感恐懼。
江聞留後一步,刻意觀望着晦暗不明的海天之際,提防海中龍吟雷鳴般旳怪聲再次響起,幸而自始至終,那倒聲音都像消失在了神秘莫測的海淵之下,再也沒有復現。
疍民老少也緘口不言,強烈的忌憚無需言語都能感受到,老人們嘴裡不停念着詰屈聱牙的含混話語,伸手在疍民小孩頭上,一遍又一遍畫着彎曲繚繞的紋路。
恐懼來源於未知,也來源於無法描摹名狀的記憶。
和白天畏畏縮縮、躲閃膽怯的形象相比,此時的成年疍民**着身體,全身遍佈着猙獰蜿蜒的紋身,原本黝黑的皮膚都像是在沸水中滾過一般,透着一片難以掩蓋的赤紅之色,伴隨着激烈呼氣起伏不定。
他們渾身都在顫抖着,雙眼因爲污水刺激而疼痛流淚,卻靠着經年累月的麻木隱忍一聲不吭,直到親人撫平了他們緊握扣抓的雙手,才從指縫掌心紋路里面,抖掉下了一絲絲蒼白腥臭的皮肉。
生與死的物理距離,恐怕是第一次如此靠近,也如此針鋒相對。
岸上的人敲鑼打鼓着靠近,拼命想要驅趕不祥,顯然也猜不透夤夜之中會航船到來,並且伴隨着如此駭人的一幕。
而江聞也沒想到,自己會在這種情況下再次遇見嚴詠春父女。
“嚴姑娘、嚴伯父!”
爲了證明自己是活人,江聞來到岸上就看見了火炬招搖的人羣領頭,是一個熟悉的高挑人影,腳步飛快地當先着,全然不似背後腳步慌張、一步三回頭,間或拼命發出吼叫聲響的村民。
江上微風劃過猶然能聞到一種腥味,嚴詠春也似乎聽到了船上的聲音,還未辨別出來人,袁紫衣就搶先一步衝了出去,兩人當即確認了彼此的身份。
“紫衣?你不是在城裡嗎,怎麼會在這艘夜船之上?”
嚴詠春驚喜地抓着袁紫衣的胳膊,隨後轉頭看見江聞似笑非笑的表情,語氣更加驚訝,“江掌門,你不是在武夷山嗎?你怎麼也來了?!”
看到嚴詠春出現,江聞也就確定自己此時到達了目的地,雖然中間橫生出莫名的波折,但好歹和計劃沒有太多出入。
“嚴姑娘,此處看來並非久留之地,還是先帶我們到村裡吧。”
嚴詠春恍然點頭,轉頭看向身後的村民,卻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
嚴父也上前寒暄了數句,同樣感覺並非久留之地,遠處濤聲陣陣的海面仍未平靜,似乎還在醞釀着什麼隱秘的事物,於是一行人毫不猶豫地轉回方向,人影火光往章丘崗村的方向綿延而去。
可沿途的景象,同樣讓江聞蹙眉不止。
章丘崗村處於西江之口,南邊直通大海,儼然是江海之間的門戶之所,本應是一處通商航運的繁茂之地。可從他們的一路所見,
江畔沙洲上竟然佈滿了密密麻麻的荒墳,淺埋未已就被潮頭衝開,橫七豎八瞥見不少骸骨的痕跡。
而在悽風冷月之下,沿途枯樹亂草夾道,衆人走在土路上只覺得慘風陣陣、嗚咽如泣,種種聲響盤旋於耳畔,混雜成絲竹管絃般的悲音,不斷從泥濘石穴中瀉蕩而出,只有拼了命的敲打奏響鼓樂,才能壓倒住這些動搖人心的怪聲。
江聞與袁紫衣面面相覷,直到這時候,他們倆才知道村民們手中五花八門樂器的作用。
“章丘崗村什麼時候變成這幅模樣了……”
船老大忙不迭地跟在江聞身後,似乎也不相信眼前所見,還轉頭對隨船小徒說道,“我幾個月前出海燒香時,這裡還好得很呢。”
但他的話並沒有穩定住人心,反而引發了新一輪的惶恐不安,竊竊私語的結果,都在猜測是否正踏足在黃泉幽冥之間的古道上。
“這兒不可能是幽冥黃泉。”
江聞不容辯駁地對他們說道,“那裡我見識過,應該還有黃湯渾水和蠕蠕不定的大蟲子纔對。”
此話說完,剩下的人就更加害怕,只覺得土路迎面就會遇見一隊押送着孤魂野鬼的牛頭鬼差。
有的時候人多可以壯膽,但有的時候人多,只會在不經意間強化心理暗示、變爲羣體性的恐懼情緒,更加難以保持冷靜——如今船老大竊竊私語越來越離譜,而在江聞看來,這些看上去缺乏睡眠、精神萎靡的村民,也並不能依靠彼此眼中迷茫驚恐的眼神,給予對方多少精神上的幫助。
鼓樂陣陣背後透露出的嘔啞無力、勉強行進之中察覺到的腳步虛浮,都讓眼前這一幕顯得多少有點詭異,越發令人不敢期盼這條路的盡頭。然而不僅僅是村民,江聞仔細觀察了一圈後發現,就連精神意志遠超常人、武學造詣也殊於凡俗的嚴詠春,此時也掩蓋不住精神上的疲憊,只剩下眼底燃燒未熄的堅毅之色,在幫助着她抵抗着外界傳來的重壓。
“嚴姑娘,你還好吧?”
江聞擡眼一望就知道,這是神思虛耗,思慮過度的症狀,長此以往很可能對精神造成損害,於是出言詢問。
嚴詠春勉強一笑,皎好面龐在月光下顯得有些蒼白。
“我沒事的,江掌門。村裡最近不太平,容我我到了前面再告訴你原委內詳。”
幸好章丘崗村並不太遠,衆人望着道路起伏而去,很快就來到了一座小山丘旁,看見一片疏密有致的樹林,其中顯露出一條羊腸小道。
衆人於是又匆匆忙忙地穿過一座雕刻着“海不揚波”的石牌坊,終於看見村屋民房錯落的樣子,外表上看去安謐寧靜,村子正陷入深夜的沉睡之中。
然而靠近一看,江聞他們才發現這村子房屋雖整潔,可屋檐之下密密麻麻覆壓着一排白紙燈籠,上頭的紅色奠字清晰到幾乎猙獰,迎風晃動不息,竟然留下一片鮮血淋淋的影子。
就如袁紫衣先前所說,章丘崗村的年輕人受人哄騙下水溺亡,如今幾乎是家家戴孝的慘狀,本就六神無主之時,難免更加魂不守舍。
當江聞一行來到掛滿白紙燈籠的屋前,一直走過面前的村民卻各個目不斜視,腳步越來越快,幾乎是小跑起來躲避着自己的住所,竟是連一眼都不肯看去。
袁紫衣不免心生疑惑,轉頭悄悄看向道路兩側的村屋民宅,走馬觀花般忽略掉千篇一律的矮牆茅頂,想覺察到事情的弔詭之處。
她在逼窘狹小的村屋民宅前走過,只見屋中燈火昏暗、亂影紛繁,竟然還不如白色燈籠照耀的門口來的明亮。
在一間間村屋的影影綽綽中,袁紫衣隱約看見有人站在某個房門之中招手問候,穿着顏色褪盡的素麻外衣,微微彎腰垂首,完全看不清神色面貌。
袁紫衣猛然察覺異常,迅速停下腳步,飛快地退回剛纔窺見白影的房屋門前,可這一次她卻只覺得頭皮發麻,冷汗瞬間浸溼了後背。
“紫衣姑娘,你怎麼了?”
江聞也好奇地停下腳步,來到呆立不動的袁紫衣身邊,卻被她冰冷出汗的手掌瞬間攥住,另一隻手堅定指向了屋內。
“我……我剛纔明明看見,有人在屋裡招手的……”
江聞心中一跳,也看向袁紫衣所指的方位,卻只見到燈火幽微的村屋民舍當中,突兀地點着兩盞昏黃微弱的油燈,而旁邊的白色蠟燭早已燃盡,化爲供桌前那一灘融化殆盡的蠟白痕跡。
洞開的門板上貼遍慘白符籙,密密麻麻極像是陰暗處滋生的黴菌斑點,但袁紫衣所說的招手之人全無所見,只有一口碩大黑棺擺在正堂當中,而棺蓋單獨立在一旁,纏繞着一匹又長又厚的粗麻,堂中地板上還滴落着一些可疑而腥臭的水漬。
“陽宅陰居,神人守戶……”
江聞喃喃自語,果然發現了黑棺前頭的供桌之上貼着一張大紅紙張,並用粗劣曠邁的筆法,畫着一位龜形鶴背、大耳圓目、鬍鬚硬如鐵戟的長髯神人,身穿大紅袍服,怒對着江聞的目光。
“就是不知道他們怎麼會把屍體放在家中,屋裡卻沒有人住?”
在這種極度的心理暗示下,江聞也不確定袁紫衣究竟是看見了什麼,但他清楚久留無益,便立刻拉着她離開那處民房了。
一路看過去,江聞發現每間村屋民舍都大同小異,千篇一律地皆是當堂黑棺、紅袍神人,屋間歪斜甬道也看不到一絲人影,整座村子都像被死人所佔據,化爲一處詭譎陰暗的**。
道路盡頭是一座氣勢恢宏的巍峨廟宇,魚貫而入之後發現,廟裡竟然住滿了惶惶不安的村民,紛紛從儀門到大殿前露天而居,彷彿只有在近在咫尺的神明庇佑下,才能換來一絲心慰。
廟門上寫着“南海古廟”四字,屋頂的正脊側脊採用石灣陶瓦、博古花板,上有飛龍戲珠,鰲魚鎮脊,綵鳳朝陽,神獸護衛種種形造,無不是結構精巧、巍峨恢宏,正符合這座軒昂大度的廟宇之風。
沉默了一路的嚴詠春,在踏進南海廟大殿的那一刻,才深深地吐出一口氣,眼神中透露出一絲茫然無奈,卻似乎沒有發現袁紫衣神情的異樣。
“江掌門,這幾天我們在村裡見到太多離奇詭異的事情,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描述……”
嚴詠春站在大殿之中,看着神龕中穿着大紅蟒袍的威嚴神像,娓娓說出近來遇上的事情。
章丘崗村身處江畔海口,最早不過是突兀於西江畔的一處山崖,歷來都有些江怪石蟠的異聞,就連腳下這座巍峨壯觀的南海古廟,也是往來江海的海客商旅捐資修建、護佑平安的。
但這廟中不塑龍王媽祖,所祭拜祈禱的是廣利洪聖大王,自古以來就是掌控制壓南海的神人,最擅能制服江河洪波、平衡雨旱災異。
廟宇中有青磚石腳,紅階磚鋪地,外面那堵綠豆青水磨石磚牆,色澤發青宛如墨玉,質地細密光潤,工藝十分精細,據說乃是取海眼龍穴中的水精泥土燒製,水火雷電都不能損毀。而廣利洪聖大王身像的背後,有一副大浮雕壁畫,正中雕刻一隻正在南海神廟上空噴水的五爪金龍,遠處有白帆點點的大小海船,浮雕壁畫兩側有一副對聯,分別是“伏波萬里顯真龍,順水千舟朝洪聖”。
相傳這尊神像所在、壁畫下方,就鎮壓着傳說中的龍穴位,這條龍脈從龍頭山經南海古廟,越珠江至番禺化龍岡尾,而龍穴位在神廟大殿南海神像底部中央,鎮壓住了萬丈洪波,避免嶺南諸郡化爲澤國。也是因此,龍穴位下方的泥土即便身處章丘崗上也終年溼潤。
但事情就在最近,出現了些許的異常。
村中青年下海捕魚時,經常從西江上眺望間海口之中,飄蕩着一艘龐然銅船,渾身銅鏽斑斑、不見帆槳,隨波飄搖在萬丈洪波之上,每到午夜從海中浮現,就會發出震耳欲聾的錚鳴之聲,還夾雜着漫天喊殺怒吼之音,場面極爲駭人。
在那之後,章丘崗外就經常有往來船隻失事,特別是清廷水師艦船靠近屢屢傾覆,只能倉促掩埋在沿途的沙洲之上,屍骸隳露慘不忍睹,每到子夜時分常有鬼哭之聲傳來。
此事唯恐動搖軍心,廣州提督密囑不傳,違令者斬,可章丘崗村被着連日來的傾覆船舶折磨不已,任誰也不希望每天醒來,都會在家門口碰上許多死屍和殘肢,故而他們延請法師做法,想用水陸道場衍滅海中的怨氣。
就在十天前,村裡來了個自稱活神仙的邋遢道士,先是演化了一場“磨頭洗面、脫胎換骨”的“仙術”,從邋遢粗礪的野漢變成面如冠玉的道人。
隨後,他又從葫蘆裡放出兩條泥鰍般大小的“蛟龍”。他在海邊挖出一個小坑,然後將那兩條泥鰍投入此水坑中。只見泥鰍入水後,立即在坑內來回遊動,以其尾部掃過水坑四周,水坑的四周隨着其尾部的接觸而塌陷下去,水坑的面積變的越來越大,坑內之水也暴漲起來。
不一會兒,海中水坑的長寬都變的有好幾尺之大了,這時道人才對村民說:水坑如果變的更大了,那這兩龍就難以再捉住了,於是他便將這兩條龍變的泥鰍收回到瓶中。村民見此才相信真的有龍,從此對自稱活神仙的道士非常尊敬。
步步贏得信任之後,這名道士斬釘截鐵地對村民說,最近章丘崗村屢見靈異詭怪,是因爲龍穴之下走脫一條千年古虺,孳生爲這西江之外、南海之底的一條孽蛟,它數百年來吞食海底的前宋古屍,已經快要成了氣候,這才幻化出當初宋末銅船禍害生民黎庶。
廟中洪聖大王雖然法力高深,卻被龍穴困住,也無法到茫茫大海中擒拿妖物,村民必須如同端午那般選在陽月陽日划船擊鼓、投糉驅虺,把孽蛟趕回龍穴之中重新鎮壓,才能消弭這場禍患。
對此村民信以爲真,便派出了村中精壯男子,出資做舟擇日下海,還讓活神仙閉關連夜做法,爲龍舟開光,確保萬無一失。
可誰也沒想到,這名“活神仙”其實是“活閻王”,他此行早已圖窮匕見,竟然連夜鋸斷了龍舟並用膠粘合。第二天村人劃舟到海中央遭遇大浪,闔船傾覆,這才重演了南巡狩不返的昭王故事……
“我來到章丘崗村的時候,慘禍已經釀成,氣憤不過才留下來主持公道,防止有人趁火打劫。”
嚴詠春說得很尋常,可像這樣家家戴孝的慘劇,更意味着章丘崗村的青壯年男性勞力喪盡,只剩下些老弱婦孺煢煢孑立——這正是嚴詠春學拳的初衷,顯然是因此動了惻隱。
“嚴姑娘如此慈悲爲懷,尊師五枚師太見到一定會欣慰無比。”
江聞稱讚着嚴詠春的同時,故意看了袁紫衣一眼,順利收穫了一個白眼。
江聞思索一會了,在嚴父的介紹下找到了章丘崗村的一名村老,主動地詳細問起事情涉及的的地點、預兆特徵, 連一點皮毛細節都不肯放過。
袁紫衣和嚴詠春看着江聞詢問村老,表情時而思索、時而猶豫、時而恍然,最後才站起身來,有些無奈地望着南海古廟之外的暗夜。
“江掌門,前面的事情我雖未全程親歷,可也覺得離奇可怖,多日下來也沒有找到線索。”
嚴詠春搖了搖頭,繼續說道。
“在我來之後事情也沒結束。村裡近日不僅有生死之禍,更有妖異之狀,村中靈堂頻頻有鬼影白日出示,夜半則化爲守屍鬼襲擊村人,就算我略懂武功,也沒能對付的了它們……”
江聞神色一變,像嚴詠春這樣的武功竟然都對付不了的“鬼物”,不知道會是什麼樣的形狀模樣,又會有怎麼樣的靈異現象。
袁紫衣忍不住轉頭問江聞:“江掌門,你先前一直說學武解決不了問題,那你對於眼下這個事情,又有什麼解決的辦法呢?”
江聞表情略微嚴肅地說道:“紫衣姑娘,這兩件事情不能混爲一談。前者明顯是在殺人害命,而後者又顯得過於離奇,我不怕陽間鬧鬼,只怕一堆假鬼之中混進去一隻‘真鬼’……”
“真鬼?”
袁紫衣和嚴詠春不約而同地問道。
江聞點了點頭,用難以形容的無奈口氣說道。
“二位如果不信,不如隨我一同去看看。其實我倒寧願是鬼,畢竟有些東西被放出來,可比鬼還要可怕,還要難測,還要讓人不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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